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錢！退錢！」
  2023年12月2日，約三十名憤怒的買家包圍了廣州芳村的「昌世茶」茶葉店，要求店主退錢。
  這些買家以5萬元/提（1提相當於7個茶餅）的高價買了一款普洱茶，沒想到該茶竟一夜之間跌到了3000元/提。據《南方都市報》，受此牽連的人數保守估計有四五百人，涉資約5億元，此事迅速引發公眾關注。
  這些人高價買入的普洱茶，不是用來喝的，而是用來投資的，也就是「金融茶」。廣州市荔灣區發展和改革局2023年8月30日就曾發佈公告稱，『金融茶』『天價茶』等炒茶行為存在風險，交易中或構成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與集資詐騙罪。」
  茶，生活中隨處可見的飲品，已經悄悄變成了動輒上萬乃至百萬元的金融產品。
  據央廣網2023年12月10日報道，「昌世茶」正配合警方接受調查。12月12日，廣州市昌世茶茶業有限公司通過官微發佈聲明，對近期輿論作出回應，自稱「金融茶」騙局不成立，已與95%買家達成處理共識。
  撲朔迷離的「昌世茶」事件還未水落石出。2023年12月中旬，一張巨大的塑膠編織布遮住了「昌世茶」的招牌和店門，像一塊貼在傷疤上的膏藥。這家小店只是「金融茶」迷局中的冰山一角。
  「茶葉華爾街」
  「昌世茶」創始人陳世鴻是位「00後」，廣東潮汕人，瘦弱，說話輕聲細語，哪怕和其他人有衝突時也語調平靜。在2021年就認識他的人口中，陳世鴻當時只是廣州芳村上萬名「名不見經傳」的茶葉從業者之一。
  2023年8月，陳世鴻創立的「昌世茶」在廣州芳村開張，從業務員搖身變為茶商口中的「陳董」，還被稱為「茶葉少帥」。但天眼查顯示，廣州市昌世茶茶業的股東中並沒有陳世鴻，而是陳文帆和劉嘉豪。就連這位「少帥」的名字都有問題。他的名字是「世鴻」還是「世洪」，多家媒體和其公司公告表述都不一致。
  廣州荔灣區的芳村茶葉市場是全國最大的茶葉市場，也是赫赫有名的「茶葉華爾街」。
  花卉和茶葉種植在芳村已有幾百年歷史，現在的茶葉市場在上世紀90年代初具雛形。目前，芳村有20多個茶葉專業市場，占地面積22萬平方米，從業人員上萬人。
  芳村的茶葉店分為兩類，一類賣用來喝的「消耗茶」，另一類賣「金融茶」，陳世鴻的「昌世茶」就屬於後者。像陳世鴻一樣賣「金融茶」的商戶，占芳村的七成以上。因此，並不產普洱茶的芳村，卻包攬了全國八成的普洱茶交易。
  在芳村買「金融茶」，可能從始至終都看不到茶葉的影子。在芳村各大普洱茶線上交易平臺上，上千種普洱茶的價格如華爾街的股票般起起落落，全國各地的商家和買手都盯著價格、漲跌幅和走勢，伺機而動。
  炒作「金融茶」的人買賣的不是茶葉，而是一張張茶葉的提貨單。茶葉還沒上市，提貨單就出現在了市場上，如果以2萬元/提買入的茶葉提貨單，上市後茶葉的價格漲到了3萬元/提，那把提貨單倒手一賣就可以淨賺1萬元。最誇張的茶葉期貨可以漲到上百萬元一件（42餅）。
  「昌世茶」賣的就是「金融茶」的貨單。在爆雷前，3萬元/提買入的「昌世茶」兩個月後就能輕易翻倍賣出。於是有人花幾千萬元重金買入大量「昌世茶」的普洱茶，期待升值後大賺一筆。通常情況下，幾萬元/提買的茶葉，其真實價值只有十分之一。
  在「茶葉華爾街」，茶葉已進化為金融資產。而這一切，源於一位威震江湖的「茶葉大王」。
  「金融茶」的誕生
  1966年岀生於海南的吳遠之，畢業於北京航空航太大學和加拿大渥太華大學，獲得了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先後在華爾街、海南證券行業、上市公司工作過。他常戴著眼鏡，文質彬彬，和商人比，倒更像一名大學老師。
  2004年，雲南勐海茶廠因經營不善進行民營化改制，吳遠之收購了該廠，並將其改名為雲南大益茶業集團。吳遠之把美國華爾街的金融遊戲帶到了雲南的茶廠，大約在2012年開啟了茶葉金融化的運作。
  「期貨」是和「現貨」相對的概念。期貨不是貨，而是以某種大宗產品如棉花、大豆、石油等，及金融資產如股票、債券等為標的的標準化可交易合約。茶葉還沒上市，貨單已經在茶客之間轉手。茶葉價格在人們的「想像空間」中攀升，讓貨單可以賣岀一個更好的價錢。
  由於市場龐大且交易頻繁，「大益茶」開發了茶葉交易平臺。和股票一樣，每一款「大益茶」都有著自己的「嘜號」，能查詢到對應產品當天的價格、漲跌幅、最新行情走勢分析。每天要做好幾次交易，茶客們甚至嫌平臺的更新數據太慢。
  「芳村茶市，一天—個價，不分白天黑夜，有人痛哭，有人狂歡。從白晝到黑夜，有人在這裏一夜暴富；從黑夜到白晝，有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芳村的茶葉市場裏，由茶葉誕生的財富已經擺脫了實物的束縛，以金融資產的形式在狂熱的買家手中流轉。
