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人銷毀婚紗照也是一門生意

  給愛情「入殮」
  早上8點半,河北廊坊霸州國道旁的一家固體廢物處置中心裏,一臺粉碎機擱在大半人高的鐵平臺上,機器前的水泥地上四處散落著剛卸下來的包裹,劉瑋站在粉碎機前頭,翻看包裹上的地址,合夥人老楊、員工子超和臨時來幫忙的門房老張揮舞著裁紙刀幫忙拆包。
  兩只枕頭被抖落到氷泥地上?一只塞在無紡布包裝袋裏,另一只和一大套大紅色床品四件套胡亂塞在一只大號塑膠袋裏。打開袋子,閒置良久的棉質床品散發出黴味,手感板結。床單落在原主人的相冊上,無法遮住底下40寸的巨幅照片,露出微微褪色的婚紗下擺和西裝褲腿。巨幅婚紗照、比書本還厚的亞克力相冊、裹著塑封的擺臺,很快鋪滿了二三十平方米的空地。
  劉瑋在大眾視野最知名的身份是「婚紗照銷毀服務商」。去年4月開始,他和幾位合夥人在廊坊霸州的一家廢品處理工廠裏,靠著一臺粉碎機、一臺液壓機,送走了500多套婚紗照。劉瑋的定價很公道,5公斤起步價59元,25公斤199元,再往上7元一公斤,上不封頂,願意讓他公開拍成視頻素材的客戶能優惠20元。但還是有人講價。本質上,無論多麼精美貴重的紀念品,失去意義後,人們都只願意為它付出廢品處理的價格。
  這天早晨要拆包的是過去五天積攢的包裹,一共三十來件,還有七八件預計會在當天陸續送達。最遠的來自雲南,最近的來自北京,最多的來自廣東。劉瑋本來只想做北京周邊的生意,沒想到那麼多人願意千里迢迢花快遞費把厚重的婚紗照寄給他銷毀。經過幾個月的觀察,他發現南方地區的客戶多於北方,尤其是廣東特別多。「這裏面有消費習慣的問題,經濟發達地區更能接受為服務付費,不覺得花錢處理廢品是浪費錢。另一方面,大城市裏廢品處理格外艱難,人們的保密意識也更強。」
  劉瑋開發婚紗照銷毀業務的靈感,源自個人隱私物品銷毀業務。我們身處的這座廢品處理廠建於2021年,工廠的主業是銷毀廢棄設備、車輛零件,也有保密物品銷毀資質,可以對公處理企業、機構的各類涉密載體。
  去年4月份,一位福建客人寄來婚紗照,打開了劉瑋的思路:普通人的儲存設備裏面,最多、最敏感的內容是照片。在所有照片裏面,婚紗照又是特殊的品類,它有實體、難銷毀,又是情感色彩最濃烈、最不堪回首的。「這裏面不止涉及個人隱私,還有更深層次的情感需求。」
  體面與告別
  和客戶核對完包裹內的物品,劉瑋堅持要一一確認是否進行面部噴漆,「噴了漆就不能反悔了」。合夥人老楊和子超一人一只噴漆罐,「滋滋」地朝鮮豔的畫面上噴黑色的顏料。空氣裏彌漫著油漆的嶄新氣息,發舊的臉化作一團團黑霧。
  劉瑋起初沒想過要遮擋人臉,發了幾條視頻之後,有個網友把視頻裏的一幀截出來發在評論區,那片半只手掌大的碎片上恰好還留著夫妻二人的臉,雖然看不清,但很觸目驚心。劉瑋增加了噴漆流程,「一推出就大受歡迎,它能有效遮擋隱私。但也有人寄來的不是婚紗照,只是自己不滿意的照片,就強調不噴漆,畢竟噴漆總讓人覺得發生了不好的事情嘛」。
