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桑書香:臺灣二手書店興衰

  百萬難民在1949年渡海來台,衣物乾糧用棉被打個行李捲,貼身口袋藏幾塊救命銀元,這就是戰亂年代的全部家當。然而,家家戶戶的簡單行李中總挾著幾本書,或是家傳名貴的善本字畫,或是旅途消遣的小說畫册。來台之初,大家一窮二白,閑書字畫常被心急如焚的母親帶到舊書攤換奶粉錢。「盡拈書籍賣,來問爾東家。」臺灣的二手書市場,就在這滄桑歲月中異軍突起。
  早年的舊書攤在鬧區隨地擺攤,人行道上報紙一鋪,擺兩箱書當街買賣,常遭警察驅趕。1954年,舊書商人離開鬧區,於僻靜的牯嶺街占領陣地。牯嶺街兩側是臺灣大學宿舍,台大校長錢思亮、哲學家方東美等均曾居於此,何應欽等元老官邸也在牯嶺街上。此地原是林蔭幽靜的禁地,但舊書商人不理踩大官威儀,沿街支開布棚,擺起書架,卷軸字畫隨手掛上行道樹枝頭,熱鬧成市,兼賣古玩玉石、錢幣異寶。僻靜的官邸後門小街,竟成爲人潮如織的舊書集市。
  日據時期實行愚民統治,臺灣形同文化沙漠,舊書攤原本乏善可陳。但在何應欽家門口擺起的書市,却凝聚起大江南北戰亂餘生的文化菁華,眼尖的藏家能在泥濘路邊淘出宋本明版,甚至八大山人。「勢家歇馬評古玩,冷客攤前問故書。」漂洋過海的斑駁書册,頁頁浸滿戰亂年代的辛酸血泪,常使烽火殘生的大時代兒女低回不已。就這樣,牯嶺街的簡陋書市成爲臺北瑰寶,何應欽等大官元老對自家後街的吵鬧書市視而不見,警察也刻意放任,書攤越擺越多。
  然而,舊書街的榮景只有轉眼一瞬。今日,臺北舊書攤的文化傳奇已烟消雲散,徒存追憶。
  垃圾堆中的張學良老檔
  1960年代,臺灣經濟開始起飛,愛書之人不再賣書換錢,牯嶺街的書源轉爲收廢品揀破爛的拾荒小販。小販走街串巷,收老書破紙,上秤論斤買,送到破爛行。舊書攤老闆的基本功,就是天天跑破爛行,在廢紙堆中找書。
  舊書生意雖然發源於垃圾堆,但舊日的舊書攤老闆各個火眼金睛,破紙裏常能翻出真金白銀。
  早年臺北的住宅多是一層木造平房,每逢颱風大雨必然淹水,書册畫卷常遭水灾之厄。亞熱帶潮濕氣候又致發黴之危,再加上白蟻蝕蛀、鼠類啃咬,字畫書籍若不精心懸掛保養,擺放數年就會膠粘潰污、黴點斑斑。來自大江南北的讀書人不知臺灣潮濕氣候的厲害,總是將書畫珍藏箱底,多年後興起展讀,已是黴味沖鼻,滿箱狼藉,常使愛書人老泪縱橫。
  老成凋謝,子女不識珍品,就將霉氣沖天的書畫當廢紙論斤賣,故臺北的垃圾堆裏常有寶物。舊書攤老闆多是大時代懷才不遇的風雅文士,常能發掘霉斑舊紙的潜力,即使看不出真僞本色,也要以惜貨誠意細細曬整,等待那識貨的方家尋幽訪勝。
  一位舊書攤老客回憶道:「有人在大堆廢棄的字畫間,發現了石濤、倪雲林、八大山人、張旭、文征明、唐伯虎、仇十洲等人的手迹。有一段時期書攤主人們『珍珠當作卵石賣』,因不識貨,反正是論斤收買來的,只花了20、30元就買到名家墨寶,連風吹雨打也不在意。就有兩位幸運的前輩,一個得手倪雲林的《山林》,一個搜到唐伯虎的《侍女冰盤進荔枝圖》
  牯嶺街的書籍本業也非常紅火,清末民初的老書撑起牯嶺傳奇的半邊天。用宣紙對折裝訂的綫裝書,本本都有時光沉澱下的不凡身價,即使是1920、1930年代的商務、世界、中華、開明、正中等書局出版的普羅書籍,在臺灣也成了「民國風」的絕版珍品。
