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量明星」翻篇、「飯圈文化」終結   內地娛樂圈的天,何時「清朗」?

  如果用一句話總結2021年的娛樂圈,第一個想到的恐怕是:娛樂圈要變天了。從年初被曝光的鄭爽代孕事件開始,內地娛樂圈幾乎每個月都要經歷一次大地震。
  而隨著網絡「清朗」系列專項行動的正式開啓,一直爲大衆所詬病的「粉圈邏輯」「流量至上」「立場模糊」「天價片酬」等畸形的文化現象,似乎找到了解决的出口。
  「清朗」行動 ,人人自危
  2021年1月18日,女明星鄭爽的前男友張恒在網上曝出,自己與鄭爽先後雇用了兩個代孕媽媽,在美國生下一兒一女。在男方之後提供的錄音中,鄭爽及其家人多次提出弃養孩子的想法,變相承認代孕事實。除此以外,還曝光了其天價片酬、偷稅漏稅等行爲。
  因爲此事,這位內娛頂級女流量明星遭遇了出道以來最大規模的脫粉。相關政府機構和主流媒體紛紛對其行爲進行否定和批判,除了微博、工作室、超話下綫外,所有參演作品也被下架。
  當公衆看到美國法院最終判决張恒贏得了一雙兒女的撫養權,鄭爽也被稅務部門展開調查以後,本以爲事情已告一段落。但那時的人們還不知道,鄭爽事件只是2021年娛樂圈大地震的前奏。
  4月29日,一則視頻在網上流傳:一群人圍坐在成箱的牛奶中間,將一瓶瓶奶倒入水溝。幷非因爲這些牛奶過期,而是愛奇藝自製養成類選秀節目《青春有你3》的品牌方將「打投」碼放在了瓶蓋內。對粉絲而言,值錢的不是牛奶是二維碼。這出鬧劇直接導致央媒點名批評選秀節目,最終,《青春有你3》道歉,關閉助力通道,終止節目錄製。
  而這次事件,也成爲了壓倒「娛樂圈」的最後一根稻草。
  2021年5月8日下午,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2021年網絡「清朗」系列專項行動新聞發布會,該行動的8項重點任務包括整治網上歷史虛無主義、打擊水軍和流量造假、整治熱點排行亂象等。在隨後的6月,網信辦正式拉開全國範圍內爲期2個月的「清朗‘飯圈’亂象整治」專項行動,7月啓動「清朗•暑期未成年人網絡環境整治」專項行動。很快,微博明星超話、CP超話排行榜、明星榜等成爲了歷史。
  正當大家猜測誰會第一個撞到槍口上時,2021年7月,都美竹曝出頂流小生吳亦凡涉嫌利用選MV女主角爲由,誘騙未成年少女加入酒局,趁醉實施性侵的醜聞。在經過一個月的調查取證後,吳亦凡于8月16日被北京市朝陽區檢察院以涉嫌强奸罪批捕。
  鄭爽和吳亦凡事件,像是打開了一個泄洪的開關,多個曾經的娛樂圈小生小花,進入「劣迹藝人」「失德藝人」名單,淪爲網友口中的「法制咖」或「道德犯」。
  8月10日,歌手霍尊前女友在微博發長文,指責對方劈腿、冷暴力,幷曝光了霍尊大尺度的發言截屏。4天後,還在錄綜藝的霍尊宣布退出娛樂圈。
  8月13日,剛剛因《山河令》熱播而躥紅成新晋流量小生的張哲瀚,被網友曝出曾到日本供奉侵華罪人乃木希典的乃木神社參加婚禮,早前還發布過在靖國神社前的合影。隨後中國演出行業協會發出公告,要求全行業對其進行抵制。
  8月24日,女網友指控,湖南台《天天向上》節目主持人錢楓在2年前一場聚餐上對她灌酒,幷將她硬拖到房間裏强行發生關係。3天後,湖南衛視解除與錢楓的合作關係,錢楓也發文退出《天天向上》節目組。
  8月27日,在公衆場合消失了半年多的鄭爽,再次登上微博熱搜:上海市稅務局第一稽查局依法作出對鄭爽追繳稅款、加收滯納金幷處罰款共計2.99億元人民幣的處理處罰决定。與鄭爽偷稅漏稅同時登頂熱搜的,還有中國網信辦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强「飯圈」亂象治理的通知》。
