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連任法國總統,但馬克龍只贏了「一半」?

  法國時間4月24日晚8時,隨著2022年法國總統大選第二輪投票全部結束,一向準確的出口民調數據顯示,現任總統馬克龍以約58%的多數得票率戰勝極右翼政黨候選人勒龐,成功連任法國總統。
  無需等待選舉機構在25日晚些時候發布更準確的計票數據,歐洲領導人紛紛向馬克龍獻上祝福。歐盟理事會主席米歇爾說,「我們可以再依靠法國五年」,意大利總理德拉吉稱這個結果「對整個歐洲來說都是好消息」。
  沒有2012年因圖盧茲恐怖襲擊導致的選舉暫停,沒有2017年「頭號種子」菲永在選戰末期突遭調查而早早注定失敗,2022年的法國總統大選少了一些戲劇性。或許最大的戲劇性就是馬克龍歷經4月10日、24日兩輪投票後艱難取勝,打破了2007年以來兩位法國總統謀求連任失敗的「魔咒」。法國媒體已經迫不及待地將這位未滿45歲的年輕領導人和密特朗、希拉克相比。戴高樂之後,能在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中連任兩届總統的,僅此三人。
  然而,馬克龍並非這次大選的唯一贏家。法新社在第二輪投票前夜的評論中將馬克龍和勒龐的對决稱爲「雙贏」:當勒龐以「爲揭不開鍋的人代言」的姿態,用法國主流社會能理解的話語和馬克龍進行廣泛的政策辯論時,她對極右翼陣營「去妖魔化」的改革已經成功。同樣被視爲「贏家」的還有在首輪投票中帶領極左翼陣營拿到超過21%得票率的梅朗雄。而左右兩翼的傳統「主流政黨」共和黨與社會黨,加起來僅獲得6%的選票。
  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比較政治學教授喬納•利維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相比于2017年大選中傳統主流政黨「屈居第三」的「歷史最差紀錄」,今年這場完全被馬克龍、勒龐、梅朗雄主導的選戰,意味著法國政治格局已發生深遠轉變。利維指出,馬克龍過去五年的執政在很大程度上加劇了這種轉變,但如今這樣的結果却爲他未來五年的執政蒙上不確定的陰影。
  馬克龍的得與失
  4月24日投票當天,馬克龍和勒龐都去了法國北部。和五年前一樣,馬克龍來到法國中産階級熱愛的海濱度假小鎮勒圖凱(Le Touquet)。上一届大選中,馬克龍在這裏獲得了超過四分之三民衆的支持,僅次于他在巴黎獲得的支持率。
  距離勒圖凱僅100公里的內陸,衰敗的煤礦小鎮海寧博蒙特(Henin-Beaumont)迎來了勒龐。礦業興盛時,這裏是左翼、工會及法國共産黨活躍的重鎮。但2014年,最後一位左翼市長被來自「國民陣綫」的對手擊敗,這裏從此轉變爲極右翼的據點。
  勒圖凱和海寧博蒙特展現著當下法國政治的兩個側面。用《Slate》雜志法語版前主編波蒂爾的話說,勒圖凱象徵著馬克龍時代的主流法國社會:一個遭遇陣痛但「更加樂觀的法國」。
  五年前,馬克龍是不屬于主流政黨、沒有大選經驗的「黑馬」。在諸多選民無法選擇醜聞纏身的菲永、又不願投票給極右翼的背景下,這位前投資銀行家作爲唯一可行的「備選」而贏得勝利。上任之初,他挽救法國經濟衰退的政策甚至不爲政治盟友所看好。馬克龍試圖通過削減公共預算、減少公共福利、降低企業稅負「解放企業精神」,但首先遭遇的是增收燃油稅引發的「黃馬甲運動」,隨即是因養老金改革引發的更大規模騷亂。當新冠疫情將全球經濟拖入深淵時,很少有人相信馬克龍還能繼續得到法國人的支持。
  面對疫情,馬克龍誓言不惜一切代價避免法國經濟崩潰。他迅速減緩並取消了削減公共預算的舊計劃,並不斷通過咨詢科學家和測算醫院承受能力而選擇開放和封鎖措施。在歐洲國家中,法國的新冠防疫政策顯得多變而混亂。但統計數據顯示,2021年法國GDP增長達到驚人的7%,位列歐元區國家經濟復蘇的第一梯隊。與此同時,法國失業率在2021年第四季度降至7.4%,達到2008年以來的最低水平。
