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上的形式主義」、文山會海、督查檢查考核過多……對於上述形式主義問題,近年來有關部門一直在持續加大整治力度。
2024年8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了《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若干規定》(以下簡稱《若干規定》),這是首次以黨內法規形式制定出臺為基層減負的制度規範。2024年全年,中央層面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專項工作機制辦公室、中央紀委辦公廳通報了多起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典型問題,督促推動各地區各部門糾治形式主義問題。
多位地方基層幹部對《中國新聞週刊》指出,隨著各地紛紛採取措施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基層負擔已有所減輕。不過,還是有一些形式主義問題有待解決,甚至為了整治形式主義,出現了新的形式主義問題。
「指尖上的形式主義」有所好轉
對不少基層幹部來說,「指尖上的形式主義」負擔明顯減輕,具體體現在政務App、政務公眾號、工作群顯著減少上。
李維維是南方某市人社系統的一位基層幹部,2024年以來,他需要學習或者打卡的政務App已經從五六個減少至一兩個,單位不再對政務App的學習積分進行排名,許多不必要的政務公眾號也被註銷了。
一位來自南方某市建設系統的基層幹部則表示,前兩年,單位會頻繁督促大家在政務App上學習,有時還需要上傳打卡學習的截圖,但是從2024年初開始,截圖就不再需要上傳了,對政務App學習的課時要求也有所放鬆。
王靜在浙江某市的小學工作,她回憶,前幾年教師經常需要在各類政務App上學習,還需要參加答題競賽,這些與教學無關的工作讓教師們備感壓力。不過從2024年開始,她所在的城市推出了政務App進校園白名單,教師只需要下載在區教育局報備的政務App,因此很多與教學無關的工作和活動都被攔截了,減輕了教師們的負擔。
許多地方在清理工作群的過程中,規定了組建工作群的統一平臺。
趙海靈是山東某市農業農村系統的一位基層幹部,她說,從2023年開始,山東全省各級機關都在推廣使用全省統一協同辦公平臺「山東通」,其所在的單位解散了所有微信群,轉而在「山東通」上成立工作群。王靜則表示,2024年以來,她所在的學校主要在浙江省政務協同平臺「浙政釘」上組建新的工作群,並且工作群的數量從之前的35個減少為15個。
一些地方對於工作群的清理力度格外大。湖北省荊州市松滋市洈水鎮曾於2024年2月因「指尖上的形式主義」問題被中央層面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專項工作機制辦公室通報。經過五輪專項整治,截至2024年9月底,松滋市政務工作群由4471個下降至223個,減少95.01%。而在甘肅,隨著甘肅省紀委監委嚴肅查處加重基層負擔典型案件,督促行業部門歸口自查整改,截至2024年7月底,全省累計清理工作群多達2.23萬個。
除了整治「指尖上的形式主義」,多位基層幹部對《中國新聞週刊》指出,精簡會議的效果也較為明顯。
董豐是西南某鎮的一位基層幹部,他表示,中央持續深化整治形式主義以來,「我們基層大大小小的會議少了,不用再像以前一樣『會趕會』,有更多時間來協調處理具體工作」。
四川西部某村的駐村第一書記張睿也說,最近一年多以來,各類會議的數量至少減少了三分之一,「現在提倡減負,所以每開一次會議,就會把最近的常規會議都集中到一起開」。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教授、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員呂德文對《中國新聞週刊》說,2024年,他接觸的基層幹部普遍反映負擔有所減輕,形式主義問題有所緩解。
虛假減負的新動向
不過,在地方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的過程中,也出現了一種虛假減負的新動向,逐漸演化成一種新的形式主義。
中央辦公廳負責人曾在就《若干規定》答記者問時指出,《若干規定》共7個部分,「切實精簡檔」和「嚴格精簡會議」是其中的兩項。然而,一些基層幹部反映,「文山會海」並沒有真正得到緩解。
李維維曾在街道辦工作,他說,上級部門要求他之前的單位將檔和會議精簡10%,單位也完成了這個精簡目標,但是檔和會議數量並沒有真正減少,「為了體現減負的效果,會出現不同的統計口徑」。李維維說,一些有文號的檔被改為了沒有文號的檔,一些必須有會議紀要的會議上報,還有一些會議則不上報,從數據上實現減負,然而基層的工作內容沒有變。
