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時期的口號與呼口號

“文革”時期,標語、口號盛行,各種各樣的口號滲透到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口號的具體運用來看,由於呼喊者的動機和文化層次不一,在某些場合免不了出現黑色幽默,給一些人帶來不同的“時運”。

牆上的口號

在那特殊年月,無論農村還是城市,最吸引人的就是建築物上貼的或寫的標語口號,其覆蓋率比今日的平面廣告還高。一般較為重要的標語、口號,都張貼或書寫在人員活動較為頻繁的場所,如機關、學校、部隊、醫院的樓房外牆上。我有一個親屬是“老三屆”,隨紅衛兵大串聯來到北京,自然要在天安門前留影紀念。城樓右前方的一個建築物上,有一條醒目的標語:“炮轟江蘇省司令部!”稍後一點的觀禮臺上,還有一條更雷人的標語:“……動解放軍一根毫毛就不饒他!”今天看來,這些貼在天安門前的標語沒頭沒腦,讓人莫名其妙,但卻真實地反映了那個年代的政治空氣。我們村在“文革”初期,標語、口號比較單一,內容大都圍繞生產,牆上的字也寫得七扭八歪,自從知識青年下鄉來到我們村後,標語、口號在質量和數量上都有了一定提高。我曾經見過一張老照片,幾名女知青正在牆上粘貼“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標語。牆上的口號還有“興無滅資,反帝反修”、“站在家門口,放眼全世界”、“為解放全人類而奮鬥”等高瞻遠矚的詞句,這些標語、口號讓村裏人感到新鮮好奇,經常駐足觀看。知青們成了那個年代新潮口號的引領者。

指定的口號

口號多用在人員彙聚的場合,特別是批判大會和動員大會上。為了體現會議的嚴肅性,確保會議不出差錯,會議主持者事先做了安排,指定一兩個人帶頭呼喊口號,口號的內容也是預先擬好的,不能隨意更改。值得一提的是,帶頭喊口號的人必須家庭出身好、政治思想好,嗓門高、音質好,且敢於出頭露面。我們連隊的當權者挑來揀去,只有一個外號叫“吳大嘴”的人符合上述條件。吳大嘴因嘴唇肥厚,故得此名。大嘴在運動中屬“逍遙派”,沒有過激行為。開始找到他喊口號,他還不想接受,後來便如魚得水,每次大會都能喊出水平。當官的和發言的站在臺上,他在台下人群中選一個有利位置,見機行事,喊得恰到好處。那時,一有適合喊口號的會議,當權者都把他列為第一人選,吳大嘴也覺得很榮耀。更讓大嘴驕傲的是,他通過喊口號交上了“官運”,當上了另外一個連隊的隊長,後來又當上了分場場長。他在這個不大不小的官位上一直幹到退休,實現了“軟著陸”。

自發的口號

有人看到喊口號帶來了好處,就削尖腦袋去表現自己,尋找各種喊口號的機會,以期引起當權者的重視。我們連隊有個叫許老疙瘩的年輕人,平時就喜歡在眾人面前逞能,總想壓人一頭,只是沒權,人們也不拿他當回事兒,時常還遭奚落。“文革”開始後,他便上躥下跳,但始終只是個小嘍�。“文革”後期,大大小小的會議多了起來,這也給他提供了表現的機會。他在各種會議上積極發言,關鍵時刻還情緒激動地喊上兩句口號。尤其是連隊領導在場時,表現得更為活躍。工夫不負有心人,許老疙瘩的努力終於有了成效,一年後當上了農工排長,兩年後又被推薦為工農兵大學生,真是春風得意,平步青雲。他大學畢業後回到原籍,主管某技術部門的工作,有職有權,成了香餑餑。遺憾的是,他後來犯了貪污受賄罪,結束了自己的政治生涯。

助力的口號

批鬥會上,總有人打頭陣,搶先發言。進入高潮時,便有人動用武力,向被批鬥者施加拳腳。還有個別人進行變相體罰,以示對階級敵人的無比仇恨,表明其堅定的革命立場。我剛畢業時,正趕上批判“師道尊嚴”,一些老師遭了殃,由於得罪過某個學生或學生家長,或說了些犯忌的話,就受到無情的批鬥,有的還被打成“現行反革命”。有一次,在俱樂部批鬥一名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分子的女教師,有個女學生和她的老娘沖到跟前,不由分說,就將低頭站在臺上的女老師頭髮抓了起來,讓她抬頭面對革命群眾。揭發她在班上謾貧下中農子女,搞階級報復。另有一名婦女還把一雙破鞋掛在女老師的脖子上,進行人身侮辱。有個中年男子,見批鬥到了火候,便開始呼喊起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圍攻的人也跟著喊了起來。雖然他沒有上前動手動腳,卻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一時間,群情激憤,打人者一下子多了不少。有個平時就愛搬弄是非的人,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塊拖拉機鏈軌板,用鐵絲拴住,掛到這個女老師的脖子上,勒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一個老人見了,說這樣會弄出人命的,這才被摘掉。那個帶頭喊口號的人在一旁幸災樂禍,隔三差五就喊上幾句口號推波助瀾。原來,這人從前追求過這名女老師,遭到拒絕後懷恨在心,帶頭喊口號純粹是為了報復。此人後來或許是遭了報應,沒有女人願意嫁給他,打了一輩子光棍。