  在「金融茶教父」吳遠之的帶領下，勐海茶廠從一家瀕臨倒閉的普洱茶廠轉型為茶葉頭部公司，目前其全國品牌專營店數量多達2000餘家。每家門店都相當於茶葉的「證券交易所」。
  普洱茶為什麼成了「金融茶」？吳遠之曾回應：「普洱茶在沒有被喝掉之前，微生物一直在『工作』，茶的品質是一直在變化的。」在「金融茶」炒家看來,普洱茶的價值會隨著時間推移而提高，但數量會越來越少，因此具有了投資價值。
  「大益茶」推出的「軒轅號」身價曾暴漲了三十多倍，一度被炒到上百萬元一件，相當於泡一杯茶要455元。但喝過「軒轅號」的人說，它和14元一泡的茶比，喝不出太大差別。
  如今，炒家們買的普洱茶已經堆滿了芳村。芳村流傳著一句話：「假如所有普洱茶廠都停止生產,芳村倉庫裏的普洱茶至少還夠全國人民再喝十年。」
  瘋狂的茶葉
  2021年12月，吳遠之在旅居加拿大期間，突發腦溢血，經搶救無效去世。他留下的「金融茶」江湖群龍無首，進入野蠻時代。「茶葉少帥」陳世鴻就在此時登上舞臺。
  「金融茶」在吳遠之去世前已有數次起落。2007年和2014年都發生了普洱茶價格大跳水事件，2021年「大益茶」的「倉頡號」期貨價從7萬元/提飆升至19萬元/提，結果因沒有足夠的貨源出單而爆雷，涉及金額超過1億元。
  每次炒作「金融茶」的套路都是類似的：莊家進場高調宣傳，雇用「茶託兒」抬價，散客看到價格節節攀升一哄而上，期貨價格遠超真實價格後一落千丈，散客接盤後把茶葉堆放在倉庫裏。
  「金融茶」的價格不可能一直攀升，最終會因無人繼續出高價接盤而跌回合理的價值範圍。爆雷後，監管部門總會提醒「金融茶」的風險，市場冷靜一段時間，然後重新熱鬧起來，繼續炒作「金融茶」。
  陳世鴻的套路也不新鮮。成立「昌世茶」後，他大肆宣傳，文案包括「獨樂樂不如昌世樂，什麼時候上車都不晚」，還請來運動員、明星錄宣傳視頻。
  據《經濟觀察報》，有買家指出，「昌世茶」在芳村茶葉市場找了一些茶商作為「托兒」，「茶託兒」收購開的價都讓人心動，每次都比賣出時的價格高一點。幾次下來，買家就形成一種認知，覺得只要買「昌世茶」，等著收購就能小賺一筆。事發後，「昌世茶」股東向媒體表示，公司從未對外承諾過回購其茶葉，也從來沒有承諾茶葉會上漲多少。
  就這樣，3個月內，「昌世茶」的5款茶餅從3萬元/提漲至7萬元/提左右，每週漲幾百元。穩定的收益率吸引四五百人入局。2023年11月29日，他們以5.3萬元/提的價格大量買入新品「世昌雄峰」，投資百萬元甚至上千萬元的不在少數。
  直到2023年11月30日晚上，抬價收購的「茶託兒」消失了。一些人意識到，茶砸手裏了。
  有人打算低價在市場上賣掉認栽，有人賣不出去打算煮茶葉蛋，還有人乾脆封存進倉庫。「很多經銷商的倉庫裏堆滿了五年前、十年前的老茶，連箱子上的封條都沒有拆過。」
  「身邊的人買昌世茶都賺了錢，眼看年底我也想買點賺錢過年，結果是給陳世鴻送錢過年。」一位芳村的茶商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說。他在茶葉市場幹了十年，自稱被「昌世茶」的宣傳洗腦了。
  諷刺的是，芳村貼滿了警惕「高價回購」「高息誘餌」的橫幅。一條巷子中張貼著「傳世好茶選昌世」的廣告，下方是當地街道拉的一條反詐防騙橫幅：「保持一顆平常心，高息投資『誘餌』不動心。」
  「只是一時跌倒」
  買「昌世茶」的大多是茶葉行當的老手。只有茶葉行當的人才懂普洱茶的價值，才會買「金融茶」來投資和交易。但這些茶葉老手卻被一位初出茅廬的「00後」耍得團團轉。
  大家都知道陳世鴻在做局，但每個人都堅信自己不是最後一個接盤的人。
  「昌世茶」爆雷後，也有人「願賭服輸」。一位茶商購買了十幾萬元的「昌世茶」，最後只能以幾千塊錢賣掉。他向媒體表示：「我們看得很透，確實是活該，參與炒作當然就有賺有虧，這個本身沒有對錯。」
  北京市百瑞律師事務所高級合夥人龔楠解釋，「金融茶」已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消費產品，但作為金融產品又沒有得到國家相關部門的授權批准。根據其交易過程等，或涉集資詐騙罪等刑事犯罪。
  2023年12月6日，廣州市荔灣區融媒體中心的微信公眾號發佈了《「金融茶」「理財茶」？賭局陷阱！》的文章，提到個別茶企打著銷售高端茶葉的名義，承諾一定期限後以本金加利息的方式予以回購，以騙取非法利潤。
  受「昌世茶」事件牽連的茶商聚在店門口討要說法時，陳世鴻靜靜地坐在二樓，看著他的保鏢和工作人員在和憤怒的人群周旋。在場的茶商稱當時的陳世鴻「一點也不慌張，一點也沒有年輕人遇到重大困難時的模樣。他很淡定，說只是一時跌倒，還會東山再起」。
  在警方介入和輿論的關注下,一場擊鼓傳花的金融遊戲暫時偃旗息鼓，靜靜等待人們的貪婪重新喚醒新一輪遊戲。
  （韓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