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前，伊莉莎白二世在全世界的目光下加冕為英國女王。在當時的電視畫面中，5歲小王子查理斯的一舉一動頗受關注。他穿著白襯衫和短褲，頭髮梳著很漂亮的偏分。按王室慣例成為王儲的他向周圍的人揮手，有時眼神裡似乎對這一切感到困惑。
　　70年後，當地時間2023年5月6日中午，伴隨著威斯敏斯特教堂響起「天佑國王」的音樂和呼聲，75歲的查理斯三世終於坐在古老的「命運之石」王座上正式加冕。查理斯仍保持著一絲不苟的髮型，只是頭髮稀疏早已全白。坎特伯雷大主教將綴滿寶石、有360年歷史的聖愛德華王冠戴在查理斯三世頭上時，反復扶正好幾次，才讓它不至滑落——戴好這頂重約2.23公斤的王冠並不容易。
　　在精心籌備的歷史性慶祝活動中，查理斯並不如妻子卡蜜拉看起來那麼自如，有時候仍會浮現出某種困惑的表情。

年過七旬的新國王
　　在2022年9月即位後的八個月時間裡，當英國民眾還在適應將國歌裡的「天佑女王」（God Save the Queen）更新為「天佑國王」（God Save the King）時，查理斯已經開始急迫地投入到新的角色中。
　　與女王一貫平靜莊重的風格相比，查理斯經常被拍到情緒外露的照片和視頻。成為國王後，他依舊如此。在首次國王演講追憶母親的段落時，他強忍淚水；幾天後，在北愛爾蘭地區，他在一本訪客留言簿上簽字時，由於鋼筆漏水流到了手指上，又發了脾氣，一邊擦手一邊說著，「實在受不了這該死的事情……」
　　「成為君主後，他仍在公開場合表現出個人傾向，這是他的母親永遠不會讓公眾看到的。如果鋼筆漏水的是女王，她一定會淡然笑笑，然後開個玩笑化解。」英國王室歷史學家萊斯利．卡羅爾對《中國新聞週刊》說。
　　查理斯此前曾多次表示，他會以謹慎克制的方式履行國王職責，但在美國政客新聞網看來，查理斯很難擺脫過去的行事風格。
　　查理斯對工作的態度依舊讓人吃驚。女王逝世四天後，他就以「旋風般的速度」訪問了蘇格蘭、北愛爾蘭和威爾士，強調了聯盟對王室的重要性，尤其是在北愛爾蘭及蘇格蘭獨立聲勢愈演愈烈的情況下，查理斯追隨母親的腳步，試圖穩定民心。去年12月，他還在倫敦會見了全國各地的宗教領袖。參觀倫敦西北約30英里的錫克教寺廟時，查理斯用白色、灰色和藍色的格子布遮住頭，與教徒們一起坐在地板上交談。
　　女王逝世後的第一個耶誕節，查理斯在聖誕演講中呼籲大家「團結一致」。與過去女王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演講風格不同，查理斯全程站立，用這次演講為混亂的2022年畫上了句點。過去的一年裡，與王室一樣，英國也並不平靜，曾在兩個月內換了三位首相。三年新冠疫情和英國脫歐，更是讓英國民眾遭遇經濟衰退和生活成本上漲的危機。
　　當時間來到2023年，作為英國國王旨在加強兩個歐洲大國之間關係的高調訪問的一部分，查理斯成為第一位在德國議會聯邦議院發表講話的國王。他流利地在英語和德語之間切換，向人們講述著兩國交織在一起的歷史。這次演講讓德國人印象深刻，同時也讓英國人感到驚訝，甚至很多英國人在社交媒體上發問：「誰以前知道查理斯會講德語？」
　　與此同時，查理斯過去不被關注的一些小習慣也在被放大，比如他西裝口袋裡的方巾的顏色就受到了關注。長期以來，很多人對查理斯的印象是「灰色系、古板僵硬的叔叔」，從5歲開始就梳著同樣的側分髮型，多年來一直穿著一絲不苟的固定品牌雙排扣西裝。而如今，他的西裝口袋裡，有著不斷變換顏色的方巾。
　　「查理斯這位元君主，有著他的缺點和美德，已經成為一個真正讓人感興趣的話題。」《兄弟之戰：威廉和哈里以及動盪中的家庭內幕》一書的作者、王室歷史學家羅伯特．萊西表示。他還認為，「查理斯口袋裡的方巾，有可能成為女王手提包一般的存在。」
　　而就在幾周前，查理斯還宣佈了一條令人震驚的消息，他向調查英國君主制與
　　奴隸制關係的研究人員開放了王室檔案。此前，查理斯和他的長子威廉王子曾公開表達了他們對奴隸制的同情與悲傷，但從沒有承認王室與奴隸制的聯繫。
