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大陸,意難平:拾掇江山萬裏一片心 ——叩祭于右任先生墓園感聞

  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
  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
  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
  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
  ——嗚呼!錄李太白詩一首,哀哭髯翁!
  歷史是一條隱隱的絲線,悠動中微微透著亮束,恍惚於眼前卻不得相逢相見;歷史也是一條長河,前行中緩緩湧著浪花,奔騰在岸邊卻無法採集入懷。直到今次,在臺灣,我終於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空間,去親臨歷史濺起的如散珠碎玉般水花,於臺北翠湖之畔於右任先生雕像前凝立,於草山之巔於右任先生墓園中憑弔……
  翠鳥盤桓在翠湖一隅。一位拄著藜杖顏巍巍走來的老翁,身旁飄滿悠閒咕咕的白鴿。濃郁的綠白雙色,簇擁這位威儀赫赫的尊者。我看見,一個偉大的頭顱,在恒久輻射輝光。這是「孫中山紀念館」廣場一角,翠湖,這如鏡面般一泓清水,播照著您的哲思與心地,以及終老一刻的眺望。
  悄悄挪至您的身前,生怕攪擾你蹣跚的步履、慈祥的目光。靠近您,是一介三秦鄉黨後學不期而遇的幸運與自豪,情感的淚,瞬間沖決眸堤的嚮往。我知道,奔流不息的淡水河,也這般殷勤地映照著陽明山,山巔上,您的荃彖上空飄揚著您雪髯飄逸的臉龐。
  鏡像一尊尊自眼前飄過,一尊尊閃跳矗立於歷史的長河中。我仿佛看見,長安北三原的嫄上,駕雲飄飄仙臨的孫髯翁,這位您鄰家的布衣國士遊子,遠隔三千裏山河,已把滇池畔的大觀樓,寫成橫掃繩墨陳規的豪宕長行,骨殖偉烈亙千秋;我看見,昂立的落日樓頭,欄杆拍遍的他,此刻正與海波天岸的我面前的您,歷史地對望。心地的沃野,盡是家鄉五陵塀上,青澀芥麥的層浪,在日輪的璿鞏中,早把關隴染黃。而漂泊異鄉的您,在生身最後的決絕裏,用顫抖的椽筆,挽起遠方。西北望神州,萬裏風濤接瀛海。長歌一曲抒悵惘,身既死兮,猶可沃醒萬刃巍峨,噴薄出太平辭章!這是您的期許,這是您經年成就悲愴裂爆的絕響……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漫遊寶島,行走臺灣,作為秦地後學的我,總在匆忙分手作別的當口,想起髯翁,想起您。
  上天似有若無,自自然然地滿足我的奢想與期望。不是平抑心緒的悠閒,不是偶遇。清晨,翠湖周邊,大垛蔥蘢伸攤一派胸襟,一整塊天背案牘。展開平日裏書法詩詞古韻新音八扇屏,簇擁您這慈祥的尊者雕像。心海瀾湧,難以平靜。於是,就於默默禱吿中,趨近您,仰望您的尊容與雪髯蒼蒼。時間在不知不覺中伏流,我只顧將攢了漫長無際的濃烈,訴諸肝腸。哭裂淚腺,心地的傷楚,不見悲雨新晴棲何方……
  冥冥中知道,陽明山間,一枚熟透的山果待人來采嘗,「孫中山紀念館」廣場這歸於寧靜的翠湖水,招誘輕佻的靖蜓飛來,小棲於蘆荻橫斜疏影間,然後翅翼掠過,劃一縉微痕閃一簇亮。
  一股難耐的衝動向我招手,我決定行動。設計規劃專門瞻拜的方式,於晨曦中的賓館裏做足功課,整裝情緒,醞釀最具意涵的出行。於是,自「孫中山紀念館」廣場開始,邀過往雲煙的底色,撫慰啟程波湧的心房。於是,決定遣「的士」為筆,揮灑一路盤陀冷雨紛揚,窪滙成豐沃的沉積,化霜為墻,滋養漫山青杠。
  若有神助,別過「孫中山紀念館」廣場,翠湖岸邊道旁,同樣的自自然然。計程車司機魏師傅駕駛著這輛於此已成為歲月歷史系於一身的「駿驥」且動力十足的甲殼蟲「的士」,開始了它最長的一次行程。飛身躍騎,打馬馳驅,沿著淡水河不規則的岸線,靠近您簇擁您——巍峨的山巒……
  山道的繩索,拽著一顆飛升的心,扶搖急上。
  這是臺灣,這是西北望長安最絕美的陽明山,這脈隔河隔海望盡天涯的高山,曾翻卷奔騰若您撇不下的最後掛念和您對故鄉彌久日深的思念。我知道,生命盡頭脈懸遊絲,這思念眷顧誰絕的濃情感殘,這化不開情的霜濃,庶幾誰人猜得透述得詳。水天萬裏的彼岸花,正被和煦的朗日催開。永恆的五嶽江河,經年在呼喚您的乳名。那是您的故地山鄉啊!
