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認為我嫁出去了,我們家就絕後了」

  「香火」催生新結婚時代:「兩頭」婚,「兩頭」難
  王遙一大早趕到浙江嘉興農村迎親,這一天,新娘小姐妹會堵住閨房,用各種問題和遊戲刁難新郎,沒有一個小時不算完。出人意料的是,王遙上樓剛敲了一下門,新娘子就主動打開房門,歡歡喜喜走了出來。
  新娘家不攔門,也不要新郎塞進來的紅包,因爲他們結的是「兩頭婚」,這是時下江浙一帶新興的婚姻形式,沒有彩禮,也沒有嫁妝。
  在一片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中,王遙和他的新娘拜堂成親。接著,他們開始一桌一桌敬酒,酒席上都是妻子的親戚朋友,隔壁村的人也來了不少。敬酒的時候,王遙只是輕輕碰了一下杯,他和妻子急著趕回嘉興,那邊還有一場婚禮、一輪酒席等著他們。小兩口婚前就說好了,結婚酒席兩家各辦各的。
  上午11點,宴席還未結束,王遙和妻子便匆忙上車,往市區趕。天空飄起雪花來,他心想,「這是個白頭到老的好兆頭。」王遙沒想到的是,他們結婚的這種形式會在2020年底沖上熱搜,並引來全國三億網友圍觀。目前,「兩頭婚」正被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接受,儼然成爲新結婚時代的一股潮流。
  「男不娶、女不嫁」
  七年前,女方家提出「兩頭婚」,王遙沒多想,一口答應了。他家裏條件一般,爲了娶個媳婦進門,不算彩禮,光儀式和酒席就要花幾十萬。他朋友不久前結婚,彩禮已經高達56萬元。
  王遙的妻子家裏也不太寬裕,她還有個妹妹,父母剛花光積蓄翻新了老宅。女方曾提出招女婿入贅,王遙想都沒想就拒絕了,在他看來,「這是一件沒面子的事兒。」
  「兩頭婚」無疑是兩家人都能接受的方案。很快,雙方家長在一起吃了個飯,商量了幾句,就把婚事定了。
  33歲的沈敏是浙江桐鄉一名中學老師,2012年10月,她也選擇了「兩頭婚」。沈敏驚訝地發現,這種婚姻形式正悄然流行。
  2016年年底到2017年年初,復旦大學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學院博士趙春蘭開始關注「兩頭婚」的現象。
  她在《論婚姻與生育的社會屬性——少子化背景下浙北鄉村婚育模式嬗變的田野觀察》(以下簡稱《觀察》)中指出,近20年以來,在浙江北部的水村,「兩頭婚」已成爲當地非常普遍的選擇。在80後人群中,以「兩頭」形式結婚的比例大約達到70-80%。除非當地男子娶了外地的女子,而且這個女子並非是家裏的獨女,才會以男娶女嫁的「嫁娶婚」方式來結合。
  這種婚姻形式也並非水村及其周邊區域內獨有,在整個浙北地區,以及蘇南、江漢平原等地相繼出現。
  「兩頭婚」普遍的做法是,男方不言娶,女方不說嫁,各自戶口不變更;男女雙方家中各自裝修新房,夫妻婚後在雙方家庭輪流居住;雙方經協商,婚後生兩個孩子,分別隨父母姓;有義務贍養雙方父母,也有權利繼承雙方財産;孩子稱雙方長輩均爲「爺爺、奶奶」。
  和王遙一樣,「兩頭婚」的婚禮流程與「嫁娶婚」基本相同,上午,新郎來迎親;中午,至親被邀請在新娘家見證迎娶儀式,並享用午宴。下午,新娘的娘家親戚正常送親;晚上則爲正宴。
  不同的是,「兩頭婚」由男女方各自設宴招待所有親朋好友,禮金各自收取,酒宴費用也由雙方根據各自親友的宴席桌數分別承擔。
  「從婚姻的締結到日常生活的安排都來自夫妻雙方及其家庭的協商,具有相當的靈活性,甚至被認爲沒有統一的規定。」趙春蘭在《觀察》一文中說。
  沈敏記得,在結婚前三天,兩家人最後一次坐下來商談,因爲在女方家拜堂的事情吵了起來。婆婆當著沈敏父母的面,指著兒子說,「你要在她家拜堂,我就給你買個_戴,我丟不起這個人。」
  那一刻,氣氛降到冰點,沈敏滿腦子都是:別結婚算了。幸好公公出來打圓場,說這只是一個儀式,才讓婆婆最終妥協,婚禮如期舉行。
  「都是香火惹的」
  「他們都認爲我嫁出去了,我們家就絕後了。」沈敏結婚時,她母親明確要求「兩頭婚」,態度很强硬。
  沈敏也理解,農村家庭如果沒有男性子嗣,就意味著祖宗的香火斷了,各種各樣的社會壓力會撲面而來。