　　很多學者也關注到即位後大動作不斷的新國王。「他（查理斯）進入君主角色的速度比人們預期的要快。」羅伯特．萊西對媒體表示。
　　只是對於這位74歲才繼承王位的新國王來說，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這一點他沒法和自己的母親相比。伊莉莎白二世25歲登基，有大半生的時間來證明自己。
　　正如查理斯在聖詹姆斯宮宣誓就職時所稱，他將奉獻出「生命中剩下的時光」，完成所肩負的沉重使命。即位八個月來，查理斯也會在不經意間提到時光的流逝，在柏林總統府舉行的正式晚宴上，他望向76歲的妻子卡蜜拉，說希望他們都能「活得足夠長」，以便能夠看到他們不久前種下的樹苗長成大樹。

「像一位競選者」
　　據白金漢宮的高級助手透露，最近十多年來，他們都在悄悄地為女王去世以及查理斯王儲成為國王的那一刻做準備。
　　起初也沒人能想到，查理斯成為了英國歷史上等待繼位時間最長的儲君。「這不是一份全職工作」，查理斯曾這樣形容自己的身份，「它沒有職位描述，你不得不一邊等待，一邊去做些什麼。」
　　數十年來，這位王儲在自己關心的問題上直言不諱，尤其是建築、環境、農業、信仰和醫學等領域。「查理斯多年來在演講中毫不避諱地表達了自己的希望和恐懼。」王室記者馬克斯．福斯特坦言，「這讓查理斯聽起來更像是一位競選者，而不是一位立憲君主。」
　　查理斯三世是一位環保主義者，長期致力於更好地保護環境、有機農業和應對氣候變化。
　　2020年，在瑞士達沃斯舉行的世界經濟論壇上，查理斯發表了一次令人印象深刻的演講。他問道：「我們是否想被載入史冊，成為那些沒有採取任何行動及時將世界從懸崖邊拉回來的人？」他呼籲全球經濟緊急轉型，並為可持續發展提出了10項實際行動策略。
　　2021年，在蘇格蘭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上，查理斯發表了開幕演講，呼籲坐在他面前的世界各國和地區領導人加倍努力應對全球變暖，並發出警告「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知道這將耗費數萬億美元，而不是數十億美元。」他還補充說，氣候變化和生物多樣性的喪失構成了巨大威脅，世界必須繼續「像對待戰爭一樣」應對它們。
　　查理斯的一些言論和觀點有時會被嘲笑古怪和不合時宜。他甚至還被質疑直接涉足高層政治。在2004年到2005年間，他給包括7位英國內閣大臣在內的政治人物寫過27封信件。由於字跡潦草，有點像黑蜘蛛，這些信件被外界戲稱為「黑蜘蛛備忘錄」。王室評論員理查．菲茨威廉姆斯由此認為，「查理斯具有激進主義傾向。」
　　與此同時，查理斯還是20多個慈善機構的創始人。早在40多年前，他就用自己7400英鎊的海軍遣散費發起了王子信託基金，幫助貧困青年找到工作。從2011年起，他還一直擔任世界自然基金會英國動物慈善機構的主席。他已故的父親菲力浦親王也曾出任過這一職位。
　　然而，慈善工作與「干預」政治之間的界限並不總是很清楚。當遭受質疑時，這位曾被形容為自卑敏感的王儲回答說：「如果這被認為是多管閒事，我只能說我依舊為此感到自豪。」
　　「我從小就被教育要為其他人考慮。」他說：「我一直試圖把事情做好，讓每個人都做正確的事。」
　　作為王儲，這些立場鮮明的表達受到了一些批評，認為他背離了憲法規範，即王室在任何時候都保持政治中立。但在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政府學教授弗農．柏格丹諾看來，「他本可以花時間在夜總會或什麼都不做，但他找到了自己的角色。」
　　很多公開資料表明，這位元王儲其實知道國王該是什麼樣子。他在2018年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採訪時就曾表示，如果成為新國王，他的公開發聲必然會有所緩和。「那些關於我登基後會到處插手的說法都是『胡說八道』。」

