人口負增長,臺灣的「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林佑恩打趣道。他指的是臺灣的「少子化」現象,2020年臺灣人口死亡率大於出生率,第一次呈現負增長。
  2018年的臺灣已經是高齡社會,預計2025年將邁入超高齡社會。「少子化」意味著年輕人的結婚和生育意願低,未來勞動人口可能逐漸减少,這對經濟和社會結構等各方面都將帶來負面影響。
  爲什麽不結婚?爲什麽不生孩子?恰好,這也是農曆新年期間島內最熱門的問題。
  不過,住在臺灣南部60歲的孫啓先並沒有問他兩個兒子這些問題,也不知是豁達還是無奈。大兒子自高中後就與家裏關係淡薄,早已篤定了不會結婚,而這陣子剛和女友分手,想獨自環島旅行,硬是被家人叫回來度除夕。
  沉默、內斂、知足,勤勤懇懇生活、安安靜靜吃飯、誠誠實實做人,孫啓先秉著這樣的原則工作了大半輩子,可房貸仍舊未還完。孫啓先的妻子生完孩子後爲了貼補家用,在家附近的工廠工作,按件計酬,勞動環境差。但他們不計較,只希望一個家完整、平安、健康。
  吃完年夜飯,大兒子隔天便離開了。沒說太多,孫啓先讓他注意安全,臉上顯出一絲尷尬和悲傷。孫啓先忍耐著,小兒子的新婚妻子在一旁看著。小兒子原本也沒有結婚的打算,但爲了和外籍女友生活在一起,他們需要一紙契約。
  孫啓先平常而開心地接納了這個媳婦,戶口本上多出一個名字時,他說:「以後你是我們家的一員了。」他沒什麽可給予、也沒什麽想要求,只是隱晦地暗示:「如果有了,也不要拿掉。」
  對孫啓先而言,他早就沒了要傳宗接代的想法,不僅是對孩子,對自己也是: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照顧好身體,存點錢,要活得有尊嚴。
  生不起的孩子們
  觀念的改變是一方面,同時也指向另一個更爲重要的現實面——經濟。
  李宇彥今年37歲,29歲結婚,育有一個6歲的孩子,現在是單親爸爸。他總是勸人別生孩子,因爲「實在太辛苦了」。李宇彥當初並不打算要孩子,因爲那時候經濟能力也沒那麽好,但既然有了,也就生下來了。孩子1歲大的時候李宇彥和妻子離婚,他認爲所謂「完整的家」並不是最好的答案,如果夫妻雙方沒有了愛的話,可以選擇另一種方式持續關注這個孩子的成長。生孩子很簡單,養孩子却很困難。「我也不打算要下一胎,因爲經濟壓力和整個環境都不適合。這個孩子我會想到他未來就業的困難,甚至是教育和生活的壓力,我二直擔心沒辦法給他更好的未來。」
  李宇彥的薪水不固定,按件計酬,與此同時他還在攻讀碩士學位,以及還房貸。錢就像長了腳一樣,總是還沒見到面就跑走了。而薪水中的三分之都是撫養孩子的必要花銷,學費、生活雜費、補習班、才藝班……一個孩子一個月的固定花費就超過2萬元新臺幣。
  高昂的育兒成本讓李宇彥不得不更努力工作,但這讓他陷入一個死循環:他希望投入更多時間去陪伴孩子、不希望在他的人生中缺席,但爲了賺更多錢養育孩子又不得不犧牲這些陪伴的時間。此外,臺灣小學一、二年級只上半天課,要上班的家長只好把孩子送進安親班或補習班,這又是一筆開銷。不去的話,孩子一個人便會成爲「留守兒童」「鑰匙兒童」。李宇彥就個人經驗看來,少子化的主要原因便是低薪。「我們做的事情和領的薪水不成正比。」剛出社會的年輕人,有些一個月只領得到2萬~3萬元新臺幣(約合人民幣4600~6900元),4萬算不錯,5萬就很高了,南部工作機會少,北上才有機會,但臺北物價高、房價高,光是租房薪水就不見了大半,更何况是養孩子。
  即便李宇彥很辛苦,但他至少還「有」——有房子、有孩子,但很多年輕人,是根本「沒有」。孫啓先的小兒子,雖然法律上結婚了,但並未舉辦婚禮,新婚夫妻不喜歡繁文縟節,也支付不起這樣的繁文縟節。
  新婚夫妻不是臺北人,爲了節省生活成本,他們選擇住在較爲偏遠的新北市。兩人都是名校畢業,文科生,如今丈夫的固定薪資是3萬新臺幣,妻子也做著按件計酬的工作,薪資時高時低。如果按照兩個人一個月總共收入6萬計算,扣掉房租、保險、水電網媒、其他固定支出、最低生活開銷等,兩個人一個月勉强能存5000元。就連新北市最便宜的中古屋(屋齡30年以上的老房子),市價都在500萬一套以上,存够錢買房需要上百年。要如何買房?如何生孩子?如何撫養孩子?
