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特朗普是美國歷史上最具戲劇性的總統——白天還在紐約市的法院接受傳訊，晚上回到溫暖的佛羅里達州後，就搖身_變成為「飽受政治迫害」的演說家。
　　多年以來，圍繞特朗普的爭議從未停止。他了結過多起民事訴訟，自家公司特朗普集團也在去年底被判稅務欺詐罪名成立，當總統的4年裡，特朗普更是兩次被眾議院正式彈劾，但最終都沒有走到被解職那一步。
　　換句話說，特朗普本人幾乎沒有在商業和政治生涯中承擔過什麼嚴重的法律後果。
　　然而不久之前，經由紐約曼哈頓大陪審團投票決定，特朗普成為美國建國近250年以來首位受到刑事指控的美國前總統，其中包括34項重罪指控。等待他的是最高可達136年的刑期。
　　4月4日晚間，也就是前往紐約接受法院首次傳訊的當日，在位於佛州的自家豪宅海湖莊園裡，在「為成為美國人而自豪」的歌聲中，特朗普在忠實粉絲們的歡呼下走向了麥克風。
　　「我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美國，」特朗普選擇了這樣一句開場白，「我犯下的唯一罪行，就是無畏地捍衛我們的國家，以免被那些試圖摧毀它的人所傷害。」
　　比起自首歸來的嫌犯，此刻的特朗普，更像一隻凱旋歸來的公雞。

「輕鬆而優雅」地出庭
　　自從特朗普宣佈要去曼哈頓接受傳訊後，紐約市政部門嚴陣以待。迎接一位受到特勤局終身保護的前總統公開出庭，可不是一件小事。
　　傳訊當日的曼哈頓島上，直升機全程跟拍、3.5萬名員警在街道各處待命、曼哈頓下城附近主要街道全部關閉、法院所有審判活動暫停、周邊禁止泊車，甚至旁邊的公園也被提前關閉。
　　前往法庭前，大批支持者聚集在紐約市的特朗普大廈周圍，特朗普則揮手向他們致意。
　　據美國《新聞週刊》一項民調顯示，特朗普在3月底正式背上刑事指控後，他在共和黨內的支持率從指控前兩周的43%上升至56%。
　　共和黨民調專家達倫．肖認為，這是因為共和黨選民相信，針對特朗普的指控是民主黨的政治迫害，而「無辜」的特朗普正在與腐敗的政治勢力作鬥爭。「被迫」前往紐約接受傳訊，更是為特朗普加了不少「同情分」。
　　但為什麼特朗普沒有拍攝他的支持者如此期待的「嫌犯大頭照」呢？
　　按照規定，一旦被起訴的嫌疑人被警方拘留，員警將閉門為其拍攝面部照片並收集指紋。無論此人是自首，還是在被逮捕後接受傳訊，都將經過相同的流程。
　　特朗普的前顧問霍根．吉得利早前還十分激動地表示：「鄭重聲明，這將是史上最有男子氣概、最帥氣的嫌犯大頭照。即使現在沒看到照片，我也可以肯定地這麼說。」不過現在看來，他的願望只能靠AI製圖來實現了。
　　一般而言，嫌犯面部照片是為了幫助警局識別被告，如果嫌犯逃跑，執法機構和媒體可以根據照片資訊來通緝逃犯。但對於「頂流巨星」特朗普來說，警方實在沒有這種困擾。
　　第二個原因是安保問題。特朗普自首的曼哈頓刑事法院大樓沒有可用的嫌犯照拍攝設備，若要拍照，還得將特朗普帶到曼哈頓拘留中心，路程中可能會增加不必要的風險，也為紐約市增加了額外的安保成本。
　　雖然沒有拍攝嫌犯專屬「大頭照」，特朗普的支持者還是為他精心定制了一款大頭照，印在了售價36美元的新版競選活動T恤上。
　　「大頭照」取消後，首個引人注目的法庭程式就變成了曼哈頓法庭的傳訊聽證會。
　　這場聽證會實際上只是整個訴訟程式的引入環節。按照美國法律學者張軍的說法：「這是美國刑事訴訟案件的標準程式，指控物件來到法院，主審法官確認身份後問他是否認罪——而基本所有的指控物件都會說不認罪。」
　　不過，一位前總統在提審前被短暫地正式拘留，隨後站在法官面前聽取對他的刑事指控，回答法官問詢，這本身就已經創造了歷史。
　　傳訊當天，特朗普確實像他的律師喬伊．塔科皮納所希望的那樣，「輕鬆而優雅」地走完了整個流程：沒有拍攝犯人照，也沒有戴上手銬，對法庭提出的34項關於偽造商業記錄的重罪指控拒不認罪。
