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老城區

  古往今來聖哲們的終極追問,無非是「人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聯合國科教文組織設立《世界文化遺產名錄》,表現了現代地球人對歷史與文化的焦渴,或者還有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憂慮。沒有歷史文化的留存,就沒有人類生存的記憶和痕跡,人類的存在將成為一片虛無。
  法國哲學家亞蘭說:人類史就是宗教的歷史。所以,人們至今來澳門古城區,常常覺得「一座廟連著一座廟,一個教堂接著一個教堂」……澳門開埠建城,其「歷史城區」以鮮活的生命力,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獨特的一頁。15世紀後期,葡萄牙成為海上強國,想用艦隊打通中國貿易市場,在浙江、福建、廣州……屢戰屢敗,處處碰壁。幾十名潰逃的散兵,冥冥之中受中國民間宗教的指引,在媽閣廟前的海灘上岸,所以葡萄牙人最早稱澳門為「媽閣」。當時的澳門小島上,只有400多人,精神上仰仗著媽祖的慈護。
  1578年,義大利籍的耶穌會傳教士範禮安初登澳門,發現這是塊寶地。此後30年間,他六次來澳門,並到處公開宣講:「中國是個秩序井然的高貴而偉大的國家,相信這樣一個有智慧而勤勞的民族,決不會將懂得其語言和文化、並有教養的耶穌會傳教士拒之門外的……」這是他的真情實感,並不是虛情假意的恭維,因為他無須如此。當時他是「果阿至日本的東印度區耶穌會視察員」,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他的話,他成為西方宗教在澳門的奠基人,創建「耶穌兄弟會」,並指定義大利天主教教士利瑪竇為「中國傳教團主管」。
  利瑪竇抵達澳門後,「操漢語,著華服,刻苦研究中國典籍,講授西方的天文地理曆算之學,將天主教漢化」。他在尊重中國文化的前提下,取長補短。他通曉六經子史,並把《四書》譯成拉丁文寄回本國出版,開西方人譯述中國經典的先河。他還首創用拉丁字母注漢字語音,成為中國文字拉丁化的創始人。同時以西洋科學知識、天文儀器作為傳教的手段,他刻印世界地圖時,名為《坤輿萬國全圖》,呈獻給明神宗,讓中國人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五大洲,以及中國真實面積到底有多大的真相。利瑪竇還以口授的方式由徐光啟筆譯了古希臘數學家歐幾裏德的《幾何原本》……
  人類發展史的本質是思想史,在主管思想的宗教及文化的「四梁八柱」確立之後,澳門的社會結構開始形成,在開埠300多年的時間裏,來自葡萄牙、西班牙、荷蘭、義大利、日本、瑞典、英國、法國及非洲等不同地區的人,他們在澳門的古城區內蓋房子、修馬路……通過各類社會及文化活動,開展多姿多采的生活。
  ——這就是澳門的「歷史城區」,也可以說是「世界的歷史城區」。因得風氣之先,澳門也成了「中國境內接觸近代西方器物與文化最早、最多、最重要的地方」,創造了諸多的「中國第一」:
  1594年建成的聖保祿學院,成為整個遠東地區最早的一所西式大學,清代著名畫家常州吳漁山,便是第一個就讀於此院的留學生;第一家西式醫院——白馬行醫院;第一座西式劇院——崗頂劇院,既上演西方歌劇,後來又可上演中國古典名劇《牡丹亭》;第一座現代燈塔;第一份外文報紙……
  其中最具象征意義的是「大三巴牌坊」。原是聖保祿教堂的前壁,1835年一場大火,燒毀了整座宏大堅固的教堂,卻獨留一面門臉牆,孑然而立。看似極單薄,實質卻無比強固,近200年來任颱風暴雨、雷電交加,它始終紋絲不動,歷經歲月滄桑的洗禮,竟然成了澳門的標誌。
  ——飄逸而凝重,肅氣又從容。
  它像歷史的骨骼。赤裸裸卻明媚絕倫,氣象清揚。每天都有無以計數的人向它致敬,用想像還原了它豐滿的血肉。它在隱逸中靜觀世事,表達了一種最深刻的歷史和人生經驗。
  鑒於此,澳門「歷史城區」有兩個特點,或許是《世界文化遺產名錄》中獨一無二的:其一,它不是一個單項的文化遺跡,而是一片老城區,大街小巷,樓閣亭臺……對比之下,當你登高俯瞰一片片嶄新的樓群時,會感到它缺點什麼,缺時間的凝練,缺歷史的沉澱,缺文化的品位……總之,缺少靈魂。
  其二,澳門「歷史城區」不是一個歷史片段,不是白天人頭攢動,夜晚一片死寂的供遊人參觀的勝地,而是代表了完整的澳門歷史和現實。這裏依然人煙稠密,車水馬龍,他們不是匆匆過客,他們是歷史的主人,也是生活的主人。歷史滋養著他們的精神,也深入到他們日常生活瑣細的紋理之中,甚至可以說他們就生活在歷史中。
  法國思想家布羅代爾這樣認識歷史:「像大海深處那樣沉默而無邊無際的歷史內部背後,才是進步的本質,真正傳統的本質。」民氣充盈,老百姓的生生不息,才是歷史的血脈,構成文化的永恆。文化以及能成為世界文化遺產的,不是花裏胡哨的東西,一定是與生存結構相匹配的。
  文化是一種口碑。因此,澳門有一種文化上的自信。
  中國文化有兩個傳統:以史為鑒,以天為則。何為天?「王者以百姓為天」。澳門「歷史城區」的歷史中,以獨有的悲情與歡樂、屈辱與暴烈……在時空綿延中來自不同國家、不同膚色、不同信仰的澳門人,自然而然地有了精神的認同、歷史的認同,有了共同的文化自覺,使古城區裏氤氳著一種溫潤寬和的氣韻。
  澳門是歷史的饋贈。其「歷史城區」成為世界文化遺產,證明澳門民智很高。人文環境就是文化。這就使這個城區,既是歷史城區,又是現實城區。從內涵到外表,極其協調一致,深厚雄盛,異彩蕩漾。澳門「歷史城區」仿佛時光隧道,在這裏可以自由行走在歷史中,又可從歷史中不知不覺回到現實。歷史在現實中是活的,現實又了無痕跡地接續著歷史。
  歷史既是一種明確的經驗,歷史裏又藏著未來的密碼,現代澳門人的解讀正吸引著世界的目光——而「歷史不過是文化史」。不是澳門以進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為榮,而是「世界文化遺產」中為有澳門「歷史城區」,感到慶倖。
  古城厚文,名重千秋,是為不虛。
  蔣子龍1941年生於河北省滄州,曾任天津市作家協會主席和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1962年開始發表作品,多次獲得全國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獎。代表作有《喬廠長上任記》《赤橙黃綠青藍紫》《農民帝國》等。2010年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14卷本《蔣子龍文集》。
  (蔣子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