  更稀罕的是「黨國」勛舊的個人珍藏。勛舊有條件携帶大箱行李,有些大官連座車都上船運來臺灣。勛舊家中總有那幾口沉重的木箱,裝滿紀念半生功業的文書、檔案、函電與照片。但戰敗撤台,耻談往事,勛舊們經常沉默寡言,子孫不知上輩歷史,也不懂發黴文件有何重要性,且早年臺灣住房有限,大官家也常有宅小人擠之苦,沒有空地閑置無用舊物,幾大口箱子的發黴文件是非常刺眼的。物換星移,子孫常將箱中珍藏當成廢紙出售,幸而舊書店老闆有眼力,即使看不懂,也要細細曝曬清理,等候那識貨客人。
  1953年,作家劉心皇的奇遇揭開張學良不爲人知的逸史。他在舊書攤發現:「一册洋裝小册子,沒有名稱,裏頁印一藍色長戳『吳委員鐵城辦公處』,翻閱內容則系八月一日至十月卅一日的電報抄稿。細審電報稿的內容,則是中原大戰時代吳委員鐵城奉命到東北,動員張學良擁護中央,以平閻馮之變的來往電報。」吳鐵城逝世於1953年11月19日,劉心皇在11月25日即淘到他的電報稿。32年後,傳記文學出版社將劉心皇淘來的電報稿整理出版,是爲研究張學良不可或缺的名著《張學良進關秘錄》。
  劉心皇的奇遇,只是牯嶺街衆多傳奇中的一筆。早年臺灣的文史研究者,逛牯嶺街是基本功。牯嶺街的聲名甚至震動了美日收藏家與漢學研究機構,常有洋人在臺北長期駐點,身懷美元現鈔,定時到舊書街掃貨,高價搜求孤版善本、地方志與各種歷史文件檔案。
  極盛時期的牯嶺街,有兩百多家舊書店,老闆大多是書痴。有那風雅自賞的老闆,收著好書即蓋上藏章,置於架上自己賞玩,開再大價錢亦不肯割愛,以欣賞來客空手而歸之惱怒神態爲樂。即使文化水平不高的老闆,也在舊書街磨練出濃濃文化味。「書賣八分通字學,丹燒九轉定人年。」許多老闆的風雅逸行,至今仍讓淘書客人難以忘懷。竹林山房的趙老闆是版本名家,藝蘭書屋的王老闆著有古董收藏經典之作《閑話玩古》,文史書局的李老闆甚至籌思自辦圖書館,展示多年藏書。
  然而,真正辦成圖書館的舊書文化人,却是一位拾荒小販。當年的拾荒小販多是退伍老兵,本身經受失學之苦,大秤買賣舊書破紙之余,常一卷在手,品味遲來讀書之樂。不少拾荒小販攢足資金,自己開起舊書攤。山東老兵王貫英退伍後收廢品謀生,在臺北拾荒數十年,刻苦自修,以微薄收人購買傳統典籍分贈圖書館。捐贈清寒獎學金,進而向政府租下一處地下室,自辦「貫英圖書館」,媒體敬稱爲「現代武訓」。
  王貫英有詩述懷:「日拉三輪車,一天兩往返,撿來廢棄物,送到垃圾店。余錢購經史,贈給圖書館,培養清寒士,爲國育俊彥。」1999年,臺北市長馬英九將「臺北市立圖書館」的一處分館更名爲「王貫英紀念圖書館」,緬懷一代奇士,幷志昔日臺北舊書圈文風盛迹。
  1973年,臺灣當局整頓市容,牯嶺街書攤大多遷入新辟建的光華商場。舊書攤雖然得免日曬雨淋,却抵不住大環境變化。
  1970年代,臺灣進人工商社會,新時代來臨,社會讀書風氣日漸淡薄,學校教育淪入升學主義之填鴨惡補。學生不再有傳統知識分子的熱烈求知欲,單純爲讀書找書之樂而泡舊書攤的顧客少了,由大陸帶出來的好書字畫資源也漸枯竭,珍品罕見,遷人商場的舊書店被迫轉型,不再以文化味賣書。
