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是一首蝸居於宇宙的詩

  我成長於澳門市的新橋區,幼稚園、小學就讀於沙梨頭坊眾學校。「沙坊」前身是「永福社學」,上世紀60年代末更名,當時的校長是我的外公杜榮先生。我的父親曾在社學讀過書,後來留校任教。我的父母是在沙坊任教時結緣,然後在那裏共偕連理。
  說我的童年有煙火氣,其因是沙梨頭土地廟邊上就是爺爺搭建的舊居。生於上世紀80年代初的我,入讀的小學跟爺爺家僅是一道斑馬線的距離,平日上學近得如登船跳板一樣。有幾次因用餐時間過慢,大人們紛紛離席,我還獨佔飯桌。家人怕我餓壞,氣急也要喂我,能多吃一口算一口,怎奈他們永遠沒法把飯碗清空,只好拖著我匆匆回校。雖說是在爺爺家吃飯,其實我出生的那一年,他就不在人世了。我只記得家裏有他的牌位和照片,於是這間我稱之為「廟居」的家,只是中午離校落腳用餐,假日和表哥表姐打鬧度日的地方。
  澳門著名攝影家李玉田先生曾拍下1949年時的土地廟,照片中有漁民在廟前空地打船纜。這座起源於明代的園林式廟宇,除了建有「梨山聖母廟」「永福古社」「觀音岩」「醫靈廟」四大部分,旁邊的「留園」曾是民居。爺爺、父親和我,都曾在留園的石級荒徑中徘徊過。廟中各殿都傍山而建,背後為白鴿巢公園,聽父親說,他小時候在家攀戶而出就能到達公園。如今的「一線天」——直通白鴿巢公園的樓梯處,就是「廟居」。
  廟居的佈置,我還有些印象。除了入眼的俗世煙火,我對這個家最溫柔的記憶,莫過於石頭。與不少疍家人(又稱艇戶,中國沿海地區水上漁民的統稱)同學相比,「廟居」便是岸上的記憶。昔日土地廟依山面海而築,廟前海灘原為「淺灣」,行舟可直達廟前。相傳南宋末年,丞相陸秀夫、大將軍張世傑奉二王宋端宗趙昰、末帝趙昺南逃之地,便是駐舟淺灣(另有權威說法是在廣東新會)。
  清末民初的名士汪兆鏞有長詩《永福古社行》傳世,從汪氏到近人考證,宋帝行宮究竟屬澳岸「淺灣」,還是廣東「淺灣」,至今未有定論。倒是兒時不甚好學的我,後來在準備升讀大學前的暑假期間,竟也浪子回頭,決心隨父親研習書法。如今臨摹瘦金體20年,手執鉤線,揮毫就能穿越時空,過屬於我的宋式生活。
  如你沿土地廟拾級而上,右轉入醫靈廟旁,過留園直路走去,那裏就是廟居。廟居有兩層,洗衣、做飯、用餐、如廁都在樓下,睡床都在樓上。我年紀小,在這個可謂怪石嶙峋的家裏,總覺得哪里都有隱秘,不敢亂走。家中電器,除了昏黃的電燈、電視,帶給我感官刺激的就只有滴滴答答的掛鐘,還有長輩拜神後嫋嫋而升的香煙。或因如此,自我懂事,幼年的感官世界便造就了我是個很靜的人。也許是這份靜,讓我愛上詩歌。
  年幼時我便知道白鴿巢公園有個賈梅士洞,路易·德·賈梅士是葡萄牙的偉大詩人,傳說他在白鴿巢山洞完成了著名長詩《葡國魂》,後人就以他命名該洞,用作紀念,並在這個由3塊天然巨石交疊而成的洞中,設立半身塑像,供人瞻仰。在現代詩歌創作上,另一位葡萄牙詩人佩索阿對我影響更大。他們令我認識到,詩歌乃是人類共同母語,便心生一念去學葡萄牙語,想要用自己的聲音去讀出來自那個石洞中的永恆回聲。