  同一天,「天眼查」在官微上發文稱,截至8月27日,2021年已有660余家藝人經紀相關企業注銷公司,包括唐嫣、劉詩詩、李現、鄧超等在內的40余家明星相關的工作室注銷。這背後牽扯出的稅務風波,大有「未完待續」之勢。
  10月21日,著名國際級鋼琴家李雲迪因嫖娼,被北京市朝陽區警方依法行政拘留。曾經高高在上的鋼琴王子,名譽、尊嚴、人格全部摔得稀碎。
  除此以外,還有不少明星因爲私德問題被推上風口浪尖。如歌手華晨宇與張碧晨未婚生女、女團出道的藝人孟美岐被爆「當小三」等。「清朗」行動下的2021年,光鮮亮麗的明星們變成了衆矢之的,都在人人自危。
  在「立場問題」上反復橫跳或模糊界限的明星再也不能兩面討好了,趙立新、許光漢、陳立農等人要麽被迫離開公衆視綫,要麽在內地活動被限制。連明星的國籍問題也被一再放到臺面上討論。最近,謝霆鋒在采訪中表示,自己正在申請放弃加拿大國籍。歐陽娜娜、張韶涵、周杰倫、王耀慶等臺灣地區的藝人,則紛紛向祖國拋來橄欖枝。
  9月2日,國家廣電總局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强文藝節目及其人員管理的通知》後,不僅「失德藝人」複出無望,偶像養成類節目及明星子女參加的真人秀也將消失。
  現在用百度百科搜索「鄭爽」,標簽已經變成了「中國90後女藝人,涉偷稅漏稅」,但好歹還保留了她所有的演藝經歷,而搜「吳亦凡」,不僅標簽變成了「涉强奸罪的加拿大男藝人」,作品列表也全部清空,只剩下涉案內容的始末。
  《人民日報》曾在一篇評論文章中感嘆,娛樂圈已經要爛透了。或許「清朗」行動,正是那一劑猛藥。
  畸形的飯圈文化
  「‘明星勢力榜’于2014年上綫,設立的初衷是爲打破當時單純以粉絲數量、互動量作爲評價明星影響力的標準……依托明星微博活躍度、閱讀量、社會影響力等,以微博真實數據爲依據……鼓勵明星積極參與社會公益。」
  2021年8月6日,新浪微博發布公告,運行了7年的「明星勢力榜」正式下綫。無論這個榜單的初衷是否真的爲了傳遞正能量,但如今它早已淪爲「唯流量論」的幫凶。
  無論是5月8日「清朗」行動的新聞發布會,還是8月27日中國網信辦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强「飯圈」亂象治理的通知》,「飯圈」一詞都被反復提及。其中的細則包括,取消明星藝人榜單,嚴管經紀公司,規範粉絲群體賬號,嚴禁呈現互撕訊息,不得設置任務解鎖、定制福利、限時PK等刺激粉絲消費的營銷活動,持續解散以打投、應援、集資、控評、八卦、爆料等爲主題的粉絲社區、群組,嚴控未成年人參與等。
  如果說1990年代到2000年代初的追星,粉絲對偶像還只能仰視和崇拜,到2005年第二季《超級女聲》的出現,則第一次讓觀衆嘗到了造星的快樂。李宇春、周筆暢、張靚穎等成爲第一代的「偶像商品」。從那時開始,「付費追星」的觀念被粉絲所接受。
  這種粉絲經濟在早期的確極大促進了流行文化産業的發展,湖南台每年都會舉辦選秀活動,東方衛視的《加油!好男兒》,江蘇衛視的《名師高徒》《絕對唱響》,青海衛視的《花兒朵朵》,浙江衛視的《非同凡響》《中國好聲音》,都向娛樂圈輸送了好人氣的選手。
  只是那時的「付費」只有發送手機短信一個渠道,網絡的不發達,也很難實現集群效應,粉絲們大多單打獨鬥,大部分人的付出都是主動且有限的。加之那時造星還處于單一産業鏈,偶像們大多都繼續當著歌手,既沒有跨界影視劇,也難以保證曝光的持續性。
