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萬多留學生,經歷著共同的時代焦慮

  在很多留學生看來,2020年之後是一個新的階段:留學變得更難了。他們稱之為「2020s艱苦留學」,並以此在豆瓣建了一個小組。
  目前,有四萬多留學生聚集其中。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艱難時刻。
  一個ID叫滋滋fmt的年輕人,計畫出國前兩個月,「爸爸因為內臟衰竭離開了……他是我們家裡的頂樑柱,當時他生病後我就在猶豫還要不要出來讀書了」;一個叫「哈哈哈哈」的留學生,失眠一整晚,哭了,「其實也不知道有什麼值得哭的理由,想回家了」;另一位留學生,被前男友要脅幫其作弊,卻又陷入被學校認為「學術不端」的憂慮中。
  這些人,又有著共同的時代焦慮。
  小組裡最擔心的就是疫情。毫無疑問,疫情讓全人類的命運都更加飄搖不定了,而遠離家人、身在異國的他們尤其如此。李一笛一直小心謹慎,仍然被感染了,還是奧密克戎——當下傳播最快的病毒變種;另外一名留學生,已經從感染中痊癒,卻留下了後遺症——聽力受損。
  回國後,留學生求職也不容易。現在,面對著風險更大的留學環境,回國後又面對留學生貶值的現實,這一切,還有意義嗎?

「新冠後遺症,我聾了」
  新冠疫情蔓延全球後,已經在美國讀了三年多高中的李一笛開始覺得沒有安全感(美國高中一般為四年制)。
  雖說有人吐槽國內疫情防控有些誇張,但是美國實在太鬆懈了。李一笛說:「他們覺得又死不了,感染了又如何,媒體不會報導嚴重的後遺症,他們也不相信,覺得這不過是一個流感,疫苗也是假的。」
  她所在的寄宿家庭有四口人,屋簷下還住了另一個中國留學生。寄宿家庭的四個人原本不願意打疫苗,但另一位中國學生非常堅持,如果他們不接種自己就不來住,他們才妥協,打了第一針。
  但還是沒能逃過一劫。
  同住的中國學生耶誕節出去玩,之後就開始發燒。大家原以為只是普通流感。過了一兩天,家裡其他人也開始有症狀。隨後,屋簷下的六個人都被測出陽性。
  李一笛發了兩天燒,渾身無力,四肢痛,吃了一盒連花清瘟膠囊和維生素C後痊癒了。連花清瘟基本上都是中國人吃,到最後,大家也不知道是自愈還是連花清瘟的功效。
  在「2020s艱苦留學組」裡,這樣的故事很多。她還是比較幸運的一例。
  金荷娜是一名大二學生,在英國學習電影製作。2021年8月,她和親戚一起看電影時感染上新冠,出現了發燒症狀,用試紙測出陽性。
  相比國外很多輕症可自愈的情況,她嚴重多了。在家發燒三天,進了ICU,醒來後,她隱隱意識到自己聽力受損。經診斷發現,她兩隻耳朵的聽力分別下降到30%和15%。如今過去5個月,她的右耳基本恢復,但左耳沒有任何好轉。
  她在小組中分享自己的這段經歷,是想提醒留學生們不要放鬆防護。國外感染新冠的人數不勝數,大家都認為,「新冠和感冒差不多」,很多檢測出陽性後,自己在家就能自愈。金荷娜也是看到身邊很多這樣的例子才會大意,她在帖子裡呼籲大家,「不要因為外國人躺平了自己就躺平!」
  不過,她也意識到,「在國外的感染密度下,其實個人防疫已經沒有意義了」。
  李一笛開始後悔留學,最主要的是美國人對待疫情的態度和自己有很大分歧。這種分歧也許是文化差異的一種體現,被特定的時代背景放大了。

