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記者陸鏗葬于此”

一代報人陸鏗先生2008年6月22日病逝於舊金山。依照其遺囑,陸鏗將歸葬大陸昆明市金寶山之名人園。陸鏗在世時曾雲,墓碑上刻“中國一記者陸鏗葬於此”。享年89歲的陸鏗,是新聞界久負盛名的前輩人物,遽爾仙去,論者鹹以為憾。

陸鏗早年即因新聞報道開罪於蔣氏,晚年則又因采訪胡耀邦而引發軒然大波。陸鏗從業達60餘年,親歷中國近代當代史上的眾多政治事件,亦因此,其一生與國共兩黨政治牽涉甚深,先後系獄於國共兩方。其命運跌宕波折,堪為報界傳奇。陸鏗曾自嘲說,“一輩子只做過兩件事,做新聞和坐牢。”

最為人稱道者,乃是陸鏗不畏強權,敢於在權力面前講真話。陸鏗曾說過:”不坐牢不是好記者”。他將“講真話”作為新聞記者應該尊而奉之的圭臬。在國民黨《中央日報》時,即提出”先日報,後中央“之誡語,且力行之”他最早以親身行動說明,黨報的“人民性”是高於“黨性”的。

青年才俊 倚馬千言

陸鏗1919年出生于雲南保山縣的一個世家大族,如同曹雪芹一般,他的少年時代家族已日薄西山。在他的回憶錄中曾提到,他上小學之時家中有人經常到課堂送上字條,“今午不必回家”,可見家中開飯已難矣,其父日後也流落他鄉糊口殊為不易。

抗日戰起,身無分文的陸鏗,歷盡艱辛,赴襄陽將老祖母接回雲南老家,在途中險為湘西悍匪斯害。18歲在本縣中學做教員。1938年,陸鏗即成為《仰光日報》之特約記者。隨後在蕭乾鼓動下赴重慶,就讀於中央政治學校(即今日國立政治大學前身)新聞班,1940年畢業後,進入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系中國第一個廣播記者,一個甲子的記者生涯由是而始。

隨後陸鏗與同學創辦《僑生報》,率先發布太平洋戰爭的消息,令外界刮目相看。1944年冬25歲的陸鏗隨盟軍統帥艾森豪威爾赴歐洲。在柏林,他以一枚在希特勒官邸撿獲之十字勛章.賄賂盟軍監獄之獄卒,見到系獄的納粹元帥戈林,其機敏如此。在歐洲,陸鏗偶遇前北洋政府外長陸征祥並會晤良久,並在日本投降次日,受邀面見教皇庇佑十二世。返國後,陸鏗加入國民黨,併入《中央日報》任采訪主任。

當時的陸鏗,身材修頎,風流倜儻,文筆敏捷犀利,報界咸稱青年才俊。老報人于右任替他起外號“大聲”,報界前輩也對他多所獎掖。陸鏗采訪國共與美國的談判,國府代表徐永昌拒絕采訪,也不願面談。陸鏗頗為不滿,在《中央日報》發表新聞《徐永昌失蹤》,引發蔣氏過問,最終徐氏才接受訪談,並在以後每天向陸通報。陸鏗還在廬山偷看陳佈雷的機密文件,並在報紙上刊出,使陳極為不悅。

陸鏗其後任《中央日報》副總編輯,各國媒體駐華記者,到南京首先拜會陸鏗,請求“多多關照”。陸亦曾以代總編輯之身份,參觀麥克亞瑟治下的日本;國共和談時,他與馬歇爾八上八下廬山;其後他替蔣氏放出風聲,傳話稱胡適出面競選總統;在競選之時,他作為于右任的發言人,與李宗仁的發言人程思遠 (程晚年任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同台辯論。不到而立之年的陸鏗,已經有著令無數新聞同道為之艷羨的履歷。

