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去永慶坊要不要門票?」的士師傅把車開進彎彎繞繞的街區,一面發問。
「以前需要嗎?」我好奇地反問,他却在路口停下來,答非所問地笑笑:「系度落,問一問打銅人囉(在這裏下車,問問打銅人吧)。」
沿荔灣湖公園湖畔走至恩寧路與寶華路交接處,途經擁有百年歷史的打銅店,廣彩、廣綉、牙雕老鋪,嘉年華和市集、展覽的聲和影在不遠處隱隱綽綽,抬頭,「永慶坊」的招牌赫然挂在眼前。
「永慶坊」當然不需要門票,這是一個介於「景點」與「街坊」之間的存在。
很難想像處處都是老建築的荔灣老城區還存在這樣一個熱鬧、鮮活的街區。它和一貫的翻新商業街又大不一樣,永慶坊、恩寧路的「新」,是與「舊」密密縫合的。
剛踏出主商區半步,就落入緊挨著的街巷。頃刻間畫風突變,琉璃窗、趟櫳門,榕葉掉在麻石路面上觸地有聲,光前蔭後,穿著拖鞋和背心坐在家門口的老頭兒,身後房間裏的電視機中,還悠悠放著張國榮的《風繼續吹》。
幾百米遠的永慶坊還在視綫那一頭鼎沸著,這一頭已經深入到真正的老廣生活裏,幾分鐘前的喧囂與鬧熱,不知不覺全無踪影了。
商業區和老居民區僅一巷之隔,形成了一種「緊密」的「寬敞」,一種坦蕩的互信與粘合。
羊城兩千年,這股獨特的氣質從一而終地貫穿城市,晚近的代表,便是「西關」。
今天游客趨之若鶩的「東山小洋樓,西關老騎樓」,舊時市井坊間流傳的「東山少爺,西關小姐」,都把西關與東山幷提。但與歷史不過百餘年的東山不同,西關的內在肌底,是近代的廣州發家史,是一種根植商業文明的信念體現。
不過,在今天的廣州地圖上,你是找不到「西關」的。
從行政區劃來看,西關就是荔灣。是一爿三橫五縱街巷的布局,是縈繞鼻息的牛雜、煎堆味兒,是諸多的「×記」和耳畔慵懶而勁道的粵音。在幾代老廣記憶中,西關則永遠關聯著一種不可撼動的時代記憶,是向晴天借光的彩色「滿洲窗」和雞公欖,是至今還保留著的「趟櫳門」和麻石路。
西關之於廣州,從過去到現在,無處不在。
西關萬戶,海城中
在古老的中國歷史地圖上,「關」是一個極常見的名詞,主指城門、要塞關口等過渡概念。廣州西關亦然:西鄰名鎮佛山,南瀕珠江白鵝潭,外通大洋,內航各地,水陸交通暢達,人員流動密集,早在隋唐時期就形成了相當規模的街道。
今天的西關幷不臨海,但作爲絲綢之路的發祥地之一,歷史上的廣州早早吸收滋養了開放、流通與包容的海洋文明。
城南的西澳歷來爲重要內港,商船往來,百貨充盈,爲「五都之市」,寬闊的珠江則有「小海」之稱,唐代詩人高適留下詩句:「海對羊城闊,山連象郡高。」
兩千年裏,廣州陸地向西南擴展,對外貿易中心則逐漸西移。從明朝爲接待外國使者商人專門設置的「懷遠驛」,到康熙年間正式成立的十三行,再到長達85年的「一口通商」,西關獨特的商業秩序與市民氣質,逐漸成熟。
十三行讓廣州迅速成爲人口流入地,也直接帶動了西關的城市建設。大量農田變成機房區,行業「會館」林立,乾隆年間詩人李調元作《南海竹枝詞》道:「自是繁華地不同,魚鱗萬戶海城中。」
買辦及各界名流置買房産、安家落戶的首選之地,也落在了西關。「滄海一聲笑」的香港音樂才子黃沾、赫赫有名的澳門賭王傅老榕,都曾在第十甫至第十八甫間爲鄰。西關小姐、粵劇名伶與八和會館等等,都是早開「團結互助,和翕八方」之理念的先鋒。