保研,還是留學?
  何星進入「2020s艱苦留學組」時,還沒有出國。她還在猶豫中。
  她是西安一所211大學日語專業的一名大四學生,大一就在計畫出國留學的事情。大二下學期時,她陸陸續續準備語言成績,疫情卻突然暴發了。何星的父母那時候提醒她要做好國內和國外讀書的兩手準備。
  疫情剛暴發時,何星有一個朋友在西班牙交換,那時情況比較緊張,中國人戴著口罩走在大街上會被當地人打。去年這位朋友因為讀研再度前往西班牙,發現當地人的接受度高了,也很遵守規則,讀書感受比在交換時好很多。這件事也讓何星放心了一點。
  然而每到冬天,疫情就會反復。大三寒假時,何星看見一切捲土重來,很崩潰,覺得無法出去了。恰好到了準備保研的時候,她的成績剛好夠保本校的研究生。
  命運的抉擇來了,要選擇保研嗎?
  就是在這個時期,豆瓣首頁推送了「2020s艱難留學小組」。何星便加入了,幾乎每天有空都會打開看一看。在小組中,她能瞭解到大家疫情期間留學的困惑與煩惱,能夠幫助自己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何星一家生活在西安,媽媽曾在北京上大學,爸爸曾在上海工作。有過在北京上海這樣一線城市生活的經歷,他們都很希望女兒能去大城市增長視野和閱歷。因為高考成績的限制,何星大學選擇了本地的211學校,但是他們一家人都知道這只是何星人生其中一個網站。
  保研本校是一個穩妥的選擇,但何星的父母認為女兒不應該一直待在西安,應該爭取去更好的學校提升自己,去看更多的風景。何星猜測,爸爸媽媽之所以支持自己放棄保研名額,可能還是對城市和學校不滿意,「如果當時可以保外校,985那樣的學校,他們可能會動搖」。
  目前她手上已有兩個offer,愛丁堡大學和倫敦國王學院的語言學專業,還打算申請日本的學校,不過要等到2月份才能出結果。如果去英國讀書,爸爸媽媽建議何星選擇倫敦國王學院,因為在大城市倫敦;如果去日本讀書,一定要去東京的學校。
  「花錢出去一定要去首都,大城市確實不一樣。」曾在首都北京上過學的何星媽媽說。
  疫情嚴重的話,有些留學生會在國內上網課,何星絕不能接受這種情況。如果在國外上網課,倒是可以。
  「至少你有實際的體驗。」她說。
  她最擔心的,還不是疫情,而是父母在留學期間對自己的投入得不到回報。
  某天,豆瓣首頁給她推送了一篇文章《文科女在內卷中心》,裡面寫到,很多文科留學生家庭花費二十萬甚至上百萬,最後回國只能得到一份月薪六千的工作。
  看完文章,她心裡很難受,她很清楚自己留學後,一定無法讓父母在金錢上「回本」,因此覺得對不起父母。
  她將自己「無法回本」的想法發在小組中,沒想到引起了很多組員共鳴。留學的性價比似乎正在逐年下降,這是大家共同面對的問題。

不是所有留學生都是富二代
  李一笛加入小組兩三個月了,她發現小組裡的人和自己有著相同的痛苦和煩惱。大家都是留學生,也很容易互相理解。
  現在,她又開始為暑假的事情發愁。
  今年五月就是暑假了,李一笛在考慮要不要回國。她在小組裡發佈了求助的帖子,讓組員們給給建議。
  因為疫情管控,能夠回國的航班非常少,價格比以前都高,還隨時可能出現機票作廢或者航班熔斷的情況。單程機票最少也得兩萬,還需要在國外的起飛地隔離七天並且做三次核酸檢測,一次一千五,隔離酒店的費用也很高,回國的成本變高了。她望而卻步。
  幾乎所有的回復都勸她別回國了,原因大同小異:性價比不高,不確定因素很多。
  比如說,2021年冬天西安突然暴發疫情,封城困住了幾百個留學生,他們全都無法按時回去上學。
  孫寧也面臨著這樣的糾結。
  她在加州讀大三,為暑假做計畫時發現來回機票合計6、7萬。對於她的家庭來說,這是一筆需要衡量的支出,更何況過程麻煩,還有那麼多不確定因素。和家人打視頻電話時,媽媽建議她不要買機票回去了。
  撐著通完視頻後,孫寧忍不住哭了。
  提到留學生,常令外界覺得這個群體家境富裕,他們在國外也是一擲千金。
  實則不然。孫寧的父母只是普通上班族,收入是每個月的死工資,自然不能這樣。
  孫寧無意中在豆瓣上看到了「2020s艱苦留學組」,發現裡面的很多內容和她的生活經驗很貼近。加入小組小半年了,她漸漸對這個小組產生了一種歸屬感,忍不住想要在其中分享自己的生活。
  出國以來,她感到自己的家境在留學生中不算好。在小組中發帖分享這件事後,她卻發現自己不是少數人,其實對於大多數家庭來說這筆錢都是付不起的。
  很多留學生,都出生於普通家庭。他們會為疫情而恐慌;會為買不起機票而痛苦;更會為回國後找不到工作,無法平衡父母的付出而愧疚。
  網上曾有戲談,說用來留學的錢可以買一套房,幾年後,房子升值,而留學生畢業卻只能拿著根本買不起房的薪水。
  1990年代初期,自費留學在中國漸漸興起,但仍是一種小眾選擇。留學曾被視為一種投資,留學歸國的人被視作鍍了金的「海歸」。
  隨著人們經濟水準的提高,選擇去留學的家庭越來越多。根據教育部的推算,2021年海外留學生學成歸國人數首次超過100萬人。同時,國內普通高校畢業生達到909萬人。也就是說,每10個大學畢業生中可能就會有1名「海歸」。
  留學已經逐漸祛魅。首都經貿大學人才發展系副主任魏華穎認為,很多社會上的人對留學生曾經有著不客觀的評價,仿佛他們自帶光環,應該拿更好的薪資,而隨著身邊留學生越來越多後,人們對於他們的評價正在漸漸回到客觀。
  與其說是留學的性價比變低了,更應該說是人們對留學的看法回到了本質。
  因為感覺回報有限,「2020s艱難留學組」中有組員說,不要再把留學當成一種投資,而應該當成一種消費。

