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東為什麼還有電詐?
妙瓦底緊貼泰國邊境,距離泰國湄索機場僅十多分鐘車程。湄索位於泰國最西端的邊境上,與緬東妙瓦底隔水相望。這條河泰國人管它叫莫艾河(Moei River),緬甸人則叫它蕩茵河(Thaungyin River)。十多年前,緬甸推進改革開放、民族和解,妙瓦底成為標誌性邊境口岸之一,也是緬泰之間重要的貿易點。而過去幾年間,這條河卻成了電詐犯罪鏈條中偷渡、走私和誘騙「招人」的常用之路。
雲南財經大學法政學院副院長簡琨益告訴記者,2021年緬甸發生政變,和平解決衝突的全國謀劃式微,各種力量之間衝突加劇,部分少數民族武裝力量為謀取與政府長期對抗的資源,開始與犯罪組織合作,妙瓦底也從對外開放的象徵演化成為如今的電詐犯罪聚集地。
簡琨益向記者解釋稱,緬東電詐難以根除,原因就在於動盪的政治社會局勢形成了「犯罪窪地」效應。「少數民族武裝勢力要與緬甸政府分庭抗禮,就必然需要源源不斷的資金支撐軍費開支,只要這個需求存在,有組織犯罪就不會缺少『保護傘』。」
自2023年3月起,中國警方與緬甸、泰國執法部門已實施聯合打擊行動,取得豐碩成果。經三方共同努力、密切協作,2024年3月,妙瓦底地區800餘名中國籍涉賭詐人員途經泰國陸續被遣返回國。在演員王星事件之後,公安機關還循線挖出一個藏匿於妙瓦底、專門從事跨境人口販運的犯罪集團。
在聯合執法行動和反詐宣傳力度不斷強化下,為逃避打擊,泰緬邊境的資本和人員流動也變得頻繁起來,手段也愈發隱蔽。《環球時報》記者向多個信源求證,發現在過去兩年中不斷有從緬北或者其他東南亞國家遷來的新的犯罪團夥入駐在這條邊境線上,也不斷有緬東,特別是妙瓦底地區的犯罪集團回遷至緬北萬海和當陽等地或是阿聯酋迪拜的園區。從世界各地被騙至這條邊境線上的人絡繹不絕,最終「消失」在湄索。
越野探險博主胡七刀曾於2023年7月至2024年3月在泰國發起民間特種救援隊,協助救援被運送至電詐園區的中國人。在那段時間,他幾乎每隔三四天就去一次泰緬邊境。他對《環球時報》記者回憶稱,2023年9月,在三國聯合執法行動的威懾下,他時常看到一輛輛大巴車從泰國湄索邊境關卡開出來,疑似從妙瓦底向其他地區大規模轉移。
多位園區被困者的家屬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他們的被困親人曾回饋稱,當地電詐園區仍在不斷擴建。據他們講,一些被困者甚至會與園區簽訂合同,合同期未滿就想離開只有一種管道,就是賠付園區為偷渡新人所花的所有差旅費,贖金金額因園區而異。有時,園區還會拿錢後直接「拉黑」家屬。
那麼,為何泰國成為了緬東電詐的「中轉站」呢?簡琨益認為原因有3個:一是泰國是一個社會政治相對穩定的國家,且旅遊業發達,國際人口流動較大,電詐組織將相對安全的泰國作為「中轉站」,為詐騙提供掩護;二是地理原因,泰國湄索與妙瓦底僅一河之隔,跨國交通便利,且遠離我國邊境,把園區轉移到妙瓦底大大提升了犯罪安全係數;三是跨國犯罪組織的網格化聯動使得犯罪組織在很多國家都有觸手,完全可以根據犯罪線路的需求形成配合。
胡七刀也告訴《環球時報》記者,緬甸邊陲地區,無論是與中國還是與泰國接壤的領土,都在民間武裝勢力的把控之中,通行困難。所以,即便是從中緬邊境的緬北陸路往返泰緬邊境的緬東,也需要在泰國中轉。
能否依靠技術手段切斷電詐分子通信網絡?
近年來,為打擊電信網絡犯罪,中國警方採取了「斷網」「斷卡」等措施,同時不斷強化對網上各類電信網絡犯罪的站點進行查處,有力打擊了支撐電信網絡犯罪的鏈條。電詐犯罪集團獲取電話卡、銀行卡等犯罪物料的難度也不斷加大。泰國也曾對妙瓦底採取過斷電等行動。但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亞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員鮑志鵬對《環球時報》記者解釋,為了逃避打擊,妙瓦底不少電詐園區已配備了小型燃油發電機,甚至使用了「星鏈」設備,這無疑增加了通過「斷電」「斷網」實施打擊的難度。
目前在國內,手機卡的註冊都需要實名登記,但市面上也存在大量不記名或虛假記名的手機卡。有些情況下,是在運營商實名開卡的用戶自己將電話卡進行販賣;還有一些情況下,犯罪分子會用竊取的實名資訊註冊電話卡。上游號商通過非法途徑收集這些未實名及虛假實名電話號,再轉手賣給詐騙集團。
《今日說法》欄目2023年8月的節目曝光了一起相關案件。公安機關抓獲了與詐騙集團勾結的23名運營商「內鬼」,警方在從犯罪嫌疑人手上查獲的電腦中恢復的手機號碼數量就高達8000多萬個。這些運營商「內鬼」利用偽造的號碼池業務合同規避了公司內部的審查流程,先私自在運營商機房內設立了伺服器,並非法滲透進運營商短信服務系統,再把介面提供給下游微信帳號註冊服務商。他們進一步操控運營商號碼池,篩選出空號資源,大規模接收和發送短信驗證碼。這起案件揭開了電信詐騙團夥背後一條涉及非法交易詐騙所用帳號的隱蔽且複雜的灰色產業鏈。
電詐集團可以被定義為「恐怖組織」嗎?