陸鏗倣記者,最重求真。他認為“講真話”才是記者之價值所在。他從來不認為記者在官員面前低人一等,而這正是中國新聞界長久以來難以救治的沉 。記者是社會良心的代言人,不能因為有黨派、“端人的飯碗”就去改變甚至隱瞞真相。

兩度系獄 不忘舊業

1949年4月,適逢國共最後在華東決戰之時,陸鏗在廣州創辦《天地新聞》,因在報道中準確預測出共產黨部隊的渡江地點,國民黨有人稱陸鏗通敵而必欲除之。陸鏗情知不妙,還寫社論稱“自由精神不死”,旋即被捕下獄。幸賴國府大老于右任、閻錫山出面斡旋,兩個月後才得脫囹圄,在於右任的勸說下赴香港暫避。

是年底,盧漢在昆明起義,山河即將變色。當時陸鏗與南京中央大學的校花楊惜珍結婚不久,楊還在昆明家中。陸鏗自香港飛昆明,欲接走家人,在昆明即為中共逮捕,罪名是要代表閻錫山接收雲南。據其回憶錄,審查人員曾問其為何回國,陸鏗卻稱妻子溫柔漂亮,難以割捨。該人不之信,說,“你太太就是天仙,也不值得冒生命危險呀!肯定有重大政治任務。”於是再度系獄。

陸鏗生性達觀,在獄中之時,別人滿面愁苦,他卻毫不為意。因其罪名重大,心知必死無疑,就暗自琢磨,自己要是被斃了,新聞標題該怎麼寫才好。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殺我的時候,看熱鬧的人一定很多。我考慮了半天,終於想出了一個題目:《萬人爭看殺陸鏗》。自己得意極了,暗暗得意了兩天。

但臨死還是會怕。1951年明舊晚,獄卒叫“四零六收行李”,即是槍斃之意,陸鏗聞之如“五雷轟頂”,即站起稱自己案子未結。後來才知是獄卒弄錯號碼,赴死的人是四零九號,叫沈煥章。沈當時還怪陸鏗,後來認命,並請托陸鏗,如果有機會見到自己妻子代為致意。誰科多年後,陸在台灣居然找到沈太太。

陸鏗1954年獲釋,並擔任雲南省政協委員。眼見一切即將如常,子女繞膝、共用天倫之時,反右開始了。這次他沒那麼好的運氣,以戰犯身份一直坐牢到1975年國家大赦。其妻楊惜珍茹苦含辛,撫養五個子女。陸鏗晚年在給楊的信中說,“我欠你的債,不要說這輩子,下輩子也還不完了。”

根據當時政策,陸鏗提出要去台灣,但是他親屬都在大陸,上面不批。由於他是香港《新聞天地》的創辦人之一,該刊社長蔔少夫邀請他來港,《大公報》的費彝民也向上面建議,陸鏗在新聞界人脈極廣出去貢獻則更大云云。此事拖延數年,1978年3月2013,有關部門專門為陸鏗赴港向最高當局請示,文件中提出,“陸到港後,在其找到生活來源前,由中國旅行社按中等標准安排生活”,“如陸要去美國探親,可發給為期一年的普通護照”。

這一請示旋即被批准。在來港之前,依例在各地考察。在京期間,陸鏗在民族宮劇場偶遇程思遠,頗多感慨。有人間他來京感覺如何,他笑答:“共產党的犯人不好當,共產党的客人好當。”陸鏗說,“我去了大慶,大寨,心裏豎立起了兩面紅旗,就像李玉和說的: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

陸鏗來香港後,在中文大學和樹仁學院新聞系任教。1981年與胡菊人合辦《百姓》半月刊直至1994年,並每週為香港《信報》撰寫專欄。1982年,陸鏗公開發表文章說蔣經國身體不好,不適合連任,引發蔣經國不滿,台灣情治機關將其列為“中華民國政府不歡迎的人”,直至1990年才解禁。