  對馬克龍的成果,法國人用某種「慵懶」的方式,表現出他們並無興致更換領導者。有1560萬人觀看了第二輪投票前的最後一輪電視辯論,比2017年同期少了90萬人。初步統計數據顯示,第二輪决選的整體投票率也比2017年下降了2%以上。五年前,馬克龍在巴黎獲得九成的支持,民調顯示他這次的表現也沒有退步。
  但不可否認的是,馬克龍沒有完成「主流社會」交給他的最重要的任務:阻擊勒龐。這位極右翼候選人在今年大選的首輪得票率與五年前相當,但第二輪投票獲得超過40%的選票,已經遠高于2017年大選第二輪34%的得票率。再之前的30年,極右翼只能在大選中維持15%左右的支持率。
  在24日晚間舉行的集會上,勒龐嘲諷了那些認爲極右翼「已死」的人,聲稱這個結果是「閃閃發光的勝利」。對「主流」構成威脅的不只是她。在第一輪投票中,極左翼候選人梅朗雄收穫21%的選票,幾乎是他上一届總統選舉得票率的兩倍。更早的歷史中,極左翼候選人在總統選舉中的得票率超過10%,還是在1981年。
  過去20年,偏激進的政黨不斷從偏中間的主流政黨手中奪取選票,已經是西歐各國的普遍現象。「總體上北歐國家的極右翼得票率維持在10%左右,而南歐國家的極右翼已經可以作爲主要政黨參與聯合執政。」利維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如何走到這一步?經濟問題往往被視爲主要因素:上世紀80年代以來的産業轉型和經濟停滯導致法國工人群體面臨生存困境。勒龐24日訪問的海寧博蒙特小鎮就是代表:隨著1980年代末礦山關閉,這裏的經濟每况日下,如今小鎮超過四分之一的居民都靠救濟金過活。隨著工人群體衰退,工會參與率從1949年時的35%下降到1990年代後的不足10%。空缺出的政治舞臺讓激進政黨有了可乘之機。
  一位接近馬克龍團隊的專家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不論勒龐在本次選舉中如何盡可能回歸「主流」話語,但其極右翼的本質不曾變化,即在移民、金融一體化、文化融合和自由貿易四個關鍵問題上「絕不寬恕」,且將之和貧民階層的生活緊密結合。而馬克龍很難解釋的是,根據法國公共政策研究所(IPP)的數據,在他的第一個任期內,法國1%最富有的人的稅後總收入平均增長了2.8%,其中0.1%最富有的人的購買力躍升了約4%,但5%最貧困群體的購買力平均下降了0.5%。
  利維指出,此前法國中左翼、中右翼陣營爲了保持執政被迫相互妥協,誰都無法拿出突破性的經濟解决方案。馬克龍以「新力量」的姿態打破平衡,但還是需要中間陣營的支持。最初,他任命中右翼總理領銜的內閣制訂法案,却無法得到政治同盟中左翼掌控的議會通過。「緊接著是法國式的街頭運動,再之後就是新冠疫情,他被迫停止原有的改革計劃。」
  勒龐和梅朗雄此次獲得的高支持率背後,是一部分民衆對經濟社會現狀的不滿,還是一種「政治上的分裂」?巴黎政治學院的一項調查顯示,勒龐、梅朗雄雖然都在爭奪所謂貧民群體,但他們的支持者並不是「同質的低收入群體」。雖然存在城市人口多支持馬克龍、農村人口中勒龐支持率較高等情况,但高收入人群中已經出現龐大的極右翼支持群體,也有一些人轉向極左翼。
  該調查報告最後指出,當代的激進陣營選民並非完全基于經濟困境而産生,它是因長期經濟困境誘發的再分配、不平等、文化融合、自由等傳統政治議程的激烈分歧而形成的。「投給勒龐和梅朗雄的人到底想要什麽?不只是舊時代的經濟繁榮,也是更傳統的身份和價值觀,以及一個讓他們感到舒適、可控的時代。」
  利維指出,一直以來,學界都有觀點認爲,階級、族群等法國政黨制度的傳統支柱,正在讓位于以圍繞「開放還是封閉」「民族主義還是全球化」爲中心的新政治分裂,人們越來越傾向于在策略性的投票中也表達明確的立場。勒龐和梅朗雄都是這種趨勢的化身。「無論其原因是經濟問題爲主還是意識形態問題爲主,法國政黨政治的基礎已經比近代歷史上的任何時候都更加不穩定。」
