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沒有新鮮事

  楊慎詩雲:「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滔滔珠江,亦復如是。
  大浪淘沙,粗沙沉底,細沙繼續順水向前,分秒迭行,不舍晝夜。
  公元前214年,南海尉任囂在番禺建城,距今2236年。
  展開歷史地圖一看,現在的珠三角,還是一個巨大的缺口。那時,越秀就是海邊,海珠還是海島,深圳、東莞、佛山、中山、珠海、江門、香港、澳門,俱爲一片汪洋。1000多年,宋朝以後,這些今天的城市,才全部露出水面。
  君不見,唐朝詩人高適蒼凉吟誦:「海對羊城闊,山連象郡高。」
  君不見,黃埔有南海神廟,越秀有鎮海樓。
  君不見,葛洪煉丹於廣州小島,從井中撈出一叢珊瑚,按圖索驥,視彼小島,位於今天的中山七路。
  東西北江,三面南來,匯入珠江,沉積起今天的珠三角。中原人口避亂南遷,融合四海,形成了今天的廣州人。
  這座城市,承載著太多獨特的愛與痛。她站在中國最前端,2000餘年閱盡世間繁華與滄桑,經歷太多,識見太廣,在她面前,什麽都不新鮮。
  也正因如此,廣州就總是會創造出中國最新鮮的潮流。
  與生俱來
  廣州有石器時代,但沒有有文字記載的先秦史,一切都從中國的「始皇帝」開始。
  建立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大一統王朝之後,秦始皇揮兵南向,劍指嶺南。以屠睢爲將,五十萬大軍,浩浩蕩蕩。
  百越人雖然文明落後(有少量青銅兵器,主要還處於石器時代),然而他們使用游擊戰術,「夜攻秦人,大破之,殺尉屠睢,伏尸流血數十萬」。
  屠睢死後,任囂爲將,趙佗副之,繼續征伐,才收服嶺南。
  以殺伐開頭,但戰爭的結果是文明擴展和民族融合。
  任囂築城於番禺,出任首任南海郡尉,開啓了廣州的文明歷史。秦朝短命,十五載而亡。陳勝吳廣揭竿而起,項羽劉邦逐鹿中原。
  任囂意識到,天下英雄蜂起,南越自成一系,可自立門戶,建國稱王。但他已老病垂死,時日無多,於是把龍川縣令趙佗叫來,將遺願托付於他。《史記•南越列傳》記載了他的話:「番禺負山險,阻南海,東西數千里,頗有中國人相輔,此亦一州之主也,可以立國。」
  趙佗聽從了任囂的意見,在他死後,繼任南海郡尉,北面絕道自守,西向攻占桂林、象郡,建立南越國,自號南越武王。
  任囂話裏有深意。「負山險」,是北面的逶迤五嶺;「阻南海」,是南邊的萬頃波濤。這些都是天險,易守難攻,天然屏障,可資割據。
  至於土地,則「東西數千里」。向東可達今天的福建,向西可至今天的廣西乃至越南北部,疆土廣闊,足以自存。
  不過這些地方,都是百越先民祖居之地,百越部落的强悍,趙佗是見識過的,屠睢之亡,他不會忘記。
  趙佗決定,「和揖百越」,脫去中原冠帶,換上百越裝束,自號「蠻夷大長老」,要求手下官兵與百越通婚。他自己以身作則,後來的三朝丞相呂嘉就是百越人,呂氏男丁,都娶了趙姓王族女子,呂氏女子,都嫁給趙姓王族男兒。
  手下人自然聽命相隨。他們也沒有第二條路可選,秦朝已滅,數十萬兵士北歸無望,總要娶妻生子,安居樂業。百越人雖然將秦軍視爲入侵者,但長期相處,總得放下兵甲,結束敵對,彼此安生。
  「頗有中國人相輔」,又是何意呢?
