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行:為兩岸的電影,為中國的電影

  2019年5月下旬,第11屆兩岸電影展之李行電影展在中國電影資料館舉辦。89歲的李行拄著拐出現在開幕式上,陪伴他的是近四十年未在公衆面前露面的演員甄珍和由他帶入行的演員楊貴媚。這時,距他執導自己第一部電影《王哥柳哥游台灣》已經過去60年。同時期的導演胡金銓、李翰祥、白景瑞等都已仙去,而李行一直活躍在電影界,他的名字貫穿了半個多世紀的台灣電影史。
  李行本名李子達,1930年生於上海,因戰爭爆發隨家人定居台灣。入行後,他執導了五十餘部電影。1963年,李行執導的《街頭巷尾》大受好評,為他帶來聲名;此後的《蚵女》《養鴨人家》等影片讓他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 成為「健康寫實主義」的代表人物。1979年起,李行憑藉《汪洋中的一條船》《小城故事》《早安臺北》連續三年獲得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劇情片獎,達到導演生涯的高峰。
  李行創作偏向保守,一直堅持鄉土氣息,擁護傳統道德與家庭倫理,有時甚至有說教意味。他的電影中,慈父嚴母是常見搭配。但這與他本人的經歷相反,他父親嚴厲剛直,母親溫柔周到。童年時期,父親丟下一句「我要去西北弘教」,便匆匆離去,留母親一個人收拾家當,帶著四個兒子苦追。
  20世紀60-70年代,台灣曾兩次掀起「瓊瑤熱」,皆與李行有關。1965年,他將瓊瑤短篇小說《六個夢》中的兩篇《追尋》《啞妻》,分別改編為《婉君表妹》和《啞女情深》,票房大爆,瓊瑤的小說一時成為各大電影公司的香餑餑。70年代,他搭檔張永祥,連續改編《彩雲飛》《心有千千結》《海鷗飛處》《碧雲天》等6部瓊瑤作品,將瓊瑤的知名度進一步擴大。
  在片場,李行以嚴格著稱,業界流傳著「不被李行駡過的演員就不會紅」的說法。通過他的鏡頭,鄧光榮、鍾鎮濤、甄珍、楊貴媚等演員為人熟知,70年代台灣當紅演員秦漢、秦祥林、林鳳嬌皆與他淵源頗深。80年代到新世紀初,台灣電影各個門類的代表人物或多或少都受過李行的調教。
  進入80年代後,李行頻頻往來兩岸三地,不遺餘力促進大陸、台灣、香港電影的互動與合作。他的電影《汪洋中的一條船》是第一部在大陸公映的台灣電影,轟動一時。1990年,他率台灣電影代表團首次到訪北京,使得隔絕四十年的兩岸電影人重聚。在他的斡旋下,兩岸三地導演研討會已由三地輪流舉辦過若干届。
  鑒於年齡與經歷的相似,電影界常將李行與謝晉作比較,二人在1992年兩岸三地導演會上見面,一見如故。後來謝晋去台中游玩,李行放自己的電影《唐山過台灣》給他看,看到一半謝晋忍不住講話,他說:「這部片子就是我導演的。你把導演換成謝晋,我的《芙蓉鎮》導演換成李行,很像嘛。」2008年,李行錄製一檔談話節目,訪談最後主持人說起謝晉離世的消息,他聽到後聲淚俱下:「謝晋導演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位巨人!」
  在李行電影展的開幕式上,他將自己畢生的電影資料留存於中國電影資料館。他頭髮斑白,但中氣十足,回憶時數度哽咽。他稱,台灣電影資料館的工作人員曾勸他不要把所有資料帶回大陸,「我一直奔走在兩岸電影的交流,我只要覺得我有精神有體力,我會繼續推動兩岸的交流。我回答他說我要落葉歸根。」
  2021年8月19日,李行因心臟衰竭病逝於臺北,享年91歲。
  健康寫實主義
  1957年,李行第一次擔任導演,他與另外兩位導演聯合執導了台語片《王哥柳哥游台灣》,票房大獲成功,繼而拍攝了「王哥柳哥」系列電影迎合市場。當時李行全無導演經驗,更遑論個人風格與創作,通常是第二天要拍片了,前一天進電影院看一下上映的影片,看看有哪些處理手法可以借用。
  六年之後,李行自組電影公司,拍攝國語電影《街頭巷尾》。20世紀50年代初,一個大雜院裏住著七八戶從大陸來台的外省人,過著清苦的生活,但一直沒有放弃重回大陸的希望。他們與院裡的本省人相互扶持。拾荒者石三泰對孤女小珠疼愛有加,雖然生活貧困,但兩人感情深厚,情同親生父女,過著平淡但滿足的生活。