　　據CNN描述，在法庭上，特朗普大部分時間都是眼睛直視前方，偶爾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在他離開前，法庭書記員試圖與他握手，他則對著電視攝像機一言不發。
　　在持續約1個小時的傳訊現場，特朗普一共只說了9個單詞：除了一開始法官問他的立場而他回答「無罪」外，特朗普只應允了法官幾句關於常規流程的問答，說著「是的」「明白」等詞語。
　　但把特朗普叫到紐約市說這幾個詞，就已經耗費了兩任曼哈頓地區檢察官長達5年的心血。

逮捕前總統需要分幾步？
　　2006年7月，27歲的色情演員斯托米．丹尼爾斯在一場高爾夫球賽上認識了60歲的地產大亨特朗普，雙方發生了性關係。當時特朗普的新任妻子梅拉尼婭剛生下兩人的兒子巴倫不久。
　　整整10年後，也就是特朗普在2016年成為共和黨總統候選人之際，丹尼爾斯對八卦小報流露出揭秘這段往事以換取酬金的意向。
　　經過各方商討，特朗普的代理律師邁克．科恩向丹尼爾斯支付了13萬美元「封口費」掩蓋此事。這筆錢由科恩本人在2016年10月底電匯給丹尼爾斯的律師，隨後科恩從2017年1月起開始按月獲得特朗普集團的分期「報銷」，總額高達42萬美元。
　　問題的關鍵在於，這筆錢在特朗普集團的帳本上被記錄為應該為了律師的專業服務所支付的「法律費用」，涉嫌偽造商業記錄。
　　沒過多久，支付給丹尼爾斯的「封口費」就遭到《華爾街日報》曝光。經過一整年的調查，2018年底，科恩因逃稅和違反聯邦競選財務法等多項指控被判入獄3年。
　　在聯邦法院認罪時，科恩將矛頭對準了他的老闆，稱是特朗普指使他支付了丹尼爾斯的「封口費」。但是聯邦法院依照不起訴在任總統的慣例，沒有指控特朗普。
　　然而美國地區法院對此沒有嚴格的限制，時任曼哈頓地區檢察官賽．萬斯領導的團隊便在2018年啟動了包括「封口費」在內的多項財務糾紛的調查。
　　2019年夏天，賽．萬斯團隊向特朗普集團的部分證人發出傳票，並會見了當時還在服刑的科恩。特朗普及其公司的財務和稅收也是調查重點。
　　春去秋來，這項龐大的調查直到特朗普在2021年初卸任總統後，也沒能對他本人提出刑事指控。
　　案件的時效也成為漫長調查中的小插曲。按照當地法律規定，如果要把偽造商業記錄作為一項重罪起訴，檢察官必須在最後一次偽造行為後5年內提岀指控。但在某些情況下，期限可以延長，比如嫌犯在這期間居住在紐約州外的話——特朗普當總統時住在華盛頓特區的4年，就可以不被計算進5年追訴期。
　　2021年底，賽．萬斯團隊向大陪審團提供了部分證據，但仍然沒有尋求指控特朗普。知情人士表示，這是因為他要把決定權交給新當選的地區檢察官阿爾文．布拉格，後者也是曼哈頓地區首位黑人檢察官。
　　這番交接並不如預期那樣順利。2022年初，布拉格對團隊表示將暫時擱置對特朗普的指控，此舉直接導致包括馬克．波美拉茨在內的幾位檢察官宣佈辭職。波美拉茨在一封傳播甚廣的辭職信中表示，他認為特朗普犯有多項重罪，布拉格不起訴前總統的決定是「錯誤的」，在司法上也是「巨大的失敗」。
　　考慮到曼哈頓地區以民主黨支持者為主，當地檢察官看似「放棄」起訴特朗普的決定，也引發了巨大的反對聲浪。
　　而布拉格的考慮是，如果以全方位的財務造假和謊報淨資產等罪名指控特朗普，只要其中部分指控站不住腳，難以證明特朗普的犯罪意圖，那麼大陪審團可能就不予認可，導致指控全盤失敗。並且在這些繁雜的財務造假過程中，已經被定罪的關鍵證人科恩並沒有涉及每一項業務，無法給出強有力的說明。
　　現在回頭來看，布拉格當時並未放棄指控特朗普，而是回到原點重新出發，再度分析前任檢察官留下的大量證據。到了2022年7月，布拉格決定把「封口費」案件作為最大的突破口——這是科恩全程參與的單一事件，他的證詞將具有極高的認可度。