  真正讓粉圈形成「文化」的,是當資本們敏銳地發現了粉絲與流量之間的依附關係與羈絆。2018年被稱爲「選秀元年」,《偶像練習生》在這一年橫空出世,「養成系」偶像的概念撥動了粉絲的神經。偶像們是待價而沽的商品,助力其出道的方式也可以總結爲「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打投組、控評組、超話組、接機組、宣傳組、拍攝組、公益組,比經紀公司還要專業。
  「好像永遠閑不下來,比賽時要爲偶像爭出道位,比完賽更累,團體活動要爭出鏡率,同時還要爲偶像多‘撕’一些個人活動,影視劇要爭取,時尚走秀、商業代言也不能落下。在飯圈認知裏,不買偶像代言的東西,不給偶像花錢都屬于白嫖。」一位當了5年粉絲的女孩告訴我,當看到各種榜單被取消時,竟然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隨著各路資本的加入,飯圈文化已瀕臨失控。這種失控表現在兩方面。
  一方面是粉絲的越位,粉絲已經强大到能用其組織力、傳播力和造勢力深刻地改變商業規則和偶像本身了。一位在經紀公司工作了7年的運營總監劉小姐表示,她在平時工作中處理最多的便是粉絲維權。
  經紀公司在打造一個明星,尤其是偶像團體時,往往要考慮每個人的特長和配置,也許第九名的綜藝感比較强,那他就有可能比第一名的資源更多,第三名的顔值更高,自然會出席更多的時尚活動。但在飯圈邏輯中,既然偶像的「誕生」是「我」創造的,「他」的流量也需要靠「我」應援、打投、控屏、反黑,那「我」自然有話語權。
  另一方面,資本眼中的「全民製作人」不過是「割韭菜」的委婉說法罷了,他們量化著明星身上的商業價值、可塑性和變現能力。微博社會化營銷研究院和AdMaster曾在2020年發布過一份《粉絲經濟4.0時代白皮書》,稱微博上有2.8萬娛樂明星及粉絲團體賬戶,73%的粉絲明確表示有過「付費支持」的行爲,其中14.89%的人每月會爲追星花費5000元以上!
  2021年4月,一位粉絲稱自己把家裏買種子的錢全部都給愛豆打投了,如今不知如何向母親交代。那時新華社就曾發文呼籲:飯圈瘋狂集資該停止了!
  珠寶品牌I DO曾有個讓業內很眼紅的營銷案例,他們簽約了《偶像練習生》出道的男團NINE PERCENT爲其代言,在9名藝人的銷售排行榜後,配有笑臉和哭臉,以代表粉絲的「氪金」數量。這場單人銷量的PK大戰,瞬間點燃了粉絲的戰鬥力,也讓其他商家見識了飯圈經濟的可行性。
  「現在的飯圈已經和20年前有很大不同了。以前的粉絲是鬆散的,幷不是一個獨立的組織。」香港中文大學亞太研究所所長馮應謙教授說,現在很多大的粉絲團體的背後,實際是經紀公司在操控著。這樣既便于管理,又能更有效地通過粉絲賺錢。
  還有更大的隱患存在。瘋狂的粉絲往往把自己囚禁在信息繭房裏,他們堅信「哥哥只剩下我了」。在粉絲眼中,除了自己,其他全部是「哥哥」的敵人,包括經紀公司、偶像團體的其他成員、合作的藝人、媒體、節目組,甚至普通看客、國家權威。
  他們會把飯圈邏輯强加到各個領域,左右言論的走向。這類人像一顆定時炸彈,不但跟風盲從,還容易一點就「炸」。2017年,TFBOYS去長沙錄製節目時,粉絲爲了爭取應援場地打了起來。還有2020年發生的「肖戰227事件」,更是對飯圈邏輯的第一次巨大反噬。
  大衆苦流量久矣
  問個問題,你知道「一爽」等于多少人民幣嗎?是208萬。
  這個梗來自鄭爽被查出偷稅漏稅後,網友發現其參演的某部影視劇,拍攝時長77天,她坐收了1.6億元的片酬。簡單做個除法,便得出了鄭爽日薪208萬這個天文數字。而「一爽」更被網友調侃成了計量單位。可同時,鄭爽主演的作品中,豆瓣上6分的只有3部,連趙寶剛都救不了她的辣眼睛演技。
  一邊是比實力派演員高出幾十倍,甚至幾百倍的高片酬,另一邊却是「面癱」演技、替身出鏡、AI換頭,觀衆能買賬嗎?