艱難留學,要繼續嗎?
  正如「2020s艱苦留學組」的簡介:留學難,疫情下留學更難。如果可以在和平富足的環境下幸福地生活,為什麼還要把自己推向一個飄搖不定的未來呢?
  留學的目的從就業轉向了提升自我。《2021年度全國留學報告》中顯示「提升自我能力及素質」這個選項呈現逐年上升趨勢,「拓展國際視野」和「豐富人生經歷」是占比最多的兩個選項,超過60%,而希望通過留學「帶來更好就業前景」的人群比例逐年遞減,降幅最大。
  李一笛、何星和孫寧的家庭能夠負擔她們的留學費用,但是這筆支出對於家庭來說也並非可以忽略不計。在很大幾率無法「收回成本」的前提下,她們的父母依然希望孩子可以出國留學,認為留學能夠提升她們的綜合素質和個人能力。
  疫情的大時代背景,這時候反而成為了一道篩選機制,選出了那些真正想明白自己的需求而去留學的人。
  疫情讓留學的風險增大了,留學生家庭不止是投入一筆不菲的留學費用,還需要考慮:會不會感染,外面是否安全,畢業後能否留在當地工作……這也讓人們更加審慎地考量留學這個決定。
  比如曾經早早認定要去留學的何星一家,從2020年開始不斷懷疑這個決定,也曾面臨選擇,最終他們明白留學是為了開闊視野,願意為此嘗試。
  疫情也暴露了很多問題,文化差異和政府理念以更直觀的方式體現出來。對於李一笛來說,她並不適應國外對於疫情的「躺平」態度,不喜歡美國的政治社會文化,因此開始後悔,想要回國。但也有留學生更喜歡國外這種「放輕鬆」的處理方式。在這種情況下,是否適合留學?自己心中的答案漸漸分明。
  留學熱潮盲目攀升後,最終在時代的考驗下走向理性。
  魏華穎認為,留學的黃金期沒有過去,而是還在未來。教育部也一再強調「支持留學,鼓勵回國,來去自由,發揮作用」,交流互鑒一直是好事。對於個人來說,各種風土人情、不同的教育理念、甚至是獨立生活的能力都是增值項。從長遠來看,留學仍然是提升自我的一種好方式。
  「2020s艱難留學組」中有一個熱帖,問大家留學是否後悔。
  有人回答:「疫情時代下,後悔,如果沒有疫情應該不會。」
  獲得最高贊的評論則說:短期必然後悔,長期必然不後悔。你在八十歲的時候還會在乎幾十萬和碼農的工作嗎?光是經歷和回憶就完全值得。(文中李一笛、何星、孫寧均為化名)

(李心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