　　2023年伊始，全新的大陪審團成立，開始聽取有關「封口費」案件的證據。檢察官也邀請到越來越多的證人，比如當初丹尼爾斯曾經希望爆料往事的小報負責人，還有她的律師，以及特朗普手下的員工和競選助手等。
　　已經刑滿釋放的科恩，最終也站到了大陪審團面前。公眾等待已久的那個時刻，已經越來越近了。
　　紐約州的大陪審團由23人組成，職責是判斷檢方是否提供了足夠的證據來正式指控某人，而非直接判定某人有罪。該環節通常不對外公開。按照紐約州的規定，大陪審團的認可是一個人受重罪指控的必要條件。這些陪審員的任期從兩周到三個多月不等，可審理多個案件。
　　相對而言，更為人熟知的審判陪審團（「小陪審團」）由6-12人組成，通常會公開審理某一案件，可決定被告是否犯下了指控的罪行。該案結束後，小陪審團就會解散。
　　3月的第二周，曼哈頓檢察官發出一個明確信號表明調查即將結束——他們邀請了特朗普與大陪審團會面，這是因為法律要求紐約州的潛在被告提前得到通知。
　　特朗普的律師蘇珊．內切爾斯事後表示，她曾經會見檢察官，解釋為什麼特朗普不應該被起訴。與此同時，特朗普在他的社交媒體上預告了他即將被起訴的消息。在3月18日攻擊布拉格的帖子中，特朗普表示：「共和黨主要候選人、美國前總統將於下週二被捕。」
　　與前總統本人在社交媒體上「破罐破摔」的發言不同，特朗普的律師們還在做著最後的努力。在特朗普團隊的要求下，另一位律師羅伯特．科斯特洛提供了電子郵件，並於3月20日向大陪審團作證，聲稱科恩曾在2018年表示是自行決定向丹尼爾斯付的款，希望借此撇清特朗普與「封口費」的關係。
　　科斯特洛的證詞似乎推遲了史無前例的刑事指控——但也只推遲了很短的時間。
　　當地時間3月30日晚，紐約州曼哈頓地區大陪審團投票決定，起訴美國前總統特朗普。

大吐苦水
　　提審完成後，特朗普按照法官的決定被擔保釋放。他繳納的保釋金金額——是零。
　　2020年，紐約州的保釋法改革取消了大多數輕罪和非暴力重罪指控的現金保釋，好處是減少交不起保釋金所以必須被關押的嫌犯人數。這也是進步派大力推動的政策，因為他們相信原來的保釋金政策更有利於富人。諷刺的是，讓特朗普受益的這項改革，剛好是他所屬的保守派反對的政策。
　　儘管首次傳訊的形式大於意義，仍沒放棄2024總統夢的特朗普，自然不會放過這個絕佳的政治炒作機會。
　　傳訊結束後，他沒有接受任何紐約市當地媒體的採訪，而是立馬飛回了海湖莊園，於是便出現了文章開頭的那一幕。
　　在他早前宣佈將在2024年第三次競選美國總統的同一片場地裡，特朗普在部分家人和共和黨政客面前發表了短暫的演講。
　　雖然在傳訊期間，法官胡安．默尚警告他說，不要發表可能「危害法治」或造成國家內亂的言論，但特朗普還是在海湖莊園講話中「大吐苦水」。
　　他不僅表示紐約市有一位「討厭特朗普的法官」，還辱駡黑人檢察官布拉格為「動物」和「種族主義者」，稱對他的調查是一場「獵巫」行動（意為捕風捉影式的政治迫害）。「我們正在進行一場虛假調查……實際上，這是一場騙局。」特朗普在海湖莊園說。
　　「儘管如此，在我們熱愛的國家籠罩著一片烏雲的情況下，我毫不懷疑我們會讓美國再次偉大。」演講現場，特朗普又重複了一遍他的競選口號。
　　然而不知是否接受了競選團隊的建議，傳訊第二天，特朗普一改咄咄逼人的態度，又發表了一則溫和的聲明：「法庭工作人員、員警和其他人都非常專業，很好地代表了紐約市的風貌，謝謝大家。」
　　畢竟，於他而言，案件並未結束。雖然無須遭到拘留，但到12月的開庭，還有漫長的時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已然不在特朗普的掌控之中。

（田思奇、利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