近日,有刑法學專家和自媒體博主在網路上呼籲,為將緬東電詐徹底剷除,應將電詐組織定義為「恐怖組織」以進一步尋求合作共同加大力度清剿違法犯罪行為。簡琨益認為,根據我國《反恐怖主義法》第三條規定,恐怖組織的定性應當有「政治、意識形態等目的」,而涉電詐組織是以獲取經濟利益為目的,本質上不屬於恐怖組織,而是跨國有組織犯罪,也稱跨國黑惡勢力組織。
不過,簡琨益告訴記者:「要注意的是,現代國際社會恐怖主義也在不斷謀求轉型,恐怖組織與其他犯罪組織勾結,甚至轉型為謀取經濟利益的犯罪組織,這種情況也是存在的。緬甸電詐組織比較特殊的地方在於其背後有地方軍事勢力的支持,如果這些軍事勢力通過犯罪來實現政治目的,那麼這種犯罪組織有某種可能轉化為新型現代恐怖組織,確實不可不防。從治理策略上講,這些武裝力量即便有政治目的也是針對緬甸政府,如果緬甸能夠完善本國反恐法治,將利用犯罪獲取經濟利益以實現政治目的的武裝力量認定為恐怖組織,那麼,通過聯合反恐手段治理涉電詐犯罪不是沒有可能性。」
簡琨益同時強調,中國和東南亞國家是命運與共的好夥伴,使用武力對跨國犯罪組織進行打擊是共同的鬥爭。因此,動武不是要「鏟平」什麼地方,更不是製造國與國之間的對抗。這就需要增進各國互信,聯起手來共同對付電詐組織及其支持者。
據鮑志鵬介紹,當前中國與緬甸、泰國等域內國家聯合打擊跨國電信網絡犯罪活動主要通過警務聯合執法進行,我國警方負責前期偵查和搜集相關證據,當地警方抓捕電詐人員並將中國籍涉詐犯罪嫌疑人移交我方,再由我國警方負責後續審訊,最後移交司法機關起訴和審判。鮑志鵬認為,這符合目前相關國家電信網絡犯罪執法活動的實際,也符合國際警務執法合作的標準。根據目前地區跨國電信網絡犯罪迭代變化的新特點以及相關情況的變化,中國也積極與相關國家一道不斷調整優化跨國執法流程、豐富執法手段、提升執法效能。
鮑志鵬強調,當前湄公河流域非傳統安全與傳統安全問題交織,打擊跨國電信網絡犯罪的警務執法往往還涉及複雜的國際政治、國際法等其他問題。聯合執法行動不斷向縱深發展必然增加執法難度和挑戰。
未來我們還能做些什麼?
有公安部和雲南省與緬北接壤城市瑞麗邊檢站的知情人士向《環球時報》記者透露,根據他們對「失蹤立案」人員的軌跡和通信記錄查詢,他們中大部分人都是受了「海外高薪」「東南亞發大財」「會打字即可」等虛假招聘廣告的誘惑,抱著來東南亞尋找工作機會的目的,最終被拐騙、買賣進入園區。其中不乏大量人員在出發前其實就知道自己要從事的是「黑灰產業」,比如「背貨走私」,但他們的家屬卻並不知情。胡七刀也告訴記者,曾經有求助者非常著急地說親人被騙進了園區,但通過救援隊從各方瞭解到的資訊,這位「被困人員」實際是電詐園區內的一名主管。
「從公安部門跟蹤的一些資訊和行蹤記錄來看,這部分人中甚至有一些剛被『解救』出來不久,又自願前往另一個電詐園區,或留在東南亞繼續做一些不法勾當。」上述公安部知情人士透露。
雲南瑞麗邊檢站的知情人士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中緬邊境在疫情之後幾乎所有可能的通道都布放了鐵絲網等物理隔絕,邊境移民管理局遇到可疑對象也會嚴肅勸返,一旦靠近邊境就有大量醒目的反詐宣傳和密集的檢查站,這意味著「一個人很難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偷渡出境」。但由於中緬邊境地區有大量相連的村落、山路和水路,犯罪團夥不斷開闢出非常隱蔽的路線以逃避打擊。
「這件事情如果不徹底根除,我們哪怕24小時不間斷地救援都是徒勞的。」胡七刀語氣越發沉重地說,雖然他已將近一年沒有做過救援,但他在社交媒體平臺上仍每天都會收到五六條求助私信。胡七刀說現在已經不再回復了,他不想給那些翹首以盼的親屬飄渺的希望。「我們這樣的民間救援行動失敗率很高,可能高達80%。我們明白受困者家屬希望與親人團聚的心情,但在我們看來,我們救出去了一個人,可能又有另一個人被騙進來。只要園區本身和電詐產業還在,人口販賣的利益鏈條還在,僅零星地救回來幾個人其實沒有太大意義,我們會有這樣一種巨大的無力感。」
簡琨益認為,未來我國反電詐體系可以建立線上線下兩個包圍圈——線上以數字智能為中心,輔助民眾進行電詐判斷,用人民資訊網絡包圍電詐資訊;線下以反跨國有組織犯罪為中心,形成區域國家間合作,將犯罪園區包圍在各國合作打擊網路中,電信詐騙一旦喪失線上線下兩個流動性,就會自然萎縮。
(胡雨薇 徐嘉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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