  此時的台灣,盛行武俠電影和愛情文藝電影,處於一片黃梅新腔舊曲和都市奇情悲喜劇的厮殺中,內容虛浮,遠離現實。李行將視角對準台灣真實社會面貌,以小市民為主角,著重對人情和中國傳統精神的刻畫,為當時的影壇帶來一股新鮮的氣息。影片也成為當年台灣年度票房第十名,還被以黃梅調電影在台灣揚名的李翰祥導演在報端盛贊。
  時任中影公司總經理龔弘看完《街頭巷尾》大受感動,認為這和他以寫實精神為尊的藝術理念相合。當時,中影從台灣電影製片廠借來一批「省政建設」紀錄片,內容多為農村漁村生活畫面。看到彰化鹿港濱海蚵田中,蚵車在夕陽下一一賦歸的鏡頭,龔弘豁然開朗,打出「健康寫實主義」的口號,希望走出窮巷,走向田野,以燦爛、健康的精神拍攝寫實影片,避開黑暗面,謳歌正面精神,打造一條健康的寫實路綫。
  他聘請李行與《海埔春潮》導演李嘉聯合執導《蚵女》,講述了一個台灣養蚵女的愛情故事。成為「健康寫實主義」的第一部實驗作品。在1964年的亞洲影展上,《蚵女》獲得最佳影片獎。
  此後,李行獲得獨立執導《養鴨人家》的機會,影片講述了養鴨能手林再田撫育養女小月的故事。拍攝時,李行在攝影棚中搭建了養鴨人的住家,實景拍攝了農家,影片中還穿插著外景拍攝的農産展示會和歌仔戲台等台灣的民風細節,這部電影成為「健康寫實主義」的代表作之一。影片上映後,獲得第三届台灣電影金馬獎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獎。此後,健康寫實主義電影打響名號,在中影龔弘的提倡下,公營片廠台制(今日台影)和私營片廠大衆、國聯、萬聲等公司起而跟進、匯聚成流,終於成就台灣電影持續15年之久、影響深遠的製片路線。健康寫實主義電影也成為台灣電影類型片的主流之一。
  20世紀70年代後期,在拍攝一段時間商業片後,李行回歸健康寫實主義影片,接連拍出《汪洋中的一條船》《小城故事》《早安臺北》《原鄉人》等刻畫台灣民生的寫實電影。與十年前的《養鴨人家》等片相比,經過歷練的李行更精準切中了台灣市情,對人性中的同情、關切、原諒、人情味與自我犧牲等美德進一步刻畫。拍攝與視聽經驗全面進步後,李行的影片擁有了更多樣的面貌,以更多種形式留存下來:鄧麗君演唱的《小城故事》《原鄉人》等電影插曲至今仍廣為流傳。
  自小父親便教李行恪守中國倫理道德的家訓,他重視「孝道」,對傳統文化情有獨鍾。這使得他電影中的角色面對長幼、宗族、家庭的選擇時,常常向傳統屈服。大學期間,他就讀於師範學院的教育系,這亦使他的作品中呈現出說教的色彩。
  「我對中國文化的認識,無不與我在大陸從童年到青年那19年記憶有關,也與我在上海讀高中時的觀影經驗及所受到的電影文化啓蒙密切相關。」李行經歷了40年代上海的一批好電影,《假鳳虛凰》《夜店》《八千里路雲和月》《太太萬歲》等電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采訪中稱,自己的拍攝風格受到費穆影片《小城之春》很深的影響。
  在李行的電影中,原鄉、人情是兩大主題。他說:「都是離鄉別井妻離子散,所以人心苦悶。我不是關心人心苦悶,想反映現實生活,在茫茫然前途不知在哪裏,把心情刻畫出來。我用愛來化解這些矛盾衝突,看看臺灣將來的發展,這些人該何去何從。」
  為兩岸的電影,為中國的電影
  在導演生涯中,李行一直在與藝術和票房纏鬥。1965年,引發第一次「瓊瑤熱」後,瓊瑤大火,小說寫不過來。李行拍了全力發揮個人意志的《貞節牌坊》《路》《玉觀音》等影片,票房接連慘敗。他花了14個月時間,將《路》製作完成,講述一對父子的情感故事。《路》公映當天10點早場,他蹲在角落盯著售票處看,發現路人們看看海報就走了。「我好想衝過去拉著他買票,說你看,不好看我退你錢。很像妓女拉客的樣子。」一個早場只賣了七八張票,對他打擊非常大。「我那時候想做別人沒有做過的事情,但票房的驗證上有挫折感。我就想,得獎固然重要,賣座才是最重要的事情。投資人收不回成本,誰還願意繼續投資拍電影?」李行回憶。