「在基層,要推動一件事情需要各個部門配合,確實需要開會時各個部門都在現場,這樣推進工作的時候能聽取各方意見。」李維維認為,很難評判這類會議的好壞。
呂德文也覺得,基層的一些會議是沒辦法精簡的,因為免不了需要會議來協調工作、傳達精神,「但是上級對會議的總體數量又有要求,所以基層只能換一種形式,就是不出會議通知、不出會議紀要,實際上還是那些工作」。
工作群的精簡也在一定程度上落入了新的形式主義。趙海靈說,單位的所有工作群現在都在「山東通」裏,但是「這個軟體開發還不是很成熟,使用不方便,軟體占記憶體很大,手機和電腦下載後特別慢,電腦經常崩潰」。另外,他們與村一級或者企業聯繫時仍然需要使用微信工作群。
值得注意的是,在推進整治形式主義為基層減負的過程中,一些基層幹部發現部分工作內容沒有發生變化,只是換了一個名頭。
趙海靈說,前幾年開始,地方上出現了很多觀摩會,也就是組織各個部門的負責人到農業專案、工業專案去觀摩,「因為現在整治形式主義,就不叫『觀摩會』了,改叫『讀書會』,實際上還是觀摩」。趙海靈認為,各個部門、各級領導頻繁到一些專案觀摩,舉辦「讀書會」,給企業造成了很大負擔,「沒有精力搞生產了,時間都浪費在迎接觀摩了」。
此外,上級部門為了盤點和總結基層減負成果,往往又會增加基層的工作內容。
多位基層幹部在接受媒體採訪時指出,一些部門機械執行減負要求,反而讓基層負擔越減越多。一位基層幹部說,「我們鎮準備減負資料,準備了十二個檔案盒」;另一位基層幹部表示上級要求落實減負的工作總結要用數字說話,例如「與往年相比,減少了多少檔、減少了多少頁、減少了多少字」,最後形成紅頭文件,向上級專題彙報,為了體現成果,需要把過去發的檔的份數、頁數、字數挨個數一遍,再一條條和現在做對比。
一些基層幹部指出,上級部門推動減負,有的時候會把責任推給基層。
董豐說,上級部門來基層調研指導時,「不會幫我們解決問題,反而讓我們自己提整改方案,限期自行整改,但是存在的問題是基層的許可權無法解決的」,並且每當調研結束,上級部門還會要求基層把調研報告寫好發給他們。
董豐坦言,對基層來說,最害怕聽到上級部門說「屬地管理」,「明明是上級部門的責任,一句『屬地管理』就把問題丟給基層自己想辦法解決」。
一位中部某市的市委常委對《中國新聞週刊》說,形式主義的表現在基層,根子在市一級、縣一級,不能變相通過屬地管理的方式,把原本市一級、縣一級部門承擔的工作職責丟給基層,加重鎮、村的負擔。
仍舊頑固的「過度留痕」
儘管經過多輪形式主義整治,但是多位基層幹部對《中國新聞週刊》反映,一些形式主義問題仍然十分突出,尤其是工作「過度留痕」,還在困擾著許多基層幹部。
何清是西南某鄉鎮的包村幹部,負責協助農村開展各項工作。他表示,幾乎每項工作都需要拍照留痕,上傳到相關App上,「這是做給領導看的,以此證明做了這項工作」。
陳志飛是南部某村的一位村幹部,他說自己手機裏有好幾個軟體,大部分工作做完都需要拍個照,給照片寫個標題,上傳到軟體裏。「大家都是用相片、台賬來體現自己是認真工作,但其實有時就只是拍了一張照片,實際幫村民解決的問題是很少的。」
呂德文在多地調研發現,由於「過度留痕」的工作要求,幾乎每個鄉鎮、每個村都要找一個專門寫文字材料的人。
學校也正陷入「過度留痕」的困境,而這種「過度留痕」常常是為了「自證清白」和避責。王靜說,現在學校對於各種教學內容的記錄十分嚴格,需要教師記錄對學生的教導內容,「網路防詐、防溺水、用火用電安全、交通安全等都需要老師教導,老師要對這些教導內容做記錄,並且這種教導和記錄不是一次性的,可能每隔兩個星期就要重申一下,然後反復記錄」。此外,學校要求這些記錄全部由教師手寫。
王靜說,假如學生在學校出了什麼問題,比如在學校裏摔倒磕碰了,或者是坐電瓶車上學時沒戴頭盔出了問題,家長來問責學校,學校就可以拿出手寫記錄,證明學校就這些事情教導過學生。
在「過度留痕」的要求下,不少「痕跡」實際是通過造假完成的。
西南某市一位重點中學老師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最近學校流行集體備課,也就是同學科同年級的老師坐在一起備課,每週兩次。但是,集體備課的內容其實並沒有被使用到教學工作中,甚至當老師集體備課時,相關內容的教學早已結束。即便如此,集體備課仍被要求拍照留痕,「有一次大家忘了拍照,都回辦公室了,還專門回去擺拍一張」。
陳志飛說,永久基本農田整治恢復是村裏重要的工作,不過,村裏有一些土地已經難以恢復,卻仍要恢復並拍照留痕,無奈只能作假。「有些農田是靠海的,過去海水倒灌不那麼嚴重,但是現在海水倒灌嚴重了,土壤改變、水質改變,已經種植不了了,怎麼恢復?沒辦法,還是用挖土機去整地,然後一排一排插上番薯。」