  這些不是個案。
  活好這一生
  提到經濟的時候總是悲觀,但臺灣年輕人的生活也並非如此悲慘。當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社會在變、觀念在變、人在變,年輕人更追求自我實現、個人生活品質、快樂活好這一生。
  林佑恩今年45歲,妻子姚姚34歲,夫妻兩人的收入也在6萬上下。但林佑恩的父母留了一些房産和財産給他們,所以他們的生活相對輕鬆,也更追求生活品質。
  林佑恩也自成一番道理。他認爲現在兩人的經濟沒問題,但生了孩子後就會出現經濟問題。如果兩個人現在的生活品質是80分,那有了孩子後三個人的生活品質都會下降。「幹嗎拖一個人下水啊,彼此還過得那麽窮苦的狀態。」
  「對啊,我覺得一切都是爲了心靈的滿足跟快樂,如果要繞一個大圈圈來追求的話,不如就現在這樣挺好的。」姚姚說。林佑恩夫妻也確實用這樣的態度在生活著,他們不會爲了賺更多錢去犧牲自己的生活。丈夫喜歡收藏日本古籍,妻子喜歡畫畫,兩人空閑時就出去旅游、吃點好吃的、泡泡咖啡館,悠閑自在。他們雖然住在老房子裏,但從住家望出去,就能看到淡水河粼粼的波光,屬於兩個人的快樂和平衡,已然形成一個家安穩的地基。
  還有人根本連婚都不想結。剛滿30歲的劉子謙覺得,婚姻於他只是一種法律下的關係,「當我需要那些法律讓我的生活更順利的話,我才會覺得結婚是一種必要,例如保險、醫療、財産等,但目前的人生階段是不需要的」。
  至於孩子,劉子謙也從未想要。「培養、陪伴一個小孩,要花很大的時間成本、金錢成本、情緒成本,我沒有想要花費這些成本去養一個孩子。」劉子謙認爲,臺灣的經濟狀况的確讓很多人覺得養自己都困難了,但他考慮的不僅僅是經濟,而是希望實現一個更加自我、更加自由、更加豐沛的人生。持這種想法的人不在少數。60歲的陳珊綺一年前與相伴良久的伴侶剛登記結婚,結婚也只是爲了多一層法律關係,讓彼此可以處理對方的生老病死等問題。「我對婚姻制度是不以爲然的,人的關係竟要用法律來規範。我很反對這種制度。」陳珊綺也並未生育,她認爲雖然經濟是其中一個原因,但「生命太沉重,我負擔不起」,而對於這個昂貴且紛亂的世界,「要讓孩子面對這樣的世界嗎?」也不是沒後悔過,但這種後悔是覺得自己沒有盡到「社會責任」。面對整個少子化、高齡化的臺灣社會,少數孩子要負擔那麽多老人。「我對少數的那些孩子感到很抱歉,沒有幫他們去承擔。」30歲的陳婷婷是一名社工,在關系上大膽開放的她宣稱自己是個不婚主義者。
  「我也不想要小孩。世界上人類已經够多了,而我的工作裏有很大部分是幫人家處理婚姻官司、撫養義務等,我對小孩於自己到底有什麽好處持一個很大的問號。」陳婷婷整個辦公室的人都和她類似,不想結婚,不想生孩子,大家一起加班到很晚,覺得養兒不一定能够防老,婚姻也不能代表什麽。
  而從社工的角度看,經濟並不直接造成不婚不育。「很多低收入戶也在養孩子,你知道你肯定是養得起孩子的,只是你要用什麽方式養。用低收入戶的方式,還是當個匆忙下班回家的上班族?這樣自己的生活品質也會差很多。」
  女性力量與下沉的世界
  在訪談的過程中有兩個點特別值得記錄。一個是臺灣女性的自主性,對於母職身份沒有從前那麽渴望——這可能與生育率的下降有很大關係。
