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偶然發生的

張 鳴

辛亥年,武昌發生的那點事,是一場意外,意外裏的意外。這場意外,毀了一個王朝,像扳道岔一樣,把古老的中國,扳到了另一個軌道上。

還有一場未遂的武昌起義

1911年10月10日夜裏武昌新軍工程營發生的起義,之所以發生,雖然此前有革命黨的某些安排,但事到臨頭,實際上只是士兵的自發行為,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但是這樣的偶然性,最終能夠成事,其實也是偶然。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在此前的9月24日夜裏,武昌新軍駐紮在南湖的炮隊,也發生了一次士兵自發的偶然性起義,但是,槍響了,並沒有像後來10月10日一樣,引起普遍的響應,因而悄然流產。

事情是這樣的。據當時的報道,湖北新軍炮隊第八標(團)三營,有一些老兵服役期滿,遵命退伍。由於這些老兵資格老,人緣好,所以,大家給他們擺酒送行。9月24日這天夜裏,目兵汪錫九等正在和昔日的同僚飲酒,一些丘八,喝到興處,未免大呼小叫,出言不遜,讓長官聽了不爽(也有一種說法,是說喝酒是為了汪錫九等人請假離營)。該隊的排長劉步雲一向跟汪錫九等人不睦,上前干涉(幾乎跟10月10日工程營發生的事一樣,出來干涉的也是一個排長)。退伍老兵一向比較橫,以前聽人管也就罷了,現在馬上就要離開軍隊,還要受這個氣,怎麼可能忍?加上這些人原本就跟革命黨有聯繫,就更加難以克制。於是雙方由爭吵變成打鬥。眾兵士起而打開軍械房,取出馬槍十幾杆,向軍官室轟擊,但是,槍裏的子彈,都是有藥無子的訓練彈,傷不了人。這些人一不做二不休,拖出快炮三尊,準備大幹。但由於新軍的炮與炮彈是分開的,有炮無彈,他們又去搶彈藥庫,急切之間,砸不開庫門。後來鎮壓的馬隊來了,起事的士兵,只好棄炮而逃。馬隊追及,汪錫九跟他們說,大家都是兄弟,相煎何急?馬隊士兵也就退了。

事鬧出來之後,革命党曾經一度想提前發動。但考慮到準備不足,而且事起突然,有點像是老兵使酒鬧事,瑞澂和張彪昏聵膽小,未必會真的深究。所以,只是安排兩個領頭的士兵逃走,沒有進一步的動作。果然,瑞澂和張彪得到消息之後,寧肯相信事發偶然,不過是退伍老兵酗酒鬧事,遂開除了幾個人的軍籍,息事寧人。

南湖炮隊的事,跟工程營發難,僅僅相距十五天。若論革命形勢,其實沒有什麼兩樣。兩者也都沒有革命党的有意佈置和領導,都是自己發難,也都開了槍。後者群起響應,而前者,大家都做壁上觀,頂多跟著喊幾嗓子起起哄。兩個事件所差的,只有一個東西,那就是情勢。

俗話說,形勢比人強。俗話說的這個形勢,就是我說的情勢。這個情勢,事實上是清朝的湖廣總督瑞澂和革命黨人一起造出來的。

10月9日這天,革命黨人在漢口俄租界寶善裏的據點試驗炸彈,不慎爆炸,據點暴露。張皇的革命黨人,把所有的名冊、文告、旗幟甚至武器和資金都丟給了清吏,導致瑞澂全城大搜捕,多個據點被破獲,二十多人被捕,剩下的革命黨領袖紛紛逃走。彭楚藩、劉堯澂和楊洪勝犧牲,三人的人頭,被示威性地掛在了城頭。瑞澂和張彪將要按圖索驥的流言,傳遍了整個軍營。這就是工程營發難的情勢,有了這個情勢,起義才會一呼百應。