  繞過淡水河,連續前行折拐,我們進入鋪滿霧靄的大山。「駿驥」如奔躍的滾石水頭,堅毅倒淌,飛騰向上。看見了!看見了!就要看見了,山巔之上,棲息著一個民族的感傷。而我,在纏繞的山路上,在「駿驥」上,攀援中竭力想像您的容顏,竭力思索您荃塚的冷凝與形制的模樣啊。「駿驥」似對我耳語,從未來過此地,感覺行腳已處半山腰,出現歧路交錯。停車詢問道旁一位農家阿公,順著其手指前方,已然看清行進的方向。片刻歇息之後,再次馳驅,往前尋趕。
  此時此刻,我心境黯然,傷楚漣漣,不見路標提示,不見任何符號提醒,只有車窗外兩旁的蒼翠,以及原始林木蓊鬱森森。樹掛飄飄搖搖,那分明是永久惦記您的經幡啊!這束束經幡,慰藉著遠慕而來後學的心。「駿驥」奔突愈是近山腰,愈是艱難。衝動的情再次湧流巨大傷感,我瞬間在想,究竟該用什麼恭敬您的慈顏?為了提高找尋精准度,「駿驥」再次停下來,負責任的魏師傅再次下車打問,「駿驥」原地待命,似在告訴我——既來之,則安之,就必須準確至達。我沒有聽見它的心語,說不出的情緒傷楚,早被仰慕的情感波濤滌蕩萬分。這巨大的衝力,在牽引著一葉扁舟顛簸向前。連續120度以上的拐彎,陡坡超60度以上的車道,考驗著「駿驥」的膽量與誠心。
  此時,原始的灌木還有挺拔高大的相思樹與雲端松,再次閃跳眼前,又分秒間撲向身後。抬眼望去,悲淒長歎——山的形制分明自然構成老君椅,奇峰疊翠,蒼莽雄渾,這預言著,一個時代的儀禮?
  近了!近了!您,巍然屹立青史按劍清八極長吟播諸天的大德先賢;您,這一條路走到海峽對岸緣於恒執著孫文先生的風節綱臣。您的秦地鄉黨後生看您來了!
  我想像著您瑩塚的準確位置,悲痛漫溢,淚腺的閘門複又打開一一哭您。哭您的作為;哭您的壯闊人生;哭您對這個多災多難家國民族的癡忠,耿耿情懷。滄浪高山,無言逝水,而我心往的藤蔓,緊緊地攀繞您,怎能分開!
  再次問路後,方知距您的瑩塚已剩最後一公里!近在眼前一一看見了,壁立千仞,巔崖高指「居所」。
  我看見,在您的腳下,車道橫穿而過,這直插刺升而上的車道,分明破了圓融飽滿的與理。青山寂寂,無有行人,無從打問何人揣了何種心態,做了令人難以理喻的如此安排。
  我想,分明有無形的手,在調動差遣和著意降低尋訪者的幾率,臆造本就不易的艱難,人為弱化前來憑弔瞻仰的人氣……這心思,用得好費解,怎一個詰問所含!
  我又想,真正仰慕尊翁人格與成就者,不會望而卻步,相反,尋訪一定會腳步扎實,克服萬難……因為刻在心靈深處的緬懷沒有距離,溶在血液中的夢想沒有艱難險阻。
  沿著133級石階舉爬,一階一階,靠近您永恆的「居所」一一墓園。我仿佛覺知,您在將激情揮灑的點橫豎撇捺折彎鉤妙化成韻,附於後來者。人生的種種際遇,被您激昂為奮力前行的步履,牽若三秦後生的我,一齊奮力向前……
  慈祥髯翁,右任公,您是後學心中的標高,您讓後學此刻想起張橫渠,立德立人立言三不朽的行腳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您就是小鄉黨晚輩心中立地頂天大棟百圍圓!