  大衆意義上的流量明星主要有三大特徵:粉絲爲其組織過集資或非法應援,沒有口碑作品,外形模仿日韓包裝。
  內娛最早公認的頂流是2010年從韓國歸來的韓庚,4年後的「歸國四子」基本延續了韓庚的路綫:發唱片、上綜藝、演影視、接代言。這也讓資本看到了流量産生的巨大商業價值。同一時期,也誕生了一批純本土的流量,本土流量最初都是從高收視的影視劇中誕生的,換言之,至少有代表作。
  然而用作品捧演員的速度依然不能讓資本滿意,他們把目光又投向了養成類選秀。僅2021年上半年,就有199個待爆的愛豆。他們中的一些人無論唱跳水平如何,都可以通過節目籠絡一批粉絲,再通過拍戲、綜藝保持粉絲粘性。
  現在的紅與不紅,全部是靠流量衡量的。當這種怪現象持續的時間够久,很多人便也默認了這個標準,而行業內的人也會在無意識中變成同謀。
  其實流量不是「原罪」,大衆苦的是那些沒有作品,但打開網絡,却有一堆人爲其宣傳、控評、開撕的僞流量們。無論是偶像還是他們的粉絲,都好像與大衆生存于兩個平行空間,悲喜各不相通。
  尤其是選秀出道的男女愛豆們,限定團短則一年,長則兩年,簡直把「割韭菜」擺到了臺面上,在限定的時間內,他們要接商務、做代言、上綜藝,用最快速最直接的方式爲公司迅速變現。唱跳基本功?打磨演技?哪兒有時間啊。
  在9月2日國家廣電總局發布的《關于進一步加强文藝節目及其人員管理的通知》後,一位影視公司製作人透露,業內已有消息稱,不允許流量明星擔任上星劇的男女一號。
  其實以「唯流量論」作爲底層邏輯,對年輕愛豆、演員來說,是很可怕的商業圈套。慢慢的,演員、歌手的戰績不是貢獻了多少優秀的影視作品或歌曲,而是代言數量、超話排名,以及一些沒有含金量的獎項和粉絲的控評力、購買力。當他們的影響力開始外溢到飯圈之外,勢必會引起普通人的反感。
  另一方面,「唯流量論」不僅僅局限在娛樂圈。隨著短視頻平臺用戶越來越多,誕生了一批高流量的主播。當靠審醜走紅的「郭老師」、污言穢語的「二辰」、踐踏民族底綫的「機智的黨妹」、土味霸總「殷世航」等人被封號後,短視頻平臺也不能存在僥幸了。
  娛樂圈,不是法外之地
  「清朗」行動以來,據不完全統計,已經清理了負面信息15萬餘條,處置違規賬號4000餘個,關閉問題群組1300餘個。新浪微博乾脆直接新增了一個專門的舉報項目——飯圈違規,涉未成年人違規和宣揚仇恨違規。
  8月22日,網傳趙麗穎和王一博將二搭合作一部新劇,二人的粉絲便開始「互撕」。5天後,網信辦發布《關于進一步加强「飯圈」亂象治理的通知》,規定粉絲或後援會賬號必須經過實名認證,粉絲謾駡、拉踩引戰等行爲將會受到重罰。微博平臺當即約談了雙方工作室,禁言賬號2000餘個,清理違規微博近4000條,趙麗穎工作室也被禁言了15天,對其中嚴重違規的近100個賬號實行永久性禁言、309個賬號被關閉。
  10月13日是韓國男團BTS成員朴智旻的生日,中國後援會「百度朴智旻吧」爲幫偶像慶生,與韓國濟州航空合作,集資230萬元定制了一台噴繪有朴智旻名字和頭像的應援機身。官方出手後,「百度朴智旻吧」被禁言60天,在「哥哥」生日當天連祝福都送不了。
  某經紀公司運營總監劉小姐也表示,之前幾個月,公司一直在進行自糾自查,現在公司內不允許公開給藝人劃分「流量」或「非流量」路綫,抵制把藝人當做快消品來營銷。
  或許還沒有更系統的數據說明流量們在「清朗」行動中所受的影響,但在剛剛過去的央視、東方衛視、河南衛視、浙江衛視、湖南衛視中秋晚會上,各家均沒有邀請任何純流量藝人。這也是在釋放一個信號:越來越多的電視臺、劇組、綜藝節目組開始對藝人進行重新評估。
  一位爲品牌提供數據的服務商表示,以前品牌公司找代言人幾乎只看流量,他們只需要監測一段時期內的藝人數據,就能給出答案。而現在,品牌公司除了看流量,更重視該藝人的風險值。他們需要長期監測藝人的口碑與輿情,給藝人按1-10劃分出風險估值。這些風險幾乎涵蓋了方方面面,私生活、演技、道德、口碑、敬業程度、政治立場和粉絲素質,甚至連父母的背景都要調查清楚。這就變相促使業內不得不在使用流量明星時,計算可能存在的風險成本。
  「清朗」行動就好像給失控的公交突然踩了急刹車,有的人保持著慣性向前沖,有的人踉蹌跌倒,有的人則扶住站穩了。
(馮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