  當地普遍認爲,自家女兒嫁出去,財産很可能被男方家庭獲得,沒有後代財産也可能白白送給了外人。沈敏父母總覺得,把女兒嫁出去了,自家就成了絕戶,擔心晚景凄凉。「兩頭婚」看似能把姓氏傳下去,不管生的孩子是男是女,都是香火的傳遞。
  沈敏婚後生了一個女兒,隨男方姓。2015年10月,「一對夫婦可以生育兩個孩子政策」全面實施。沈敏的母親就盼著她生二胎,傳宗接代。
  母親總是旁敲側擊,念叨二胎的好處。一年後,看沈敏沒反應,她每次打電話哭訴,「人家說,家裏沒人傳宗接代,死了到下面,連吃飯都得站著。」「你要是不生二胎,我就去抱養一個小孩。」趕上周末回家,母女倆總是鬧得不歡而散。「總感覺我對不起她。」沈敏說。
  趙春蘭在《觀察》一文中指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計劃生育政策催生出大量獨生子女家庭,尤其是爲獨女戶帶來傳宗接代的困境。
  「兩頭婚」的出現使得「嫁出去的女兒,不再是潑出去的水」,締結姻親的雙方家庭關於血脉延續在婚前達成協議,即夫妻生育兩個孩子,一個隨父姓,一個跟母姓。
  關於第一個孩子跟誰姓的問題,王遙和女方家庭商量了幾個來回,女方最後提出,「誰家買車,孩子就姓誰的。」
  儘管「兩頭婚」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香火的繼承問題,但實際上,年輕人對於生育二孩意願並不强烈,「我再多生一個孩子,對娘家有一個交代,對婆家也有一個交代。」
  沈敏懷上二寶後,她的母親開心極了。「她知道有孩子的時候,我又是她女兒了,沒有的時候我就是她的敵人。」
  然而,「在男嗣偏好文化仍存續的中國社會中,倘若頭胎是女兒,隨男方姓,二胎是兒子,隨女方姓,男方便可能會覺得吃虧了,容易産生矛盾。」趙春蘭在《觀察》一文中表示。
  現實中,爲孩子姓氏而離婚的夫妻也不少,有時候是因爲男方家在二胎出生時突然反悔,也有因爲頭胎女兒、二胎兒子的情况下雙方開始爭搶兒子冠姓權,矛盾總會在一次次協商失敗後逐漸升級。一對小夫妻三個月不到離婚了,兩個人因爲孩子跟誰姓,甚至鬧上了法庭。
  「這哪是結親,根本是結仇」
  30歲的朱心怡結婚四年,她在杭州安了家。「房款是婚前一家一半,其他都是各付各的。」她形容自己的「兩頭婚」說,「雙方就好像做生意一樣。」
  結婚時明算賬,朱心怡的娘家和婆家什麽都箅得淸清楚楚。但真正棘手的問題總發生在婚後。
  在通常的約定中,孩子跟誰家姓,就由誰家來幫忙帶。朱心怡頭胎生的是兒子,隨男方姓,夫妻二人暫時也沒有生二胎的計劃。朱心怡母親現在照看孩子,但在她眼中,却是「幫他們家帶小孩」。
  每次爭吵,母親都會把結婚的一本本舊賬翻出來算,婚前說好一家負擔一半的房款,朱心怡娘家拿出全款,而婆家只能貸款,儘管貸款人是公公婆婆,但事實上也是小夫妻還款,家裏的小車也是她父母在婚前購買。
  一筆又一筆舊賬,記在朱心怡母親心裏,並在每一次爭吵中擺上臺面。現在,兩方親家已經不再見面,「這哪是結親,根本是結仇。」朱心怡說。
  她的鄰居剛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原本是一件高興的事兒,但因爲雙方父母帶小孩的種種爭吵,最後只能一家帶一個,雙胞胎被婆家和娘家分開撫養。
  「想解決獨生子女的問題,讓婚後的矛盾減少,但其實矛盾反而更多。」朱心怡說,雙方都在斤斤計較。「要讓三個家庭變成一個家庭,太難了。這『兩頭婚』快硬生生把我們這個小家庭拆成了兩半。」
  沈敏一家住在婆家購置的新房中,大女兒出生後,婆婆一直幫忙帶孩子,她經常有意無意指著親家告訴孫女,「那是外公外婆。」小孩敏感而聰慧,當兩邊爺爺奶奶都來了,她怎麽也不肯張嘴說話。這讓沈敏的母親感到委屈,「這孩子怎麽不叫人呢。」
  逢年過節,王遙夫婦的婆家和娘家人都聚在一起吃飯,婚後兩邊住一直是他們的生活常態。平時夫妻倆和孩子就住在男方家,到了周末,一家三口又回村裏丈母娘家住。在那裏,他還專門開了一個攝影工作室,添置了沙發和家庭影院。他自己也是這個家中的一分子,不是外人。
  在王遙看來,雙方父母對「兩頭婚」應持開明的態度,懂得妥協,不計較,兩口子也要負責任,有自己的生活主張。「大家都商量著來嘛。」
(勞駿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