  此刻,我來到並俯首在您的瑩塚碑銘前。默默呼喚常翁您的尊名於老右任公,靜靜地感覺您的心音脈動。繞您長滿茂草的基塚三圈,默望您「望大陸」,默誦妙法蓮華真經,再抬眼細細認讀依山體作育的,攜刻您生平事蹟的石屏風,看屏風頂端的四字歌頌——「耆德元勳」!回過頭,雙目檢視雙獅雄踞護守的牌坊楹聯,靈魂早已升騰!海氣百重開,終了有靈飛太華,國蕩髙處葬,此山不語看中原!革命人豪,者德元勳尊一代,文字冠冕,詩雄草聖足千秋!這些聯句詞作,是對您的人生風雨的眷戀?淚眼中,我複誦——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陸,大陸不可見兮,只有痛哭……
  正思索想像您的偉赫人生,風雨兼程遙迢路,感受您際遇的酸甜苦辣鹹,不覺間,若有神的差遣,山林間飛來一只大個如山核桃的紫黃蜂,於我眼前嗡嗡作聲,不歇不停。甚至我徐徐繞墳瑩踱步,它亦不離不棄身前身後,身左身右,柔情萬種。山,寂清,蜂鳴的聲息,似宏慈大特繚繞,完全被我舒心接納。道似行雲流水,徳如甘露和風。於公髯翁,您是在向晚輩後學述說人生遭際;您這是在嘉勉後學為文做人,抑或是交代晚輩後生回故鄉整理收拾既往,將您的端品高格,在人間傳揚?……嗚呼!髯翁啊髯翁!
  直到我依依不捨行將告別離去,也不見紫黃蜂要飛走意思。隱隱約約,影影綽綽中,它仍似在對我說話,與我討論峽海兩岸隔不開久遠的文脈,扯不斷的血緣!還有諸多的,難捨難分的骨肉相連的親情故事!
  此時,我豁然通達,這紫黃蜂,這通人性的神靈使者,它就是在感慨鄉黨後學前來憑弔,它就是在後學身前左右縈繞盤桓,寄託後學身前事……於是,我靈魂幾乎出竅,似在飛升,似在簇擁任公您健朗慈祥的胸懷和毅力堅卓的心!一瞬間,這片大山,這片蒼雄壯闊的大山敞開斗篷長衫緊緊裹住晚輩末學,讓我人身作繭,在學問為人的神力中破繭成蝶,飛上雲端,空行浩瀚玉宇,直抵三十三重天……
  晚輩後學小鄉黨給您三叩頭:感佩您博大精深的胸懷,學富五車的學問,至情至愛的希望!對著您墓園晚輩心中盟誓,回家鄉,會把您的事蹟整理,會讓您的故事開遍故鄉北摭的雄渾山崗,點染大江南北,啟迪三秦阡陌,肇昭民智未來,融合在兩岸同胞的中國夢裏……
  時間不知不覺已過去兩個半小時,終於要在萬分不忍別離的情緒中,離開您!千峰秋浦悲愁,萬裏雲垂浮生。我於喟歎中仍舊默默,默默地看著您,已然把心中所有對您恭敬的文字,結絲成線,連起綿長的情,牽動您的溫暖手……
  在故鄉,後學複敬祭您三杯酒,拾綴江山萬裏一片心,出離生死心。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望我故鄉,故鄉不可見兮,永不能忘……
  補記一
  瞻拜於老髯翁後的下山歸程途中,忽有小型客貨車,載一車喪葬花圏自歧路而出。路窄,這輛車始終居前,「駿驥」駕駛者魏師傅幾次試圖超越均未成,我驀然醒悟,這莫不是山神差遣而來的祭奠禮?……遂慌忙對魏師傅喊,不要超車了。就這樣,「駿驥」跟隨喪葬花圏車,蜿蜒而行。到得山下。淡水河畔,喪葬花圈車悠忽消失於視線裏!!!晚輩後學想,這是上蒼的著意安排嗎?標示魂靈安歇的花雨,都付與長煙落照,陽明山蒼蒼,淡水河泱泱,晚輩後學的宿命,已在肩上!
  (商成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