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靜悄悄的文化地標

文化地標
  對於中國的文化人來說,朝內166號是他們心中的文化地標。
  166號在路南,路北對面是清朝的地標——九爺府。
  雍正在弟弟十三爺去世後,把他的老府改為賢良祠,把他的兒子挪到這兒,蓋了一個大清最符合王府規制的府邸。九爺府西側有個路口通203大院,現為老文化部的家屬院,也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1年成立時的老巢,院子靠正街便是老外交部的大樓。
  166號樓的西側,步行兩分鐘便是老的朝內菜市場,是「文革」中百姓心中的地標,有北京最全的副食供應。
  朝內菜市場和老外交部樓之間有個過街天橋,天橋上能看到老外交部樓西側有個鋪著黑瓦的大殿,大院一直駐著清潔隊。百姓說清潔隊能鎮宅,這裡是凶宅。明末崇禎帝先奔朝陽門逃命,城門叫不開,他回宮路過此院,想讓裡面的測字先生測個「友」,測字的說,不好了,反賊出頭了,反字出頭為「友」。崇禎改口說,是有無的「有」。測字的說,更不祥了,「有」是大明的「大」少一捺,大明的「明」少一「日」,大明不全了。崇禎說,是子午卯酉的「酉」。測字的說:完了……天子是至尊,「尊」字少頭缺腳就是「酉」,「尊」字斬頭截腳,還尊嗎?崇禎絕望中奔景山上了吊。
  此殿本是元朝的太廟,剋死了明帝也正常,只是清朝認為妨死了皇帝,太兇,禁了它的香火。
  這些都是我來166號很多年後聽說的。剛來那一年是1986年,我二十歲,剛剛大學畢業,大院臨街的前樓正好三十歲。
  前樓共五層,一至四樓從正中間分開,東側是人民出版社,西側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五層全歸「人民」,「社員」們以「人民」和「文學」來稱呼彼此。前樓、後樓、東配樓、西配樓幾乎圍成了一個方圈,只在西配樓北端有一個缺口作為進出院的通道。
  大樓傳奇
  第一個傳奇是樓里原來住過很多牛人。寫《老井》的鄭義在這裡剁過手指頭。馮驥才1979年前後在後樓216室住過兩年,他稱這兒為「我的另一個窩兒——精神的巢」。他的經典短篇《雕花菸斗》是在這兒寫的。去年還聽到當年的老主編孟偉哉說,這篇東西還是他提供的素材。《雕花菸斗》刊在《當代》後,人文社詩人屠岸遞給他一封信,表達對小說的喜愛。
  馮驥才和屠岸不熟。有天晚上在216室,有人來說屠岸在四樓辦公室病倒,要馬上送醫院,高大的馮驥才背起屠岸就跑下樓,把他放在車上。馮驥才至今感念於屠岸這些前輩對作者的關心,懷念那個年代、那些生活的真情與激情。
  那年,馮驥才又回到216室,在自己坐過的椅子上坐了又坐。往院子裡張望了許久,院裡停滿了汽車,當年的籃球架還在,他在院裡住時,曾幫人文社組建過籃球隊。
  我把他請到219室,給他看秦兆陽坐過的沙發。跟他說,好幾次差點被扔掉,我都給攔住了。他激動地坐在沙發上,右手放在扶手上,給我們指扶手上的破洞,說:「這個破洞都是有意義的,說明秦老的身體習慣,是留有名人痕跡的文物。」
  我請馮驥才看我的辦公桌,桌子是個老木桌,帶三個抽屜的上體,由左右兩個小櫃架起來。左邊的小櫃門打開,門後貼了一張紙條,是張發黃的家具登記表,寫著:秦兆陽。桌子的側面貼著一個拇指長的扁銅牌——人民文學出版社。字是繁體字,足見時光的老舊。
  我跟馮驥才說,人民社都搬走五年了,這個樓一直在喊拆,我們也快拆了。馮驥才嘆息說,太沒有文化了,你們是皇家出版社,這兒是中國最有文化的地方呀,應該保護起來才對。
  從新中國的文學史來說,166號樓真值得保留。六十年來吐出了那麼多古今中外的文學名著,是幾代人的精神糧倉,哺育了好幾代中國人。
  第一任掌門人
  從1951年開始,第一任掌門人馮雪峰就定下了調子——古今中外,提高為主。他這個社長還是周總理給出版署署長打電話指定的。他把解放區的作品編為「中國人民文藝叢書」,把新中國成立後的編為「文藝建設叢書」,他提出編《魯迅全集》和《瞿秋白文集》。由樓適夷主抓現代作家選集。馮雪峰和聶紺弩還策劃出版了四部古典校注本及其他古典名著。外國文學方面主抓了東歐和蘇聯的名著。