不受歡迎的王儲
　　對於查理斯來說，那些等待成為國王的歲月並不輕鬆。
　　在萊斯利．卡羅爾看來，查理斯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命運。在等待成為國王的漫長時光中，他努力尋找讓自己忙碌的方法，也在不斷適應迎面而來的否定和質疑。
　　女王在位期間，甚至是現在，她一直是王室中最受歡迎的成員，代表著穩定、傳統和連續性。對於許多英國人和英聯邦國家的人來說，她是他們一生中唯一認識的君主。「她從不犯錯，沒有任何醜聞。」
　　但查理斯不同，在王室成員受歡迎程度的民調中，他總是排在五名開外，甚至他自己都曾調侃說：「我知道，我只是配角。」許多權威人士將此歸咎於他公開的政治立場，更多人則認為，查理斯的威望因他對威爾士王妃戴安娜的不忠而受到玷污。
　　不只是婚姻，查理斯的成長也遠沒有人們想像中的那樣平順。1948年11月14日晚上，查理斯出生在白金漢宮，當時他的父親菲力浦親王正在打壁球。而在白金漢宮之外，英國正在從二戰的創傷中艱難恢復。
　　伊莉莎白成為英國女王時，查理斯只有5歲。在查理斯的成長中，父親和母親經常缺席，他們因王室職務的訪問行程，錯過了查理斯的3歲生日和好幾個耶誕節。
　　在傳記中，查理斯回憶說，他童年最快樂的時光是和祖母一起度過的。祖母給了他擁抱，帶他去看芭蕾舞。正如查理斯後來所說，祖母還教會了自己「如何看待事物」。
　　而在其他家人看來，無論查理斯外在的敏感羞怯，還是內在對藝術的敏銳，都不是成為國王所理想的品質。查理斯早期曾告訴傳記作家喬納森．丁布林比，有一次他大膽地表達了對溫莎皇家圖書館裡列奧納多達．芬奇畫作的熱愛，卻遭到了父母和兄弟姐妹用尷尬、困惑眼神的注視。他說，這讓他感到壓抑和內疚，就好像他「以某種難以形容的方式讓家人失望了」。
　　王室傳記作家蒂娜．布朗形容小時候的查理斯非常敏感和情緒化，也正因此，他具有「男性領袖」氣質的父親決定，將查理斯送到蘇格蘭寄宿制戈登斯托恩學校，以鍛煉他的男子氣概。
　　在這所學校裡，有著圓圓大耳朵、非運動型的查理斯成為了被欺凌的主要目標之一。他標誌性的耳朵常被人狠狠揪起來。查理斯以中等成績畢業，後來他將這段經歷描述為「入獄」。
　　在查理斯21歲時，他曾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意識到自己將成為國王是「一種最可怕、最無情的感覺」。這不僅意味著沉甸甸的責任，更意味著很多安排由不得自己，比如他和戴安娜悲劇性的婚姻。這場婚姻以驚人的失敗而收場，雙方在傳出不忠的緋聞後分居、離婚，不久後，戴安娜在巴黎的一場車禍中去世。
　　「一直到現在，仍然有人將王室婚姻的破裂甚至戴安娜的死歸咎於查理斯。從某種意義上說，如果查理斯保持忠誠，戴安娜永遠不會坐在巴黎那輛飛馳的汽車裡。」萊斯利．卡羅爾觀察到。
　　1997年戴安娜王妃去世後，溫莎家族的名聲曾一度跌至谷底。根據民意測驗公司MORI的資料，從1991年到戴安娜王妃去世，認為查理斯會成為一位好國王的人比例從82%驟降至41%。
　　查理斯的公眾形象一落千丈，一些批評家甚至表示，這位醜聞纏身的繼承人已經喪失了成為國王的權利，英國王位應該跳過一代人，直接從女王傳至威廉王子。約克郡的副主教喬治澳斯汀當時直接指責：「查理斯違背了他在上帝面前為婚姻做出的誓言。他在一件事上違背了對上帝的誓言，又怎麼可以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接受加冕誓言呢？」

走出女王的影子
　　戴安娜去世之後的一段時間內，英國君主制的民意支持率跌到低谷，僅有66%的英國人認為應保留英國王室。也是在這一時期，王室和當時的首相托尼．布雷爾合作，在舉國悲痛中發起對戴安娜的紀念活動，同時著手恢復查理斯的形象。
　　長達數十年的公益和環保活動，也為查理斯收穫了一批支持者。王室歷史學家萊斯利．卡羅爾就認為，雖然查理斯曾公開表示自己和植物交談，受到了嘲笑。但幾十年過去了，人們不得不承認，查理斯在環保上的觀點是先進的，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為子孫後代們保護地球的重要性。