十三行作爲敲開廣州近現代商業文明大門的一塊磚,對幾千年的中國封建城市、農耕文明都造成了一種衝擊,藉商品經濟壯大發展的城市模型,也率全國之先地體現了馬克思所說的城市表徵:「人口、生産工具、資本、享受和需求的集中這個事實。」
外貿港口的地勢之利、商品與貨幣的聯姻,都推動城市內部秩序逐漸向追求功利效益的動態運行和新陳代謝轉化,同時也進一步促成了嶺南人「敢爲人先」的個性。
這份「敢」,首先體現在生意場上。
清末民初,廣東香山一名叫劉學詢的青年,考中舉人後「歸班銓選」,在漫長的候補過程中,劉學詢竟逐漸對仕途失去了耐心和興趣。
時值剛升任兩廣總督的張之洞在廣東搞洋務運動,由於財政資金匱乏,思想開放的張之洞决定「開一時風氣之先」,發展博彩業。頭腦靈光的劉學詢抓住了政府組織的賭博招投標機會,一舉即獲利可觀,逐漸以「賭王」蜚聲商壇,擁有百萬銀元資財,娶十二房美妾,還在西關建起一座奢華的「劉園」,號稱「劉三國」。
這份「敢」,還可以是一種敢於打破舊陳規,建立新秩序的靈活與變通。
十三行繁盛時期,爲了抵禦社會動蕩,商人之間的自救互助組織開始出現,即成行會。當會員不幸破産或遇上天灾人禍時,行會將施以援手。
廣州作家葉曙明就在《廣州傳》裏記載了一段故事,十三行時期,一位美國商人欠了被譽爲「世界首富」的首商伍秉鑒72000銀元,約合當時廣州知府50年的薪俸。面對無力償還的美國商人,伍秉鑒當面把債據取出,撕成了碎片。
世人說廣東人「務實」,甚至是「市儈」,但其實內裏恰是建立在一份得體的精明、一種圓融的大度之上的,一些自發成立的從商秩序和道德要求,如互利互救、誠信待人,也隨著珠江潺潺流淌,綿延擴張。
不過,某種意義上,要直到騎樓的出現,城市商業革命在廣東真正意義上的勝利,才得到了一個階段性的肯定。
「珠江是有起有落的」
2月13日下午,陰雨連綿,六十歲的老越秀人吳叔帶我穿過如今藏在北京路一商場負一層的西漢南越王墓舊址,剛走到路面上,雨勢加劇,吳叔爽朗地兩手一揚,「不緊要,有騎樓」。
如今,隨便訪問街頭一個本地人,騎樓之於廣州最大的價值,得到的答案也許十有八九都是「遮陽避雨」「方便實用」。
「騎樓騎你頭,翻風落雨永無憂」,嶺南地處亞熱帶季風氣候,春夏多雨且無沙塵,沿街店鋪不需做北方式的封閉門面處理。和舊時的幹欄式房屋一樣,排水通風是建築物的重要考量因素。騎樓樓上起居住人,樓下石柱連廊,撑起長廊鋪頭,不懼日曬雨淋,颱風猛烈時還可使行人免受樓上落物傷害。
清光緒十二年(1886年),「開一時之風」的張之洞參考西方與香港的經驗,建議在廣州天字碼頭一帶修築「鋪廊」。1918 年,廣州官方開始鼓勵修建騎樓,短短 10 年間,全城建成了近 40 公里長的騎樓街。
除了遮風擋雨,「上樓下廊」的結構,衝破了居家單門獨戶的束縛,變成顧客、行人的共享空間,體現出相互尊重的現代意識。
廣州美食家江獻珠在《鐘鳴鼎食系列》裏說:「茶樓二分之一以下的廳堂生意最熱鬧,可見平民和勞動界的享受普遍。」
這份開放而自足、平等而友鄰的市場關係與西關的近代商業文明一脉傳承,同時鮮明折射出廣州人通權變達與兼容幷蓄的祖傳脾性。
「不像長江的『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們珠江係有起有落的,好似廣州人的個性。」在吳叔一代人的記憶裏,廣州的軸心骨,是他小時候常爬到越秀山頭看到的北京路與珠江中心流域,而廣州城的土壤、廣州人的個性肌底,也都得從珠江講開去。
秦漢時期,珠江南岸還是汪洋海域。中山四路曾經被發掘出一個秦代遺址,有學者判斷爲造船的船臺,海就在如今的城市南部。