  走味的書香
  1980年代,圖書數量激增,每年出版上萬種新書,却越來越不耐讀。新時代的暢銷書以大手筆投資包裝與市場經銷取勝,靠話題炒作賣書,賣不掉的新書往往一個月就下架。名作家隱地寫道:「出版業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成了電影業,新書上市,像電影上片,不到三兩個禮拜就必需下片……許多書的生命,比不上一本雜志,一本雜志至少有一個月的生命,而書往往三兩個禮拜不到就被退了回來……讀者找不到書,書也找不到讀者。」到了1990年代,臺灣每年出版新書暴增到2萬種以上,賣不掉而只好退貨的大量新書,直接批人二手書店,今日的舊書店老闆已不需要到廢紙堆中找書。
  書變了,讀者也變了。「70後」讀者是趕流行的雅痞,不再有搜求好書的耐心識力。二手舊書店却是最不時尚的去處。於是,二手書店的常客改爲找便宜教科書的學生,舊書攤稱教科書爲礎書」。教科書雖然將學生吸引到舊書攤,但學生在教科書之外的閱讀興趣幷不寬廣,男孩看漫畫,女孩看少女小說。據統計,二手書店的顧客21.5%買教科書,7.6%買工具書,18.6%買小說漫畫,精明的舊書店老闆只要抓住這三大市場,就能穩賺不賠。
  書籍與顧客都變了,舊書店的老闆隨之變化。風雅自賞的傳統老闆不能適應時代,逐漸退出市場。不讀書的老闆開舊書店反而順手,精明的商人重點進貨好賣易銷的3至5年書齡的教科書、漫畫與少女小說,暑假收書開學賣,不識字也能開舊書店,行規是「有定價打五折,沒定價看厚度」。
  不愛書的老闆逐利而行,甚至不惜收掉舊書攤,將攤位轉用於有利可圖的行業。1990年代組裝電腦風行一時,光華商場成爲電腦部件零售盛地,舊書攤由80餘家銳減至20餘家。
  更難堪的,是在二手書市中如雨後春笋般冒出來的色情黃片店。1990年代興起的VCD光盤片創造巨大的色情商機,原本看黃片得偷偷摸摸到錄像帶店租大盒錄像帶,輕巧的VCD則能於電腦上悄悄欣賞。影片能刻錄,開VCD色情影片店是一本萬利的大好生意。不少光華商場的老闆看准商機,
  收掉舊書攤改賣VCD黃片。當時的光華商場,人口顯眼之處的招牌門市竟然是幾家艶幟高張的VCD黃片小店。習慣牯嶺街文化的淘書老客,常爲光華商場的墮落而傷感不已。
  少數有志氣的舊書店毅然由腐化的光華商場出走,另辟戰場。由牯嶺街擺攤做起的老牌舊書店「古今書廊」,遷到臺灣大學旁的巷弄內,以藏書十萬册的老派風格保存牯嶺街的昔日風華。古原軒書店遷到「臺北市立圖書館」總館旁側,依靠文教區客源奮力圖存;而精明的茉莉二手書店則在臺灣大學旁重新起步,將傳統舊書店開成窗明几淨的雅痞聚會咖啡館,以迎合年輕讀者口味的二手休閑書籍與漫畫爲主力商品,頗受歡迎。
  到了21世紀,光華商場內偶爾還能淘到好貨。在商場後方角落的學聖書局,店門口展示許多名將耆宿家中珍藏的蔣介石落款賜照,議價數千上萬的善本孤册用簡單的塑料袋套起防塵,古老的綫裝舊書、民初的油印史料、私藏的檔案簿册、發黃的名家墨寶,裝幀破損用膠帶粘合,封皮殘落用牛皮紙重裝,每本書都是一段被遺忘的歷史片刻。只是物以稀爲貴,喊價之髙常使顧客却步,但傳奇仍然繼續。