我們知道,任何一種造反或者起義,都需要有動員。動員的力度越大,成功的把握才越大。但是最好的動員,莫過於形成一種人人自危的恐怖氣氛。這就是為什麼歷史上的造反起事,發動者往往需要製造謠言的緣故。10月10日的工程營起義前夕,人人自危的氣氛,第一來自革命黨失手,第二來自瑞澂的處置失當,而兩者奇妙地構成了完整的邏輯線條,不由人不信。事實上,瑞澂和他的幕僚,還真的考慮過按圖索驥,按黨人名冊搜捕,所以,流言不為無因。流言一起,又沒有有力的措施安撫,人心就瓦解了。在工程營發難前夕,據報道,張彪已經佈置各營管帶,凡營中喜閱新書報、言大氣昂及剪辮之兵,一律開除,派人押送回原籍。並且嚴禁各營隊之間士兵來往,不許士兵五人以上聚談。雖未及實行,但卻平添了緊張氣氛,讓士兵從軍官們嚴峻的表情和鬼祟的行動中,“印證”了按圖索驥的真實性。事實上,新軍固然有不少革命黨,但沒有想像得那麼多,至少,軍官中的革命黨相當少,只要響應者不足夠多,是可以彈壓的。可是按圖索驥的流言一起,不僅新軍中所有沒有逃走的革命黨人感覺到了死亡的威脅,那些跟革命黨人有過交往的人,也人心惶惶。不動是死,動一動,說不定還會有活路。按一個革命黨人的說法就是,“起義亦死,不起亦死,等是死耳,與其為甕中之,毋寧鋌而走險”。這是兵法上“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局面,是一個典型的陳勝吳廣起義的情勢,歷史告訴我們,這樣的局面,士卒很有戰鬥力。從這個角度看,起義若按革命黨部署的計劃進行,革命還真的未必能成功。因為武昌起義成功之後,作為原來的革命領袖之一的劉公說,當初他們動員新軍士兵,好多人雖然有心革命,但一落實到具體行動,就會猶豫。因此他們甚至想過用炸彈來威脅這些士兵,如果不參加,就會被炸死。

有心栽花花不成,無意插柳柳成蔭,自古如此,不絕於書。武昌起義,也許就是這樣一個歷史結果。

芝麻開門

武昌起義之前,革命黨人並不看好武漢,很大的一個原因是他們認為武漢屬於四戰之地,起義發動,即使成功,也易於遭致四面圍攻,堅持不下來。沒想到,這個中心開花的起義,不僅守住了,而且最大限度地把革命輻射開來,一舉大獲成功。其中除了滿人親貴自毀長城,漢人官僚不樂幫忙的原因之外,很大的一個因素,是革命黨人意外地撞上了一個有錢有槍的寶庫,喊了一嗓子“芝麻開門”,門就真的開了。