珠江緩緩涌起又沉落,有如大地呼吸,應和著廣州人趟過時代風雨,仍然堅守老一套生存與生活之道,比如不懼風浪、放手去搏,冒險精神與扎實本性共存。
就像葉曙明在《廣州傳》裏所說,廣州的傳統氣質,「像一條平緩而寬闊的河流,水所具有的包容性、流動性、靈活變化,順則有容,逆則有聲」。
1980年代初期,乘著改革開放之風,社會千行百業如沐春風、蓬勃生長。在廣州,除了仍然主司商業外貿的西關,城關內更彌漫著勞動致富、享受生活的風氣,除了製造業等勞動密集型産業的涌聚,文化需求也被年輕的活力釋放出來。
「(那個年代)什麽都敢想,都想做,渴望知識的人也多,想看書的人多。」彼時20多歲的吳叔,就是在惠福東街騎樓下面擺攤賣書,背後就是新華書店。但絲毫沒影響,他坦然賣他的書,攬他的客,大書店、小書攤和平共存,求知、致富、闖蕩的風氣在彼時的廣州相交匯融。
1976年出生的阿阮,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阿阮記憶裏的廣州,是舊大馬站附近的宗祠住所,是家背後成片合縱的各式書院,是教育路念的小學,以及學校對面的「南方劇院」。
小時候,阿阮一家人擠在12平米的房間裏,80年代,有親友用外匯券從友誼商店買來了彩電,阿阮家常常填滿了來看電視的十幾個鄰里親朋,阿阮坐在閣樓上寫功課,脚下就是彩電裏正放著的港劇、港片,和人們聚精會神的目光。
長大後的阿阮離開越秀,在荔灣區中山八路開了一家電影院,2015年影院剛開業,票房數據就擠進了全廣州100多家影院的前20名。「老城區的特點是本地居民多,老人多。」而無論是一部電影還是一碗瀨粉,「廣州人最看中的就是『平靚正』」,不僅僅指價格上的高低,影院粵語片的占比,與周遭生活設施的匹配程度、便捷程度,包括影院本身的氣質是否能令本地人感到親切愉快,都是「靚」和「正」的消費要義。
數十年過去,吳叔還是沒離開北京路,沒離開惠福東街,他把自己的廣州留在了不足10平米的舊書店裏。書店緊挨著北京路中軸綫,屋內密布泛黃的古籍、街坊鄰里的老照片,還有各式各樣的舊期刊,從記錄80年代市民生活的《廣東畫報》,到中國最早的健身雜志《健與美》,近半個世紀以來廣州開放、多彩的社會風俗,被壓縮到這個緊凑的空間裏。
不論是在北京路還是恩寧路,你都可能隨處遇到一個正在垂釣或喝糖水的「吳叔」,也可能遇到一個精心修繕「廣式」影院的阿阮,前者代表堅守珠江流域文明的那一代老人,後者則代表被改革開放之風滋養長大的80一代青年。
城市的「DNA」
千禧年開播的廣州本土連續劇《外來媳婦本地郎》裏,原住在西關大屋的康家人,因老屋改造,不得不遷去列家村(一說是今獵德),後來再回遷荔灣區。
而看著這部劇長大的老廣,尤其是在西關生活過的,不少都覺得康家離開西關後,這部劇的味道就變了,不如從前那般充滿熟悉的情懷與舊時光。
風光難敵歲月,隨著城市擴張,曾經商賈凑集如雲、財貨堆集滿市的貿易核心區域,被時代與城市化前進脚步撇下,市中心向東邊新城轉移,恩寧路、西關老巷裏的富家宅邸逐漸成爲危房。
不過,人類文明前進的代價,往往跟隨著城市轉型陣痛,我們可以做的,是讓這種陣痛的幅度更小、程度更輕,甚至吐故納新,以舊持新。
2007年,恩寧路被納入舊城改造計劃,但由於老居民們不願搬遷,計劃一度擱置。新與舊的拉鋸、討論持續進行了近10年,直到2016年,隨著廣州粵劇博物館成立,適應新城市新需求的城區樣貌亟待成型。