  連任總統的三種未來
  「不穩定」的政治狀態,會給連任的馬克龍造成什麽麻煩?答案將在六周後揭曉:根據法國獨特的選舉制度,國民議會選舉將在今年六月舉行。4月24日晚對支持者演講時,勒龐、梅朗雄都指出,圍繞國民議會選舉的「第三輪選戰」已經拉開帷幕,號召自己的支持者選出一個「更能制衡新總統」的議會。
  「法國選民通常會在議會選舉時給予新當選總統一定的支持,讓總統擁有一個强大的議會。但考慮到今年的特殊情况,目前很難預測這届議會的選舉結果。」利維說。
  所謂「特殊情况」是指,這是法國2000年實行總統、議會連續選舉的新制度以來,首次出現總統連任的情形。在2000年之前的兩次總統連任的歷史中,選民們爲連任總統選出的都是反對黨占優勢的議會。法國人到底是更傾向在新選舉制度下「支持當選總統」的傳統,還是「連任總統、反對黨議會」的傳統,尚未可知。
  對馬克龍而言,最理想的情况是其領導的執政黨「共和國前進」能繼續在議會選舉中占據多數席位。但作爲傳統中左翼代表的社會黨和傳統中右翼代表的共和黨,都已經號召本陣營團結一致投票,對馬克龍形成制約。
  利維指出,馬克龍在過去五年的執政中總體政綱保守,讓許多中左翼選民感到被背叛,一些選民對他說,他們在總統選舉中都實在不想再投給馬克龍,但又沒有其他選擇。4月24日第二輪投票的棄權率高達28%,不僅高于2017年,還錄得自1969年以來總統决選棄權率的最高水平。各方都在觀望這些棄權票是否會在6月轉換爲平衡總統的力量。
  另一方面,社會黨、共和黨在總統選舉中一敗塗地,但其實際政治影響力並未消退。共和黨在2017年的議會選舉中連丟82個席位,仍以112個席位位列議會第二大黨。2021年的地方選舉中,共和黨亦未丟一區。
  馬克龍也已經做好了和中右、中左主流政黨繼續合作的準備。2017年勝選後,他邀請三位共和黨成員出任總理和內閣部長職位,分化了中右翼反對者。利維觀察到,在第二輪投票開始前,馬克龍又展現出一種「樂于合作」的謙遜、包容姿態。他探訪貧民區和工礦區,並通過增加教師工資等社會措施爭取左翼支持。他的衛生部長奧利維爾在勝選集會上表示,馬克龍團隊「聽到了法國人民的聲音,以後我們會徵求法國人民的意見。」
  馬克龍最難接受的第三種可能,是需要和梅朗雄或勒龐的陣營合作。多倫多大學政治學榮休教授拉裏•勒迪克指出,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未必不可行。梅朗雄的「左翼陣綫」是在2005年就「歐洲憲法條約」進行公投時從原社會黨陣營分裂出去的一部分左翼人士。雖然將再分配、反對金融一體化、環境保護和參與式民主列爲自己的主要政治追求,但該黨的實際政綱並不激進:它並不激烈反對核能,而是合理的替代方案;雖然該黨內有關歐盟的言論90%都偏負面,但其强調擴張歐洲議會權力等具體改革方案,而不是像極右翼那樣反對歐盟體系本身。
  「但問題在于:馬克龍這種開放的姿態能堅持多久?」利維問道,「馬克龍是一位優秀的領導人,但他不愛進行溝通協商。他認爲自己是房間裏最聰明的人,並相信自己是對的。」他舉例說,西歐國家政府大多數削減公共資金、調整稅率的政策,一般需要和在野黨、工會反復協商,但馬克龍抗拒這些工作。在他的第一個任期內,這種執政風格促成了新冠防疫政策和疫苗接種的强制落地,但也釀成「黃馬甲」的風波。
  勒迪克指出,當前的情勢讓馬克龍無可選擇,必須走向合作:在國際事務上,烏克蘭危機讓他必須承擔起俄羅斯與歐洲世界之間溝通橋梁的作用;而國內事務上,如果無法進行廣泛的協商,經濟復蘇政策將和馬克龍此前的改革方針一樣無法落地。「重要的是,馬克龍體系本就是中左翼和中右翼結合的産物,在面臨激進陣營圍攻而內部又缺乏團結的情况下,這個體系的政治基礎已經相當脆弱,經不起新的危機。」
  「第二個任期內,馬克龍的最大挑戰,就是能否超越自我,成爲更成熟、更能協調各方的領導者。」利維說。
(曹然/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