  噴漆是一個重要的象徵性步驟,它直接抹去了物品與人的關聯。有時候,客人會主動提出噴什麼顏色,那裏面多半夾雜情緒和玄學。有的要求給男女雙方一個噴紅的一個噴黑的,有的要求噴成全綠。子超頗為神秘地告訴我,上周有位客人寄來的照片,每張背後都貼著黃色的符咒。這一批寄來的照片裏,有兩本相冊已經被塗抹過,一本是用黑色馬克筆塗的,筆觸乾脆中透著狂亂,一本非常精確地只遮蓋了男方,雙方緊緊相擁的畫面被割裂成兩半,審判的意味非常強烈。劉瑋拿不准,給客戶發消息問需不需要再噴。客戶似乎忽然放下了,說都給噴上吧。
  老張在我身邊念叨,遮住臉就算是把「那個忌諱的點去掉了」。他來自永清農村,平時在村裏常給人看看風水面相,在傳統風俗這塊是內行。他鄭重地告訴我,照他們老家的風俗,活人的照片不能隨便處理,如果非要扔了,也得撕碎不能燒。問題是,「過去的照片好撕,現在不好辦了。這個處理方式還行,把臉遮擋起來也算是一種尊重」。
  人們為什麼在感情終結後,還需要這樣的儀式感?劉瑋對我說了兩個關鍵字,「體面」和「告別」。我想問劉瑋有沒有看過一部日劇,他的第一反應是《入殮師》,「在我們這兒看到的百分之九十應該都是愛情的結束。不管是離婚也好,分手也好,還有些配偶去世的,都是一段感情的結束。感情來的時候轟轟烈烈,希望它走的時候也要體體面面。這是我們激起客戶消費意識的話術,但也是真心話。」
  「來找我的人,都是心裏還有念想」
  銷毀這件事情看似冷酷,其實深情。劉瑋幾個月前做過統計,客戶裏面70%是女性。現在諮詢人數多了,他無法完全統計,但籠統地說,客戶多半都是感情裏付出得更多、更放不下的那方。
  除了婚紗照,他們還收到過形形色色的情感遺物。有些東西明明可以自己在家處理,也被外包給他們這群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子超記得一本厚厚的紙質相冊,是男方寄來的,裝滿了兩人從交朋友、戀愛到婚後好幾年的日常照片。每一張後面都寫滿了字,今天去了哪兒、吃了什麼、幹了什麼,每張都有。子超一邊回憶一邊咋舌,「這太可惜了,那個女的把這麼好的男的錯過了」。
  也有過厚厚的日記本,過去可能寫滿戀愛心事,送來的時候每一頁都用筆劃掉了。
  還有一個男孩送來一套全新的素描畫板和素描紙,說是本來要送給女方的,「但現在沒必要了」。
  感情破裂的故事聽多了,劉瑋講起來都有點兒麻木,只有說到伴侶去世的客戶才流露出一些動容。去年12月,一位先生打來電話說要處理亡妻的物品。劉瑋連那天的天氣都記得,「帶著妻兒在長沙玩,早上霧濛濛的」。那位先生很客氣,說妻子留下很多奢侈品牌的包和衣服,還有婚紗,他不想送人或賣掉,覺得那是一種褻瀆。劉瑋打電話過去,想說明包和衣服進不了粉碎機,會被纏住,對方的聲音突然哽咽了。劉瑋勸他好好考慮,「這東西不止有經濟價值,也有紀念意義」。對方還是決定全都送來,也同意劉瑋公開發佈視頻。劉瑋覺得他肯定不是貪圖發視頻換來的幾十塊錢優惠,而是感謝自己幫他分擔了悲傷。
  40多歲的劉瑋覺得日子裏沒那麼多盪氣迴腸,鉤心鬥角,飛蛾撲火。身邊很多人離婚了,沒離婚也不代表沒問題,到了這個歲數,不會再對感情有什麼特別的看法,「什麼愛得死去活來,多有激情都是假的,沒用。不追求平淡和包容全是完蛋」。
  劉瑋不願意被稱作「婚紗照銷毀師」,「我給自己的定位還是創業者,做個人隱私物品銷毀服務。被局限在婚紗照這件事裏面,我別的業務沒法做了。還會給別人一種錯覺,好像這事兒真能當職業幹」。
  (李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