根植於珠江三角洲的創意建築設計機構竪梁社承擔了恩寧路片區舊城改造的先行任務。竪梁社的主建築師朱志遠認爲,與北京、上海相比,廣州老城改造具有一個明顯的優勢—「城市的包容性、多元性强,包羅萬象,且生活化痕迹重,市井氣息濃厚。」這既是老城改造的機會,也是一大難點所在。
「以前很多老城改造的主要思路是『穿衣戴帽』,在外表修修補補,或者哪個朝代的遺迹,就給它還原成那個朝代的樣子。但建築和設計的一大前提條件是『求真』,每一條街道、建築都吸收了不同階段的時代痕迹,這些東西也是真實的一部分。」
在朱志遠看來,要留住一個地方的歷史文明,除了具體的、看得見的建築,看不見的、溶在市井裏的生活方式也應該留住,包括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它們是城市的「基因」,是讓城市活著傳承文明的必要。
爲了留住廣州的「DNA」,永慶坊片區的改造,著重於具體化這些市民痕迹,力求將老百姓的時代記憶與生活智慧提純。比如「窗套窗」的超現實設計,如舊時部分人家爲了省錢而選用的「水刷石」敷料。「也許現在看起來沒那麽美觀,但這依然代表著七八十年代的一種生活形態。」朱志遠說。
又比如,同一條街上的老屋,有不少用紅磚外壁的人家,但也有一些人家只修了對外一面紅磚墻,朝內則用的是當年較爲便宜的青色石磚。這既代表著不同經濟水平的百姓生活,也代表著廣州人一種實用的精明,是一種民間的、接地氣的物料搭配。在如今改造後的永慶一巷裏,還能見到這種水刷石和青磚石。
在保留原有街區風貌的基礎上繕新,在實用的基礎上方便商戶與住民,這種兩全與圓融,未嘗不是廣州城歷來的氣質與脾性。
用這樣的眼光去看,今天的老西關、永慶坊,活躍著各式風格年輕態的商業餐飲,包括網紅店、連鎖店,也就很好理解。
既然廣州本身就是一座商業傳家的城市,如今的老城改造,當然也可以將「吸引年輕人」作爲一個訴求。
從小在西關長大的青年專欄作家黃愛東西曾說:「一直說西關有很多老風情、老文化,但會忽略這與現代的我們有何聯繫。」
和千百年前一樣,西關需要的是「人氣兒」,既需要生活氣與烟火氣,也需要順應時代的商業邏輯,而不是把老城文物孤立地保護起來。
對今年27歲、在西關周門社區長大的童亮而言,廣州的情結是「賣葱油餅的老太太,爺爺的檔口,上學時跑過去的麻石路……」如今雖然已經搬離,但每次回到荔灣區,他都似乎能立刻回到兒時「落街買餸,搭條葱」的日子。
「老舊」幷不是個落後的貶義詞,而恰恰反映著最真實、貼地的市井烟火氣。童亮認爲,如果沒了人氣兒,徒有「老」和「舊」,這兩個字便再也不能結合起來,綻放時光魅力。
有外地朋友來找童亮,主動問起「你們這裏是不是有一條『雞煲街』」。恩寧路鐘巷的無名雞煲,早就在食客游客群體內打出名聲,童亮樂於待客,樂於教會朋友們如何從舌尖上品出真正的老廣風味,這也是一種留住廣州、留住「老舊」的方法。
新的恩寧路讓年輕人走得進來,合理的規劃讓原住民也留得下來,雙方都有自信達成一股平衡,而這份自信,同樣來自老廣對這片土地的骨氣,以及一種包容融合的慣性。
有起有落的珠江,興於商門,啓於百民的廣州,那股貫穿始終的血脉川流不息,從過去到現在,奔向未來。
(劉肖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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