  一是技術。
  當時的百越部落,主要依靠漁獵爲生,但秦朝軍隊的到來,帶來了鐵器和冶鐵技術,迅速提高了農業生産力。
  秦朝有强大的造船能力,攻下嶺南,主要就是從水路進發。秦始皇開鑿靈渠,貫通湘江與灕江,使得後勤補給可以經長江、入湘江、轉灕江、進西江、達珠江。秦軍的樓船,大者可容納數百上千士兵,在當時的世界,睥睨天下。造船技術隨著秦軍一起來到了嶺南,屠睢占領番禺後,馬上就建立舟師基地,興建大型船塢。
  二是人。
  攻入嶺南的數十萬秦軍,並不全是職業軍人,還有大量的「逋亡人、贅婿、賈人」。秦朝有「七科謫」之律,犯罪逃亡的、當上門女婿的以及商人,都被視爲重利輕義的賤民,捕獲後隨軍做苦役,充當敢死隊。
  重利是實,輕義則未必,尤其是其中的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只是因爲經商本就事務紛繁,東西奔波,聚少離多。
  當時廣州臨海,珠三角沖積平原還是汪洋恣肆,南越農業條件有限。但是,他們有船,有商人。自然的,也幾乎是唯一的出路,就是向海求生,對外貿易。
  當時稱番禺,如今的廣州,從她建城之日起,兩大基因就與生俱來:融合、包容;開放、貿易。
  門泊寰球萬里船
  趙佗建立的南越國,一共有五代國君,享國93年,最後內部生變,被漢武帝乘機派兵平滅,嶺南歸於大統。
  第二代南越王趙眜的陵墓,1983年被發現,出土的文物中包含5根非洲象的大象牙,這便是貿易立國的痕迹。
  漢武帝雄才大略,令張騫通西域,開闢陸上絲路。而在海上,則派出龐大貿易船隊,從番禺(廣州)、徐聞、合浦等港口出發,到達越南、泰國、印度、斯里蘭卡,還遠至埃及、大秦(羅馬帝國)、希臘。
  中國的絲綢,讓萬里之外的歐洲人驚掉下巴。粗布麻衣的羅馬人,無法想像怎麽能生産出這樣的東西來,便想像著一個叫「賽裏斯」(絲的讀音)的國度,在那遙遠的國度有一種樹,樹上會長出絲滑的羊毛。
  海上絲路開啓的,是中國與西方的第一次大規模實物接觸,從此打開了西方對東方的想像。
  清華大學張國剛教授在《胡天漢月映西洋》一書中指出,陸上絲路受到政治互信的限制,規模可大可小,而海上絲路因爲造船成本高,必須有相當規模,才能抵消成本。
  海上貿易,才是真正的貿易主流。而2000多年來,多數時候,海上貿易份額大部分集中在廣州一城。而古代的廣州除了貿易,幾乎沒有其他出路。
  中原文化,以農爲本,「士農工商」四民,商人居末流,歷來受歧視。而廣州則與此相反,城中「四民之中,商賈居其半」,因此廣州不但從不歧視商人,甚至以商人爲「四民之首」「四民之綱」。
  商人逐利,對商業政策、營商環境十分敏感,要求穩定、透明、公平。廣州正是這樣的地方,除了她本身對貿易規則的熟悉與堅持之外,中原王朝經常也對廣州商貿「網開一面」。
  南梁時,蕭勱任廣州刺史,纖毫不犯,吸引外國船隻安心來越。
  隋朝,文帝楊堅下《安邊詔》,「外國使人欲來京邑,所有船舶沿溯江河,任其載運,有司不得搜檢」;煬帝時,因爲海上商旅頻繁,官方還在廣州扶胥鎮修建南海神廟,祈求海不揚波。
  唐朝貞觀到開元年間,官府在廣州西城外,劃出一塊地方,讓外商集中居住,稱爲「蕃坊」。杜佑任嶺南節度使,建造各種戰船組成艦隊,在大江大海巡邏護航,威懾海盜。由於海上航行依靠海洋季風,船舶一停靠廣州,就要數月才起錨,廣州還發展起專爲貿易船隻服務的各種第三産業。
  在文士筆下,唐朝的廣州「萬船相繼,百貨錯處」,「常貢是供,不敢有加,舶人安焉,商賈以饒」。
  由是觀之,唐朝韓愈在貶謫潮州時,還把嶺南視爲烟瘴之地,如果不是因爲他孤陋寡聞,就是因爲他過於清廉。張國剛教授指出,唐代駐扎在廣州的嶺南節度使,是一個肥缺。政治上未必顯赫,經濟上却非常實惠。
  值得一提的,還有廣州人的性格特點和法治精神。
  他們外冷內熱,態度溫和,如明朝萬曆年間葉權的《嶺南游記》所雲,「廣城人家大小俱有生意,人柔和,物價平」;他們還不會貨物一脫手,轉頭不認賬,「廣城貨物市與外江人,有弊惡者,五七日持來皆易與之,非若蘇杭間轉身即不認矣」。
  而且,廣州人向來不好私鬥,凡有矛盾,就打官司,不怕進衙門、入官府,崇尚以法律解決糾紛。
  這樣的地方,經商之人在和平時代也會心嚮往之,涓滴成流。何况中原治亂循環,亂局一生,生靈塗炭,人們就會紛紛南下避禍。對時局將亂最爲敏感的,永遠是商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安排退路;况且商人富於資財,能够承受遠行的成本,能從中土到達廣州者,多是富裕人家。
