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東亞模式」

  2020年,中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爲101.5986萬億元,首次突破100萬億大關,按可比價格計算,比上年增長2.3%。在全球主要經濟體紛紛負增長的情况下,中國經濟一枝獨秀,爲疫情陰霾下的全球經濟,注入了强大推動力。
  時間回溯到本世紀初,從2001年加入WT0到2019年疫情暴發之前,整整19年時間,中國經濟每年的同比增速就沒有低於6%(2019年最低,爲6%),最高曾達到2007年的14%。
  再把時間拉長,回到改革開放之初的1978年,在這40多年的時間內,中國經濟的增速一直都是正增長,從沒有低於過3%。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之交,增速曾一度出現下滑,但依然保持在接近4%的正增長水平上。
  經濟發展,無疑是平視世界的「物質基礎」。那麽,中國經濟的「秘訣」在哪里?
  「東亞模式」的局限
  在看待中國的經濟增長時,西方的經濟學家和政治學家往往會從「東亞模式」中,尋找中國經濟的動力所在。可是,它並非100%地適用於中國。
  東亞模式有著三個簡明易懂的標簽:一是政府干預,二是人口紅利,三是出口導向。
  政府干預自然好理解。東亞最具代表性的三國,日韓新加坡都是如此。韓國不用說,軍政府的强大執行力直接推動了國家的工業化,三星、LG和現代等財閥全都是軍政府一手扶持起來的。同樣,新加坡也不用贅述,離開李光耀的「强人政治」,這個國家的經濟起飛與否,必然會充滿變數。
  日本是相對大型的經濟體,更值得剖析。
  在二戰之前,日本的政治傳統猶如一個奇特的大雜燴,綜合了東方神話式皇族、地方分權傳統、武士世襲殘餘文化、財閥壟斷、軍人集團專權和西方憲政等特徵。這種「都不像」「都不負責」的奇特治理模式,最終將日本送上了和美國决戰的不歸之路。
  二戰之後,日本經過了美國人的制度改造,拋弃了以上那些充滿史前文明和封建時代特徵的傳統,成爲了現代性明顯的國家。但日本依然有著「大政府」的痕迹,在經濟領域,鋼鐵、汽車和半導體的崛起,背後都是日本行之有效的國家產業政策。
  另外一個明顯標誌是,日本的央行獨立性極差,它一度被政府幾乎完全控制,它曾經從屬於財政部(大藏省),貨幣政策完全是國家宏觀調控和經濟政策執行的一個手段。
  進入新世紀,日本對央行進行了改革,央行獨立性提高,曾經的大藏省名字也被撤換,權力也被壓縮。但即使現在,從國家對產業政策的影響方面來看,日本在發達經濟體中依然是一個政府話語權很大的國家。
  人口紅利自然也不用說,人口紅利除了勞動力數量、年齡結構和識字率等教育水平指標之外,西方研究者認爲,東亞的儒家文化也是大工業生產的必要價值根基:一是紀律和服從,二是儲蓄和勤勞。
  大工業生產講求標準化,因此紀律和服從自然重要。此外,工業化初期還需要大量的投資,而儲蓄是投資最重要的來源。拉美國家爲何間歇性地爆發債務危機?因爲這些國家的人民熱愛生活,不愛儲蓄,只能用外資來進行投資。所以一旦外資對投資國經濟沒了信心,就會撤資,從而導致外債無法兌付,引發債務危機。
  出口導向同樣重要。日韓和新加坡的特點是國土狹小,儘管日本和歐洲國家相比已經算是一個大國,人口超過1億,國土比德國、法國和英國都大不少,比如是英國的1.5倍。但其國內市場與其生產能力相比,依然太過狹小。因此,東亞國家都理性地採用了出口導向的政策。
  同樣是拉美,它們卻採用了與「出口導向」相反的「進口替代」政策,即通過貿易壁壘阻止他國商品進入,培育本國企業崛起。最終,除了巴西的飛機製造業等少數領域外,拉美沒有培育起一家像樣的全球性產業巨頭,很多國家陷入大面積的腐敗,掌握進出口配額和信貸配額的貿易和金融部門成了重災區。
  二戰之後,西方研究者喜歡用東亞和拉美對比,而東亞的徹底勝出,讓「東亞模式」的光彩異常奪目,成爲發展經濟學界一個核心課題。而且,中國也被用「東亞模式」的框架來理解。
  但顯然,中國的故事早已大大超越了所謂「東亞模式」。爲什麽?
  不斷裂的増長曲綫
  韓國的經濟起飛始於1960年代,從1961年的樸正熙軍政府時代開始算起,韓國的增長趨勢總體上已經持續了60年。如果按時間跨度來算,的確長於中國。在改革開放之前,中國時常會發生經濟的負增長,比如「三年自然災害」時期。
  然而,韓國的60年增長曲綫是斷裂的,至少發生過兩次斷裂,一次是1980年,出現了-1.65%的增長(負增長),一次是1998年(-5.13%)。但中國的增長曲綫是一直持續,而沒有斷裂的,即使是2020年的疫情衝擊,中國依然保持了2.3%的增速,是全球唯一實現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也就是說,中國從改革開放的1978年算起,經濟持續增長已超過43年。這種韌性,遠遠超過韓國。
  韓國的兩次失速,前一次主要因爲國內的政治問題,1980年5月,韓國爆發了「光州慘案」,事件波及全國,直接影響了經濟發展。後一次是源於亞洲金融危機。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爆發,韓國遭受嚴重衝擊,大宇等財團破產。這是韓國的第二次負增長。
  相比而言,日本經濟的韌性是遠遠超過韓國的。日本的經濟崛起始於朝鮮戰爭,如果從1950年代算起,到亞洲金融危機出現負增長,日本經濟也保持了正增長超過40年的記錄。必須注意,外界所喜聞樂道的「廣場協議」被簽訂的1980年代,日本經濟依然强勁,增速從未低於4%。
  到了亞洲金融危機,日本經濟終於沒有能抵禦衝擊。1998年,其經濟增長爲-2%(負增長)。到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日本再次遭遇負增長,當年GDP增速爲-1.6%。儘管日本和中國一樣,保持過超過40年以上的長期經濟增長曲綫,但在兩次國際性的金融危機中,日本都翻了車,唯有中國可以抵禦類似風險。爲什麽?