當時武漢的新軍,共計一萬一千多人,巡防營不多,基本可以忽略不計。起義前,大約兩個標(團)調往四川鎮壓保路運動(其中兩個營在宜昌)。剩下的部隊,不到萬人。起義爆發,有五個營和兩標——一個騎兵團和一個旗人組成的團沒有響應起義,而起義部隊,不過兩千餘人,加上後來加入的陸軍小學的學生和零散的士兵,當事人回憶說有四千人,但實際上大約也就不到三千人。只是,起義軍比較兇悍,未響應起義的部隊,不是被消滅(旗人團),就在跟著鎮統制(師長)張彪做了一些零星的抵抗之後,自己散掉了,並沒有對起義軍構成威脅。但是,武漢這麼大,僅憑著三千人,要想守住,幾乎是不可能的。按情勢勢必要擴軍,擴軍就得有錢,有槍。在當時情況下,沒有人會不拿錢來當兵的,靠革命熱情是沒戲的。因為起義的三千人,有理想和熱情的,還不足半數。非常幸運的是,瑞澂留給起義者的,是一座有大量現金和武器的城市。藩庫(布政使的財庫)裏有存銀一百二十餘萬兩;銅幣局存現洋七十餘萬,銀八十餘萬兩,銅元四十萬;官錢局有銅元二百萬,官票八百萬張,未蓋印的官票兩千萬張,洋元票二百四十萬張,庫銀二十萬兩,現洋三十萬元,湖北財政存款總計有四千萬餘元。而且,漢陽兵工廠裏,還存有大量的報廢的銅炮,可以用來鑄造銅元。錢不成問題,光有錢,沒有軍械,擴軍也難。但是,湖北自打張之洞編練自強軍起,到武昌起義時,已經有二十餘年的歷史,歷年購置的武器非常多。從德國買的七九毛瑟槍一萬余支,從日本買的六五步槍一萬五千支,加上中國最大的兵工廠在漢陽,漢陽造的步槍有好幾萬支。這些槍除了裝備軍隊,大部分都存在軍火庫裏。庫裏還有一些山炮、野炮和要塞炮,唯一的遺憾是沒有太多的馬克沁機關槍。這樣大批的槍械,裝備幾個師都綽綽有餘。就這樣,起義軍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擴充到了五個足額的協(旅),原來的三千人,幾乎都做了軍官,起義時僅僅為正目班長的熊秉坤,搖身一變,就成了協統(旅長)。起義軍在短時間內,就發展到兩萬多人,是起義前整個武漢軍隊的兩倍還要多。起義的第四天,革命軍就自稱有八千人,而外界則傳說他們有二萬五千人。

儘管在今天看來是具有充分正當性的革命起義,但當初也沒有多少人自願投身進去,只要是招人當兵,就得發軍餉。軍官由於都是原來具有革命熱情的,錢可以少點,無論官大小,一律每月二十元,但士兵卻不能少,每人每月十元。在這些人看來,即使參加革命,也無非當兵吃糧,找個掙錢養家的職業。從當年留下來的老照片看,好些革命軍的士兵,腦袋後面還拖著辮子。當然,這樣的新兵,沒有經過訓練,大部分的士兵,穿上軍裝,連裝彈和射擊都不會。當時就有人認為,這樣擴軍,人雖然多了,但老兵分散在各處,戰鬥力很可能還不如原來那三千人。可事實證明,恰是這樣的擴軍,成了大事。因為整個國家還處在不怎麼會打新式戰爭的狀態,所有的新軍舊軍,都沒有經過戰陣,一提到打仗,首先想到的就是武器、兵員。一聽說武漢的起義軍已經有了五個協,湖南和江西的巡撫,立刻感覺自顧不暇。聽話的河南人,派了兩個營的新軍加一個巡防營來到武漢北邊,領兵人一聽說起義軍人數眾多,嚇得一槍都不敢放,馬上派人跟起義軍聯絡,詐稱投降,虛與委蛇。一直拖到10月底,北洋軍兩個鎮到齊,清軍的反撲,才算正式拉開序幕。在這半個多月裏,在上海、天津、北京的報界鼓噪下,全國上下,不是人心惶惶,就是歡欣鼓舞。臨近的湖南和江西,也先後獨立。內地十八個行省中有十四省先後獨立,清朝大勢已去。顯然,如果清軍在起義後馬上反撲,起義軍能不能守住武漢,很難說的。而清軍之所以沒有這麼做,非得準備充分,調集了充足的兵力才動手,很大程度上,是顧及擴軍之後義軍的規模。義軍那實際上沒有什麼戰鬥力的五個協,充分地起到了嚇阻清軍的作用,給造反者留足了空間和時間。當然,這樣的義軍,在日後跟北洋軍的戰鬥中,肯定是不中用的,即便來了革命黨號稱知兵的領袖黃興來指揮,也只能節節敗退。但這不要緊,只要舉國皆變,北洋軍一地的勝利,也救不了清朝的性命。曾經做過鄂督的清朝大員陳夔龍後來感慨說,在事變之初,他曾提議派兵火速平亂,但中樞久拖不決,失去良機,事遂不可為。其實,朝廷火速不了,有武漢金庫裏的銀子的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