  作家葉曙明在《廣州傳》一書中寫道:「東晋時代,只剩半壁江山,彙聚廣州的各地商人,越來越多,仿佛半個中國的商人都擠進來了。」
  歷朝歷代,一批批商人自北南來,累積起廣州的商業人文主義精神。這個過程,就像三江源源不絕,從北部送來土壤沙石,堆積起安寧富庶的珠江三角洲。
  廣州並不能完全免於兵劫,唐末黃巢攻陷廣州,屠城,清初尚可喜攻陷廣州,屠城。歷史上這樣的巨灾大劫還有多次,有時會讓廣州數十年殘破蕭條,但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會東山再起,恢復貿易繁華。
  商業人文主義
  清朝,廣州人就敢說:「廣州之貨,天下未必有之;天下之貨,廣州盡有之。」
  廣東省博物館有一件藏品,是一個清朝乾隆時期的廣彩外銷瓷盤。盤子中間畫的是希臘神話《帕裏斯裁判圖》,畫中有兩男兩女一孩童,都是赤身裸體,兩名女子袒胸露乳。
  今日看來,實屬正常,這是歐洲文藝復興以來常見的主題與風格。但在當時,在一個文化保守、文字獄盛行、連戲詞都由皇帝親自組織删改的年代,這樣的繪畫內容就令人見之面紅耳熱,甚至不免心驚膽戰了。
  但在廣州,司空見慣。
  在歐洲,畫工是藝術家,地位高,薪資也高,而在廣州,畫工就是工匠的一種,並不享受優越的待遇。所以,無論是在瓷器上作畫還是在玻璃上作畫,廣州都有很大的「比較優勢」,可以大量出口。
  其中,玻璃畫是畫在背面,往往是反著畫,對技藝要求更高,這一作畫技法在歐洲已經失傳,但廣州的工匠一樣人手一支筆,勾勒渲染,游刃有餘。中國畫匠,連小小的鼻烟壺都能從內部畫得沒有半筆瑕疵,玻璃上作畫,更不在話下。
  這與改革開放以後的中國何其相似,中國人勤勞敬業,不怕利潤微薄,外圍市場需要什麽,就加班加點地製造什麽。
  由於中國玻璃質量不佳,玻璃畫所用玻璃還是從西方進口,這就像「來料加工」。外銷瓷在素白瓷上按照歐洲商人指定的圖樣繪畫,這又像「來樣定做」。後世珠三角經歷的工業起步模式—「三來一補」,在清朝時期的廣州便已實際存在。
  那時的廣州瓷器、玻璃畫加工,也處於價值鏈底端,外商賺走了大部分利潤。這也是改革開放以後珠三角地區工業發展之痛,只是當代廣府人力爭上游,漸漸改變了這一狀况,而當時的廣州却無能爲力。
  清朝的廣州府,幾乎包含整個珠三角地區,以及部分粵北地區,由是觀之,也算是一雪前耻,揚眉吐氣。
  如今的新聞,屢屢爆出「假名媛」事件,通過租借或者拼單,使用租來或合買的奢侈品拍照,發朋友圈,冒充「名媛」,敗露以後,淪爲笑柄。
  廣州人重實際,不好面子,但對於窮人愛美的需求,也有公開的解決辦法。
  清末民初紅火一時的「朱義盛首飾店」,是專門制售鍍金首飾的商家。中下等人家婦女出門,或者女兒出嫁,一樣可以「環佩叮噹」,大家都知道那東西不值錢,但對使用者並不歧視。富裕人家嫁女兒,爲了防盜防搶,明裏佩戴的也往往是朱義盛的首飾,真金白銀的首飾,則私下送到婆家。
  某種程度上說,朱義盛首飾在財富懸殊的不同階層裏普遍受歡迎,體現的是這座城市由於「商本位」而非「官本位」所帶來的平等精神。
  前文已經提到,廣州人經商歷來不欺客,不止於此,他們還不欺同行。
  民國時,梁新記牙刷在中國最爲繁華的廣州、上海,幾乎無人不曉,它以質量過硬著稱,廣告裏敢寫「一毛不拔、脫毛包換」。其毛刷用的是質量最好的四川猪鬃、湖南猪鬃,對加工過程的要求也十分嚴格,一絲不苟。
  創始人之一的梁日盛回憶說,當時按照梁新記的實力,完全可以壟斷整個牙刷市場。「但我們始終沒有這樣做,如果這樣的話,牙刷行業的大發展就要推遲很多年。同行業中,有競爭,發展肯定會更好。對於一些規模小、資本少的同行,我經常借錢或賒貨給他們,扶持他們共同振興這一行業。」
  這話聽起來很耳熟。梁日盛去世20多年後,在深圳—原廣州府新安縣轄區,華爲的任正非先生說到要與國際同行携手合作實現「和而不同」,而不是以打垮競爭對手爲目標。「和諧以共生共長,不同以相輔相成,這是東方古代的智慧。」
  任先生幾乎是完整重複了梁日盛的語意。只不過此時,任先生面對的是世界,一樣自信、謙虛、胸懷博大。
  2000餘年來,珠三角平原不斷向海生長,廣府的商業人文主義精神,作爲共同基因,植入那些新出現的城市,從一枝獨秀,到群芳競艶,灼灼其華。
  作爲東方古代智慧的傳承,廣州的精神從未改變:一有機會,就改變世界。
(李少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