  作家徐宗懋於2000年淘到黃埔一期名將黃杰的個人檔案。黃杰在1995年辭世,他的個人珍藏5年後就流入廢紙場,幸得眼尖老闆搶救。徐宗懋凑出新臺幣20萬高價,買下這批黃杰「收藏的警總機密文件、省府工作日記、備忘錄、公文、照片等私人資料」。黃杰晚年勤於著述,以日記體裁出版長篇個人回憶錄,只是年老力衰,未能按自定義綱要全部寫完。徐宗懋買得的臺灣警總資料,恰恰是黃杰備好材料却未及寫成的留白追憶。
  2006年1月,光華商場拆遷,臺北自此不再有舊書集市,但新世紀也不再需要集市。21世紀賣書必須上網,網絡二手書店取代了傳統舊書攤。觀念新穎的茉莉二手書店首開勝績,讀册、PChome二手書、書寶、企鵝二手書坊、雅博客與露天拍賣繼之而起。網絡二手書店以搜索引擎找書,以遍及全台的便利商店配送,顧客選書購書便捷,書店的營運成本也非常低廉,最適合工商社會的需求。業者指出,美日市場的二手書約占總營業額之10%,臺灣書籍市場一年營業額約400億元,10%即爲40億,網絡二手書店雖然少了書堆淘書的書香,業績却蒸蒸日上。
  靜靜的牯嶺街
  今日人們想找本二手書,總是直接上網搜索,不再有逛舊書攤的閑情了。興盛一吋的光華商場灰飛烟滅,反倒是1970年代即拆遷的牯嶺街,還有松林書局、人文書舍、新舊書屋與書香城等四家舊書店固執一方。這些老書店數十年來幾無變化,僅容旋身的斗室裏,萬卷舊書字畫由地板一路堆到天花板,屋裏堆不够,向外堆到人行道,顧客需縮起肩膀才能擠進書叢。相中了書,請老闆出手,看他從比人高的書山裏將壓在底下的書輕輕抽出而書山不倒,也是一門獨家手藝。只是老闆老了,接手無人,舊書店也就越來越少了。
  牯嶺街的寥落顧客也老了。門可羅雀的小書店裏,常客都是買了數十年書的熟面孔。老顧客年近古稀,不習慣上網找書,只樂意逛舊書店。只是人老了,嗜好也變了。牯嶺街老店最熱銷的書籍淪爲「山醫命卜相」,風水、醫藥、算命、占卜與面相。老人心中仍然愁慮的,無非是養生治病與子孫前途,閑來讀周易,回味一生悲歡離合,慨嘆人世命有定數。至於昔日曾重金搜求的書畫善本,早已看破。一壺濁酒喜相逢,老闆對老顧客也不再喊價。今朝一別,不知明日能否再相見。「名將無兩代,文人無世家。」咋日的藏家,常是今日的貨源。也許下一批收進來的貨,就是老顧客的不識貨子孫清出來、整批上門廉讓的舊物。
  老書有香氣,綫裝書有宣紙香,鉛字排印有油墨香,書越老香越濃。固守傳統的舊書店書香最醇厚。一位記者走訪牯嶺街固執的舊書老闆,問起生意,業績是對折再對折。問起顧客,現在年輕人只愛手機不看書,只有教科書有銷路。但聊起店內藏書,年邁重聽的老闆却精神一振,老眼發光,侃侃擺起他店內珍藏的清代木刻綫裝版六十卷《國朝先正事略》。有那識貨的客人開價新臺幣十萬元,老闆雖喜知音之雅,却遲遲不忍割捨。
  老輩舊書攤老闆,以愛書的誠意收書藏書,却常在賣書的緊要時刻無端冒出看淡金錢的書生意氣,忘了自己是生意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淘寶來客也不免放下講價的功利機心,惘然於光陰凝粹的濃郁書香之中。
(霍安治/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