  隨後他拍了兩部時下流行的個唱片《情人的眼泪》和《群英會》,挽回了票房,又聯合白景瑞、胡金銓幫助李翰祥拍攝《喜怒哀樂》,收穫了票房和口碑,得到肯定。
  70年代,李翰祥從香港回到台灣成立國聯電影公司,但經營狀况一直不好。李行、白景瑞、胡金銓提出免費一起拍一部戲,希望能够賺錢幫忙還債。一個人負責四分之一的故事。白景瑞擅長拍喜劇,負責《喜》,拍攝了一段默片。胡金銓改編京劇的《三岔口》,拍完了《怒》。李行改編了一段《聊齋》中的人鬼戀,拍了《哀》,李翰祥也取材《聊齋》,拍了《樂》。李行回憶:「二三十分鐘的東西,每個人都想用新的手法處理自己那段,四個導演在較勁。最後出來非常賣錢,幫他還了債,也更穩定我們四個人的交情。」
  此後,李行開始著力推動自己構思多年的古裝劇《秋決》。這部電影取材於民間故事《不肖子咬斷親娘乳頭》,講述奶奶護孫心切,過度溺愛導致孫子作奸犯科入獄,為了不斷子絕孫,奶奶將女子送入牢中,以求傳宗接代。孫子一直怨恨奶奶,直到秋決之日才逐漸覺悟勇敢負責。這部電影中,李行一改慣行的小城敘事,著力於對中國傳統文化、父權、倫理觀、生命觀、時序倫常的探討。
  李行花了十年構思,影片投資來自好友義氣幫扶。邵逸夫聽說李行要拍《秋決》,沒細問內容就給了他10萬,告訴他:希望能夠在你的預算上更寬裕地把你的理想完成。邵逸夫要求李行拍攝完後給他看拷貝,如果他滿意就高價買,不滿意要把10萬如數退還。拍攝完成後,邵逸夫對影片很滿意,但他告訴李行:發行真的很難。李行花了兩三個月時間在香港做宣傳,但影片未能進入當年香港電影排行榜前100名。
  這並不影響這部電影成為李行最鍾愛的作品。在當年舉辦的第十届台灣電影金馬獎上,《秋決》獲得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女配角和最佳攝影獎。此後多次重映,李行也在每次採訪中津津樂道。
  《秋決》之後,李行再次與瓊瑤合作,連拍《彩雲飛》《心有千千結》《海鷗飛處》《碧雲天》等6部瓊瑤作品,掀起了台灣第二次「瓊瑤熱」。
  此時,李行已是台灣極負盛名的導演之一,與他合作成為很多演員的夢想,他對每個合作的演員都非常上心。鄧光榮第一次與李行搭檔,李行叫上攝影師、化妝師、燈光師和服裝師,一起給他做造型。鄧光榮練鐵砂掌多年,肉很粗糙。拍他的戲時,手一舉起來李行便把鏡頭搖下去,不然會有一隻非常僵硬的手。
  鍾鎮濤第一次和李行合作是在電影《小城故事》中,當時他是香港樂隊「溫拿五虎」中的成員,頂著背包搖滾頭。李行一見就提出要把頭髮推平。鍾鎮濤答應後,他第二天邀請各路媒體召開發布會,現場給鍾剃頭做造型,再將其送去鹿港、三義生活了一段時間以貼近角色。
  林鳳嬌是李行御用女主角之一,兩人第一次見面是在香港半島酒店的咖啡室。他讓林鳳嬌從一邊走到另一邊,再走回來。「這一來一往,我就看她有沒有那個料。很多新晋演員你讓他走路,他不會的,同手同脚。林鳳嬌就可以。很自然。」
  1983年,李行與白景瑞、胡金銓聯合執導《大輪迴》,在票房上被由侯孝賢、曾壯祥、萬仁聯合執導的《兒子的大玩偶》超過,自此,侯孝賢、楊德昌等新一代導演登上歷史舞臺,一度揚名國際,而李行在1986年拍攝《唐山過台灣》後,便未再有電影問世,轉而為兩岸電影交流奔走。
  1996年,李行的大兒子因車禍去世。在醫院,李行一直握著他的手,凑近了聞著,「懷念兒時他嫩嫩的小手,有一股奶香的味道。」兒子去世後,有一年廟裏做法事,最後一天把靈骨塔的所有骨灰罎都炸掉了。原本的骨灰罎一片都找不到,只能做個衣冠冢。逢年過節李行都去廟裏對著衣冠冢看。「後來我跟我女兒講,以後我們過世,火葬以後丟在海裏或者葬在樹裏頭或者丟在山上。三代以後沒人記得你了。兒子的過世,讓我們夫妻對生死看得很淡。」李行說。
  在未拍片的人生後25年,李行的生活依然與電影密切相關。他致力於促進兩岸電影溝通,頻繁奔走於三地間。一次採訪中,他說:「我把對電影的喜愛、忠誠和努力作為自己的使命,終身不改其志。這些事情的影響不是馬上可以看到的,但我們還是要推動它,我在有生之年就是要做這些事情。不是為我,是為兩岸的電影,為中國的電影。」
(張明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