  1954年,王任叔協助馮雪峰工作,力主扶持新人,抓新創作,便創立了作家出版社這塊副牌,166號現在還能看到貼有「作家出版社」標牌的木椅。《保衛延安》《青春之歌》《林海雪原》都是那時候出版的。王任叔是蔣介石比較親近的同鄉,一生傳奇。
  1958年,作家出版社分出去歸中國作協,人文社又開始抓經典和抓人才。郭紹虞、張友鶴、傅雷、梁宗岱、范希衡、李丹、周作人、豐子愷、納訓等都被出版社抓用過。
  出版社有很多文二代,樓里時常能看到前輩的影子。《當代》原編輯馮夏雄是馮雪峰的兒子,雖然他沒跟我提過父親,但杜鵬程的《保衛延安》,大家都知道是他父親首先肯定併力促出版的。
  有些歷史我雖然不知道,但是說不好哪天就跳出來。有一年,《當代》有個小慶祝,編輯著文提到了《林海雪原》的編輯龍世輝。當時龍世輝已去世,他的愛人謝素台來找我,跟我說了一個多鐘頭的前因後果。大意是龍世輝對此文做了多少有價值的修改,卻不為世人理解。她替老伴叫屈。謝素台就是翻譯《安娜•卡列尼娜》的那個外文部的老編輯。看著眼前這個乾瘦、鼓眼、執著的老婦,我都不敢相信那麼美好的文字出自對方!她對老伴名聲的看重使我對她肅然起敬。
  有個外文編輯叫胡允桓,很喜歡和單身漢混在一起,同事說,你別看他盡閒聊,他可是霍桑《紅字》的翻譯呢。家裡沒地方,他是坐在馬桶上翻譯的。他老婆更牛,是英語教學大家。
  人文社規矩很多,比如新來的大學生要去校對科實習一年,我便去了一年。印象中美女如雲,那個年月的美女都以有文化為榮。科長叫吳鍾璜,據說給毛主席校過大字本,還作為勞模上過天安門城樓。帶我的美女說,他除了不會生孩子,一切女人會的他都會。我注意到科里有一個美女姓納,叫納爾謹,氣質不凡,略長的短髮柔柔地隨步履擺動。同事說,她是納訓的女兒,就是那個翻譯了《一千零一夜》的編輯。我後來住到紅星胡同後,同事指給我看他翻譯時住過的簡陋平房,我頓時知道了什麼叫蓬蓽生輝。
  上世紀80年代前,新中國幾乎所有的文學名著都在166號誕生,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說的就是這棟樓。現代文學史上的重要作家,要麼本人,要麼兒女,都在這兒進進出出。老舍的女兒舒濟就是現編室的編輯。
  我在《當代》感受了很多歷史。比如,路遙改稿子時在我們辦公室住過,改的是處女作《驚心動魄的一幕》。他當年給責編劉茵寫信,說此作被多家退過,如果《當代》也不用,他此生就告別文學。稿子被轉交到劉茵手中,她又推薦到秦兆陽那兒。秦老看後,立刻請路遙來166號改稿。孟偉哉也在正式發稿上留下了很多處修改的筆跡。
  劉茵最喜歡坐在辦公室的一個簡易沙發上。她說,這是閻剛做的,是用好幾根扁擔斷開後做的,扶手的末端剛好是扁擔的兩頭,又安全又巧妙。閻剛當過《文藝報》主編,給老婆做沙發成了文壇軼事。這些度過艱難歲月的知識分子,各有各的高招。
  留住記憶
  少年時代的閱讀及在166的浸漬,搞得我走到哪裡都走不出166的影子。去山西沁水縣的老廟,想到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看見桑乾河,想到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去延安,想到杜鵬程的《保衛延安》;去保定,想到《野火春風斗古城》;去阿垻,想到阿來的《塵埃落定》;去商州,想起賈平凹「商州系列」;路過白鹿原,想到陳忠實。
  老編輯王培元寫了一本書——《永遠的朝內166號》,他說,馮雪峰、舒蕪、巴人、孟超、張友鸞、秦兆陽、林辰、蔣路……這些名字不僅嵌入了中國現當代文化史和文學史,也嵌入了朝內166號,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具有獨立的精神文化價值。
  清華建築學院教授朱自煊說:「在那裡,有一代文人的集體記憶,有它特殊的歷史文化價值。」其實,這棟樓的設計師也是一個文化傳奇,他叫馬增新,是從明朝蓋故宮開始就修建皇家建築的興隆馬家的第十三代傳人,他設計過百貨大樓的結構,他愛人設計的166號五層窗戶之間的牡丹花飾,六十年來一直淡淡地彰顯著這棟樓的品質和優雅。
  真心希望這棟老樓繼續存在下去,留住時代和文學的記憶。
(楊新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