陳志飛說,為了拍照留痕,村裏浪費了大量人力物力,最近一次翻整土地、插番薯就花費了大約10萬元。
「製造盆景」
從街道辦轉到市直部門工作後,李維維發現,越往基層,形式主義的負擔越重,「很多事情最終都是要落到基層」。
呂德文說,鄉鎮和村位於整個體制的最末梢,客觀上壓力就比較大,不僅是「上面千條線、下麵一根針」,也是「上面千把錘、下麵一根釘」和「上面千把刀、下麵一顆頭」。
在他看來,基層壓力逐漸增大的原因之一,在於各個條線都在平均用力,「每項工作的要求都提高了,不能隨便應付,還有可能被問責,客觀上就增加了基層負擔」。而這背後是基層的考核體系正變得越來越細化。呂德文說,再小的工作也佔據著一定的考核比分,丟了這點分就可能拉開與別人的差距,因此基層不敢丟掉任何一分。
趙海靈說,市里每個季度都會對各縣(區)列出紅黑榜,各縣(區)則會對各個部門列出紅黑榜,還會對各個部門根據年初制定的考核標準進行打分和排名,排名與工資直接掛鉤,「考核標準十分細化,比如農民收入的增幅、糧食產量增幅等」。
何清則表示,耕地治理是他所在鄉鎮的重要工作,治理任務從市一級傳達到縣一級,再傳達到鄉鎮。最近幾個月以來,每週都會對各個鄉鎮的耕地治理進度進行排名,排名和績效掛鉤,一旦墊底有可能被「一票否決」,「也就是如果這項工作完不成,當年所做的所有工作都會前功盡棄,全部否決」。
為了排名不墊底,何清和同事們最近半年總是集體加班,「週末單休或不休,節假日少休或不休,補休遙遙無期,工作任務不斷加重,幹部超負荷工作」。
多位基層幹部對《中國新聞週刊》說,由於考核體系十分細化,不是每一項都能做好,為了考核結果不要太差,一些報上去的數據不是實打實統計出來的,而是根據上級部門給出的目標倒推出來的。
中南大學公共管理學院副教授陳文瓊長期研究基層治理,在她看來,長期目標短期考核所導致的「虛事實做」是形式主義問題的一大根源。
陳文瓊在調研中發現,當前基層治理任務目標總體都是長期任務,比如鄉村振興、改善農村人居環境、耕地保護、糧食安全等。而為了督促基層落實中央根據宏大目標制定的政策,各部委和省市委、省市政府在層層下達過程中傾向於嚴格限制基層的自主性。對於執行政策的基層而言,長期目標就變成了需要頂格執行的精細的短期指標體系。
而當基層所認為的長期目標,遇上了非常具體的考核體系,「就會無限地卷到形式主義裏面」。陳文瓊說,因為目標宏大,沒有辦法對結果進行量化呈現,所以只能對過程進行量化呈現,那麼基層所有的工作都會變成落實過程。
呂德文也指出,基層的形式主義問題之所以嚴重,一個關鍵原因在於基層工作喪失了自主性。「過去,基層可以自己調配每一項工作的輕重緩急」,但是隨著各個條線平均用力,各項工作都變得非常重要,「上級部門把下麵的時間都精細化地安排好了」,基層沒有自己調配的空間,如果完成不了任務,只能用形式主義的方式去應付。
在陳文瓊看來,形式主義問題的另一大根源在於不切實際的工作和政策要求。「有時候,領導提出的要求本身是不符合實際的,但是只要提出了,自下而上只能配合這個要求,導致一些工作本身就建立在不切實際的基礎上。」
陳文瓊於2022年在地方調研時曾接觸過一個案例,某省份的一位官員提出不能種玉米,只能種經濟作物,但是當地的氣候、地形、土壤、光照等條件非常適合種植玉米,不適合種植其他經濟作物。為了落實領導的要求,陳文瓊調研的縣專門把鄉鎮和村級主幹道兩邊的農田流轉過來,雇用農民在這些農田種植辣椒、茄子等經濟作物。由於種植條件不適合,「種植這些作物,投入越多,虧得越多,所以當地種下去就不管、不收了」。為了完成這個不切實際的工作要求,該縣每年從鄉村振興銜接資金中拿出50多萬元,基本打了水漂。
此外,基層的自利性動機也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形式主義。陳文瓊說,政策都是自上而下層層落實、層層部署,當中央的政策一步步傳達到省、市、縣,「縣裏會結合實際情況對政策進行轉化,讓政策具有可操作性,那麼縣域的幹部會考慮政策怎樣轉換才會對自己更有利,盡可能爭取到更多資源」。
她認為,部分基層政策轉換存在四個特點,分別是把複雜的工作簡單化、把長期的工作短期化、把所有工作中心化、把全覆蓋的工作局部化。以「把全覆蓋的工作局部化」為例,陳文瓊說,這體現在一些基層負責人會集中有限資源打造政績,其本質是「製造盆景」,以此彰顯成績、應付檢查,但是這種政績往往是虛假的表像,不會對周圍環境形成帶動。
陳文瓊說,關於形式主義如何形成,基層幹部最有話語權,因此一些地方已經開始徹底不搞過於細化的考核、不搞排名、不造政績點,扭轉狹隘的政績觀,切切實實解決老百姓急難愁盼的問題。
(張馨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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