　　美國政客新聞網全球政治副主編亞歷山大．伯恩斯也關注到了這一點，「查理斯作為公眾人物在數十年的議論和嘲諷中，表現出絕對的韌性。」伯恩斯認為，隨著時間的流逝，這種頑強的韌性會慢慢治癒他的政治創傷験蓋個人缺點。
　　在女王生命的最後幾年，查理斯也承擔起越來越多的王室職責。在君主制和世襲特權越來越不合時宜的現代，查理斯努力與自己的母親步調保持一致。兩代君王意識到精簡王室的重要性，無論是從削減納稅人成本方面，抑或是從提升王室形象方面。
　　正是因此，查理斯剛成為國王的幾個月內，他就重新安排了王室成員的住所，哈里和梅根夫婦被趕出他們在溫莎城堡的弗羅格莫爾小屋，安排安德魯王子入住進去。還有消息稱，查理斯正將王室核心成員精簡為一個只有七人的團隊。這樣做不僅能夠節省開支，也能夠減少醜聞發生的機率，有助於君主制的存續。
　　在王室成員內部，查理斯最大的個人挑戰可能是彌合與兒子哈里的裂痕。在哈里王子的新書《備胎》中，他公開指責了查理斯作為父親的冷漠。他還曾在接受採訪時表示，「有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拒絕接聽我的電話。」
　　之前有王室專家認為，本次加冕禮儀式也許會成為父子間達成和解的關鍵機會。但在加冕木府精心設計的陽臺上，哈里王子並未出現。媒體拍到，他獨自一人離開，前往機場。自從1851年的維多利亞女王開始，白金漢宮陽臺就成為王室的一個標誌性場合，能出現的僅有王室的核心群體。
　　在此前的加冕禮儀式中，哈里與醜聞纏身的國王弟弟安德魯王子一樣，被安排到第3排。英國媒體多以「被冷落的哈里」來形容他所受到的待遇。
　　來自哈里的指責只是家族內部的挑戰之一，更讓君主制受到指責和威脅的，還有安德魯王子的性侵醜聞。在其與愛潑斯坦的交情曝光後，這位王室成員受到性侵指控。雖然2022年初，該訴訟完成庭外和解。但白金漢宮依舊決定採取進一步行動，剝奪了王子的軍銜和王室贊助。
　　自小生活在聚光燈下的查理斯成為國王後，不得不去領導一個醜聞纏身的大家庭。而他更大的責任是在當下的英國維護君主制的延續。伊莉莎白女王逝世時，查理斯曾對時任英國首相里茲．特拉斯說，他一直對此「感到恐懼」。
　　在位女王長達70年的女王，早已是「穩定的燈塔」一般的存在。在一個君主制大都被推翻的時代，她確保了英國王室的延續和革新，讓它更能適應21世紀。「70年裡，女王履行職責的方式已成為大眾想像中君主立憲制的代名詞。對於新國王來說，接替已故女王的位置極其困難。很難想像，五年後，英國人對新國王的感情能像對女王一樣。」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研究員喬治．格羅斯對《中國新聞週刊》表示。
　　萊斯利．卡羅爾在《英國君主的生活與愛》一書曾寫道，英國君主制得以倖存，因為它具有在現代和傳統之間找到微妙平衡的非凡適應能力。她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對於現在的查理斯來說，他必須走出母親的影子，展現出他作為國王的品質，如力量、善良、慷慨：寬恕和尊嚴——而不是背著他擔任王儲歲月裡所有不愉快的包袱。
　　喬治．格羅斯也留意到一種微妙的宿命感，「查理斯」是伊莉莎白命名她未來繼承人的一個有趣的選擇，因為前兩位查理斯國王均與17世紀的英國內戰有關，當時君主制在英國歷史上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推翻，查理斯一世應下王位，他在倫敦當著大批人群被斬首。而查理斯二世最終奪得了王位，通過談判成功恢復了君主制。兩位查理斯國王，書寫了兩種極端不同的命運。
　　而如今，故斯三世的時代正式到來。

（鄭立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