-言喪邦 難得悔恨

因陸鏗的連襟龔選舞夫婦及陸夫人都在美國,陸鏗也兼任紐約《華語快報》的總采訪主任,時常赴美居住,這段時間他來往於港臺與北美之間,是一生中難得的快樂時光。1985年,中國新聞社副社長王瑾希訪問紐約,邀請陸鏗回國看看,陸提出想采訪當時的中共中央總書記胡耀邦。

隨後不久,陸鏗接到有關部門的邀請函,便以《百姓》雜志社長的身份去了北京。在1985年5月10日下午,陸鏗進入大陸最高權力中樞中南海,與胡耀邦面談了兩個小時。二人的談話中,涉及對台政策。對毛澤東的評價、高層人事。新聞自由以及人權等敏感話題,故胡耀邦在閱後提出了刪改建議。

這篇訪談全文刊發在《百姓》雜志上,題為《胡耀邦訪問記》。由於陸鏗在發表時拒絕胡耀邦的刪改建議,導致胡關於中國政治的一些看法在香港曝光,引發北京高層震動。這次訪問,也成為胡”反擊資產階級自由化不力”的証據之

後來因為1989年的北京事件,大陸政局發生巨大變化,有海外學者稱“陸鏗一言喪邦”,”邦”即指胡耀邦,陸鏗在回憶錄中對此深為悔恨。陸鏗覺得,胡耀邦待人非常真誠,而且性格很直。當年采訪時,陸鏗要求帶錄音機,但負責接待的中國新聞社不同意,最後還是胡耀邦批准了。陸鏗認為胡耀邦是一位毫無機心、待人寬厚的君子。

陸鏗在《訪問記》中說,“胡耀邦給我的印象是,他對人非常客氣,而且是一點架子都沒有,跟我們從事這種職業的人(談話),一點架子都沒有。(他)問我們,希望怎麼樣談,就盡快按你們的要求來談一談,並不是說他要你來按照他的要求來談,沒有。他說按照你們的意思來講,想問甚麼就問甚麼。”

當時陸鏗並未意識到《胡耀邦訪問記》帶來的政治後果。後來他還在美國出版中英文版的同名書籍,一時洛陽紙貴。後來他也承認,不應該秉持”新聞第一”的原則而不加刪改,自己應該受到“良心的譴責”。

1990年,他幫助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出逃美國,又被大陸列為不受歡迎的人士,從此不能再回大陸,只在臺北與舊金山常住。直到2007年3月30日,他才被解除禁令回到闊別30年的昆明。當時中新社還做了大幅報道。

女人就要追漂亮的

陸鏗更為坊間津津樂道的是,他一生中也以“講真話”面對自己。在面臨自己的情感問題時,他敢愛敢恨,也勇於面對自己的絕情。陸鏗的發妻楊惜珍,早年在昆明即是著名醫生,中央大學醫學院畢業,姿儀俱美,溫柔賢淑。陸鏗系獄的22年中,楊艱難撫養孩子們長大。離開大陸後,二人形如孟梁,和睦多年。

陸鏗雖已年老,但風流不改。學者唐德剛回憶說,陸有次交了美國西岸的一位女友,也是位名嬡。有日陸太太外出,陸鏗抓起電話大訴衷情,他聲大心熱。不知道太太忘了拿東西又回來了。太太聽到了與他大吵,陸也覺得一生愁苦,活著沒意思,就說兩人-同自殺算了,太太也同意。到了晚上陸冷靜了.說還沒寫下這一生心實不甘,請讓他寫完回憶錄再一起自殺。結果陸拖了5、6年才寫出,越寫越欲罷不能,最後不但背信不死,還逃家出走了。

唐德剛說陸鏗“離家出走”即是指1988年陸鏗與江南(劉宜良)的遺孀崔蓉芝,在江南的安葬地黃山“再訂終身”。江南因為出版《蔣經國傳》被台灣情治機關委託“竹聯幫”暗殺。江南案後,陸鏗直稱這是政治謀殺,他也一直關心此事。

在紐約舉行的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