  女性的自主性增加,在職場上活躍,這一方面體現了臺灣性別平等教育的成功。但另一方面,職場女性也有其焦慮,因爲整個社會還未實現真正的兩性平等。27歲的唐嘉蓉當年大學一畢業,就嫁給了大她十幾歲的學長,當時是爲了父親去世沖喜,當然也爲了愛情。婚後唐嘉蓉就出社會工作了,而學長則是「流浪博士」(指臺灣因教職稀缺而找不到教職工作的博士生)。爲了向母親證明自己過得很好,唐嘉蓉一鼓作氣過上了買房還貸的生活。「那時候真的超級累,大家可能覺得好棒有房子了,但那時候我都開始累積超市點數去換厠紙。」對於生孩子,唐嘉蓉是有這個打算的。然而,一方面因爲自己原生家庭的關係,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在更健全的環境下長大;另一方面,隱約之間經濟似乎仍是橫跨在婚姻中的一道障礙:先生的工作還沒穩定,之前買的房子也賣了。唐嘉蓉感慨說她理想中的婚姻是「同等付出」。唐嘉蓉離不開、也不願意離開她的職場,而且職場對婚姻中的女性並不友善。她們的肚子裏仿佛有一顆定時炸彈,隨時都會炸出一個孩子,影響工作。唐嘉蓉說她現在確實比當初更難找工作,面試官會問「是否打算要孩子」這類隱私性强的問題。’
  不過,假若職場女性真的懷孕生子了,那麽她們又將面臨接下來孩子的照顧問題。而對於現在普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又甘願離開職場回家做全職媽媽嗎?
  唐嘉蓉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後悔,但現在生一定會後悔。」這是前面提到第一個值得記錄的點,另一個值得記錄的點,是臺灣年輕人對世界的失望。
  有人覺得現在養小孩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有飯吃、有學上就好了,父母希望孩子變得更好、更精英,於是這成爲一種社會壓力、一種剝奪感。因爲不想落入這種輪回,所以也害怕生孩子。
  有人覺得自己對人生沒有太大期待,小孩子出生活在這個世界好像很辛苦。「如果小孩子問我,爸爸人爲什麽要活著,我覺得答不上這個問題。我希望我準備好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再去生孩子。」
  林佑恩夫妻的態度是,世界越來越亂,幹嗎把一個純潔的生命丟進這渾濁的世界呢?「你看他困擾你也會困擾啊,你還不如獨自困擾。」
  社工陳婷婷認爲,社會老化是必然的,而接下來這個社會的資源會越來越匱乏,例如乾淨的飲水、空氣等,貧富差距也會越來越大。「這樣把孩子生下來不會替他憂心嗎?」
  就連60歲的孫啓先都會說:「我覺得人也不用那麽多啦,地球已經傷害那麽多,人太多也不是好事。」
  世界在下沉,人們風風火火走好這一回,便好。
  與「少子」對應的,是「高齡」與「獨居」。沒有房産的高齡者,在租屋市場上相當劣勢,但長照機構價格不菲、社會住宅資源又稀缺。老了住哪里?怎麽住?對於20、30歲上下的年輕人來說,還想不到這麽長遠以後的事;40歲以上的,已經有人爲自己買了一份「長照險」。「養兒防老」早就是一個過時的觀念,林佑恩說自己的父母都不期待他幫忙養老了,他怎麽會期待下一代幫他養老;而有兩個兒子的孫啓先也只是希望孩子健康、快樂,自己要爲自己打算。
  但是,在這個變動急劇的世界,一個人,到底要預備多少錢,他才可以老呢?「生」與「死」之間,是我們這溫柔又暴戾的凡塵。
(姜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