  我已淡忘了是哪一年正式離開廟居,但曾有幾個晝夜,是永遠深印在我腦海裏的。吃飯總會超時的我,對廳堂的擺設印象較深。擦嘴用的三色玉扣紙,疊放在電視機旁邊的櫃子上,我常以找紙擦嘴作藉口,走近電視機,總覺得靠近這個「公仔箱」一點,我就能看到一切,擁有更多樂趣。我還常坐在正對電視的位子,隔幾步就是沒有扶手的木梯,沿這條堅實的木梯就能爬到二樓,不過要更上一層樓可沒這麼簡單。樓梯的頂端被一塊大木板完全覆蓋著,要把它整面「推翻」,有如打開天窗,才能見洞天。難為我用盡力氣爬上去,還要伸頭張望。其實,哪有人在家要作小偷狀呢,我是不敢把木板蓋上,雖然這「門」常開,在我看來卻根本是個陷阱,一不小心就會失足掉下去,所以我習慣看著那個地上的「缺口」,靜靜地待著。
  緊挨梯口的睡床,掛著白色蚊帳,床邊常擺著一把葵扇。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常坐在籐椅上撥扇,又或者,床邊的扇是大人怕我睡覺半夜出汗時的降溫良物。床邊正是山麓的其中一石,或許我的夢,我童年的腳步,都曾經在「一線天」中徘徊過?摸著石頭睡覺的晝夜,用「穴居」形容更為貼切,用現代人的話說,是真正意義的「山中蝸居」。
  如今淺灣已是滄海桑田,土地廟旁的更館都偃鑼息鼓了。隨著廟居老家清拆,上世紀80年代後期,我跟著父母搬進同是新橋區的聖庇道街。依舊喜愛遊走在學校與有老式天臺的五層住宅之間。有時背著書包獨自回家,不想與車爭道,便抄個10秒鐘就可走完的小路,左穿右插,踩著落葉,聽著狗吠,偶然經過有人剛剛誠心上香,香火正旺的城隍行臺,轉頭又見老街坊拉一張椅子在門外閑坐納涼。看陌生人家家門大開,諸事八卦的小孩,總忍不住偷看別人家的佈置。有些調皮搗蛋的同學,先是大喊一聲,嚇到街坊,然後逃之夭夭,這些事我是不敢做的。
  從附近的造繩巷、大纜巷、橋巷、渡船街等地名,還有那至今保存完好的造船子弟學校,可以想像這片土地與海的關聯,所幸沿路沒有高樓,大多只是原地拆卸,換成新式唐樓。如拔出一根爛牙,替舊換新,其餘還能隨社會營營役役的,依舊保留。我有時漫步其中,目視眼前路,追溯更遠的歷史記憶。曾經流動的比如手推車檔「美的雪糕」,賣豆腐花的攤檔,從前都常出現在校門附近。如今鬧市區中旅客人手一袋的杏仁餅手信,在我童年時代,出自石街轉角處的那家小店。
  印象中從前的石街,道上雖窄,但人車都能交通,寬度大約如兩個成人並肩張手,從前人多車少,進入石街,都可用汩汩流淌來形容。如今石街前後被設上圍欄,只能通過行人和電單車,新橋區內,另有內街又往外打通,這些都是上世紀90年代或之後的事。路上的房子多數是單層或兩層,若不成危樓,多數就隨它空著。記得過去麻子街,直到沙梨頭斜巷,沙梨頭海邊街一帶,零零落落有幾家體育會,每逢農曆二月初二的土地誕,更是舞獅隨行,鑼鼓喧天。舊日街景,裏巷間的鄰里氣息,鬧中有靜,多少還維持著。
  而立之年後,我的生活重心也漸漸移到別處,偶爾經過這裏,在日常的焦距中感覺到記憶正持續模糊,這種模糊,帶著詩意的濾鏡,我可以在眾多事物和虛實之中,感受到生命的飄逝性。小時候讀詩詞文章,每念到「不復還」「不復回」,總是不解其中滋味,原來是生命的刻度尚淺,騰不出那個時空,沒有記憶中的徘徊踱步,因為童年還在燃燒。
  在這片鬱鬱蔥蔥之地,詩意和墨色,因沉澱而壯闊,點點滴滴流進我的內心,這裏有人間的煙火氣,我的讀書聲,神祇的歷史,給了我追憶童年與信仰的線索,後來,我把童年的這些記憶碎片,寫成一首散文詩,名為《記事詩》。童年於我來說,就是「聚燃於時間與記憶最偉大的枯枝」。
  (莫羲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