  韓國在1980年那次因爲政治問題的負增長不討論。如果看亞洲金融危機時期的日韓負增長,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的日本經濟負增長,很容易發現兩個關鍵問題。
  一是日本和韓國的國內金融市場開發程度較高,極其容易受到全球金融市場波動的衝擊,而且兩個國家的「金融自主權」也相對較低,一定程度受制於擎國。比如,「廣場協議」之後,日元升值,極大地衝擊了日本的國內製造業,這一定程度是迫於歐美的壓力所致。韓國也曾面臨同樣的問題,在1998年的亞洲金融危機時,韓國也被迫接受了IMF關於開放國內金融市場的一些强硬條款。
  金融對外開放本來是一個好事,但它有開放時機、開放程度和被動還是主動開放的選擇問題。和日韓相比,中國對自己的金融體系擁有完全的自主權,在面臨國際金融市場衝擊的時候,也有更多的政策操作空間。
  比如,對資本跨境流動的監管效率,日韓兩國顯然比中國監管當局差得遠。在面臨資本外逃的時候,强大的監管是遏制資本流出,穩定本幣幣值的有效手段,只有穩住了資本外流,金融改革才具有了推動的基礎,經濟也才有復蘇的希望。
  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與一些東亞國家不同,以金融自主權爲代表的經濟自主權的完整性,是中國經濟能抵禦兩次國際性的金融危機,保持正增長的重要因素之一。
  調控能力的大差異
  和日韓不同,另一種中國經濟的動力來源是內需市場。一些統計數據顯示,在2019年,中國的社會零售總額已經超過美國。當年,美國零售總額爲6.214萬億美元,而中國社會零售總額爲41.2萬億人民幣,按照匯率折算,已經超過美國。
  更樂觀的估計認爲,人民市和美元的匯率並不能反映兩種貨幣的真實購買力,人民幣的購買力其實被低估了。一些樂觀者甚至說,2.5元人民幣在中國的購買力應該差不多等於1美元在美國的購買力。因此,中國的零售總額其實已經至少是美國的2倍。
  不管是否要採用更加「樂觀」的數據,中國崛起爲和美國勢均力敵的大國內需市場,已經是不爭的事實。這種母國市場的優勢,也是中國經濟在遭遇全球經濟危機時,依然能通過提振內需來拉動經濟的核心原因。而日本、韓國並不具備這種優勢。
  回到文章最開始的討論,東亞國家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都存在政府的强力干預,但其模式與中國卻截然不同,關鍵變量既不在於產業政策,也不在於財政政策,而在於信貸體系的本質差異。
  安倍是日本近20年來任職時間較長的首相,不少日本人都認爲他和小泉純一郎一樣,是少數可以有作爲的首相。然而,安倍卻是一位運氣很差的首相,其任上一直都在和兩個東西作鬥爭,一個是消化系統的病痛,一個是日本過低的通脹率。
  通脹毀滅財富,那麽通脹率低,這不是好事嗎?並不對。溫和的,可預測的通脹率是對經濟發展有利的,它可以提高了終端商品的售價,刺激企業家的投資,因此這也是西方的央行通常設定2%〜3%作爲通脹目標的原因。在日本,「安倍經濟學」所追求的目標就是2%的通脹率,但遺憾的是,安倍政府及日本央行,一直都很難實現2%的通脹率。
  安倍的目標爲何這麽難實現?通脹率的提升,必須要有銀行願意放貸,並且融資者願意借貸爲前提,而安倍政府顯然無法直接指揮日本的銀行系統和需要貸款的企業們,因此銀行不一定願意放貸,企業也不一定願意貸款,那麽通脹就是起不來,甚至會出現通貨緊縮,經濟也跟隨萎縮。
  從國內來看,隨著老齡化的不斷深化,以及國內市場的飽和,日本國內市場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比如,日本的零售業之所以全球領先,很大程度也在於國內競爭太激烈了,所以必須不斷搞花樣,不斷討好消費者。孫正義的軟銀集團爲何全球投資,專注於中美印而不是日本,甚至不惜投資風險極高的共享辦公公司,其原因很大程度也在於日本經濟日益缺乏想像力,投資回報率低於其他國家,特別是中國和美國。
  國內投資回報率下降的結果是,除了股權投資機構向外發展之外,銀行對國內企業部門的貸款會也更加注重財務約束和風險管理。同時,企業對擴大投資也很謹慎,並不願意去借錢投資。於是信貸無法膨脹,通脹也就起不來。
  然而,對中國來說,由於存在强大的國有銀行體系和國企系統,中國出現通貨緊縮的概率很低。此外,如果貨幣當局要達到某個通脹率目標,也並不是難事。這種獨特的信貸體系特徵意味著,中國對經濟的調控能力遠比其他東亞國家强大得多,這種能力也確保了中國可以在全球金融危機時,通過逆周期調控,依然保證國內的增長和群衆的就業。當然,與此同時也必須警惕伴隨信貸的膨脹,資產價格上躥會帶來各種社會問題。
  顯然,和其他東亞國家相比,中國經濟的動力來源更加多元化,這讓中國經濟擁有更具韌性的、更加持久的向上增長曲綫。
(譚保羅/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