喊錯的口號

那年月,誰想出人頭地,只要在公眾面前帶頭喊幾句口號,就會給人留下積極上進的印象。有天晚上,連隊召開批判地主分子拉攏腐蝕知青大會。一名平時不曾抛頭露面的女青年,在批判大會進入高潮時,突然帶頭喊起口號:“打倒地主分子×××!”在場的幾百名群眾被口號聲驚動,不由自主地跟著喊了起來。女青年見有人呼應,又振臂高呼道:“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不走資本主義牙(邪)路!”怎麼會是“牙路”呢?眾人不解,但還是有人跟著喊了起來。只怪這女青年沒多少文化,錯把“邪”字當成了“牙”字,才鬧出了大笑話。口號喊完後,經身邊人提醒,她才知道自己喊錯口號了,臉色白一陣紅一陣的,暗自叫苦。在大庭廣眾之下喊錯口號的負面影響很大,當權者過後對她進行了嚴厲的批評,差點打成現行反革命。

夾帶的口號

那個年代就是會多,且名目繁多,什麼批判大會、誓師大會、理論學習會、路線分析會、鬥私批修會等等。後期開始提出“抓革命,促生產”的口號,每到春種、夏鋤、秋收、冬藏和興修水利等幾個重要生產環節,連裏都要召開誓師大會,作戰前動員。除領導作鼓舞人心的講話外,每個排還要推舉一人代表本排發言。一年一度的麥收會戰即將開始,連隊召開了誓師動員大會。我們連隊有10個排,就得有10個人上臺發言,大家都暗地裏較勁兒。後勤排有個叫宋老蔫的人,寫得一手好文章。只是他平常話不多,聲音也不太大,排長還是讓他代表後勤排發言,指出要點,如何搞好麥收期間的伙食等後勤保障工作。並囑咐他拿出點絕活,爭取打響這一炮。老蔫想,既然領導讓我上臺發言,就是瞧得起我,一定要給排長爭氣。他便挖空心思在寫稿和念稿上下工夫,在發言上做文章。臨到他發言時,人們都不太重視,認為他性格綿軟,說話欠缺力量,吊不起人的胃口。“向一線同志學習,向一線同志致敬,堅決打好麥收這一仗!”人還未走上講臺,老蔫便喊起了口號,這招可真是絕了,一下子就把人們的目光吸引過去。別人的發言都是老套路,而他寫的稿子開口便是毛主席詩詞:“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煙。”文稿還多用排比句,合仄押韻,朗朗上口。每到關鍵之處,就喊上一兩句口號。人們以為喊完口號就沒有下文了,可他又接著念下去。別人的發言一般只有五六分鐘,他卻用了近10分鐘,雖說長了點,可結束時還是贏得了熱烈的掌聲。老蔫這一炮打響後,受益匪淺,竟然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轉年他便被調到學校,成為一名教師。不久,這個30歲的漢子又找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人們再見到老蔫就逗他說:“你這發言可走桃花運啦,竟討來個好媳婦啊。”老蔫聽了只是憨笑。

打氣的口號

北大荒的冬天,滴水成冰,寒氣襲人。有一年春節剛過,連隊便組織了“開門紅”,響應營黨委的號召,決定搞三天水利大會戰,挖出兩條千米長的水渠。正月初一一大早,人們就坐上輪式拖拉機,向幾十裏遠的北大甸子進發。為了鼓舞士氣,連隊製作了多面紅旗和彩旗,還書寫著“向荒原進軍”、“戰天鬥地,不畏嚴寒”等標語橫幅。而且把小廣播也搬到水利工地,進行現場報道。這天異常寒冷,氣溫達零下36度,雖然人們穿戴厚實,但在車上仍凍得瑟瑟發抖,還未幹活就有人凍壞了鼻子、耳朵、手腳。到達水利工地時,人們的身體幾乎麻木。下車後,大家趕緊活動四肢,揀來柴草燃火驅寒。不一會兒,人們就投入了戰鬥。參戰的200多號人,揮舞著鍬鎬,在冰天雪地裏幹著驚天動地的事業。豈知幹了不到一個小時,刮起了大煙泡,吹得人們透心涼,身子終究抵擋不住嚴寒,凍傷者越來越多,有人開始向車輛靠攏,準備撤退回家。連長看到這架勢,馬上讓廣播員拿起小喇叭,到各地段喊口號。廣播員是個17歲的北京女知青,她身穿羊皮襖,頭戴貉皮帽,腳蹬大頭鞋,把自己裝扮得像個聖誕老人,即使這樣,也凍得縮成一團。她斷斷續續地喊著:“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漸漸地,聲音就小了起來,竟凍倒在工地上。多虧人們發現及時,才將她救醒過來。事後,連隊給這個小知青記了三等功。由於寒流的侵襲,越來越多人凍壞了身體,人們實在無法堅持下去,不得不退下陣來。過後,連長總結工作時說:“這次水利大會戰,雖然遭遇到了嚴寒的挑戰,但人們創下了低溫野外作戰的新紀錄,展示出征服大自然的能力。”聽得大夥心裏一陣陣緊張,生怕要求來年再去創造“新紀錄”。

(李祥/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