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八十後遇到80後

5月23日,牡丹園彼岸書屋,年近三十、臉上還有幾分稚氣的任軒吾坦承,他是一名左派,“堅定站在勞動人民一邊”。他認為,這是他與茅于軾的根本分歧。

2009年,茅於軾的提議引發熱議“廉租房應該沒有廁所,只有公共廁所。這樣的房子,有錢人才不喜歡。”此後,一批極左人士對此不斷反擊,任軒吾反倒隱約感到,這話有一定的商業邏輯。

2011年,任軒吾成為四月青年網“AC派”的一員,網名由此改為“AC洛迦王子”。這一年,有人在網上發起調查,“是否願意被他人代表公訴茅于軾、辛子陵?”

“我只是投了”願意”,沒寫過文章批判他。”現在,任也沒參與過反對茅於軾演講的活動。而茅時常公開發表的觀點,“每件綜合起來,表現出的立場,讓我生氣。”任表示。

“大家都同樣生活在中國這塊土地上,都經歷了同樣的歷史,但是看法如此之對立,說明人未必真正知道自己的利益是在什麼地方。或者說,自以為對自己有利的社會政治結構,可能反而對百姓是不利的。”對於茅於軾的《如何識別社會的好壞》,任軒吾曾在微博上反駁,“人民都是傻子?用得著你教?”

他說他在高中時期讀過《共產黨宣言》,儘管那時理解還停留在字面上,但隨著時間推移,“理念會融入你的整個生活,成為判斷上的一種世界觀與價值觀。”

“不管你怎麼認為,我非常崇拜毛主席”,他列舉讀過的《毛選》,銘記那些讓他心潮澎湃的句子“我們的同志要在困難時候看到光明,看到希望,要看到前進的方向。”他認為,毛著迸發出的理想豪情,“像北斗星既指引中國革命,也指引個人前進”。

當我問他,怎樣看待左派中有人希望社會回到毛時代,他一口回答,不可能回到過去。與一些年輕左派的意見相似他不否認“文革”確有很多弊病,對很多人造成過傷害,運動中人們產生的“集體無意識”值得警覺。另一方面,他也不贊成因為十年悲劇,全然否定過去,“從理論上、思想範疇上看,文革內核有我們要借鑒的地方。”

“我真的不能理解茅于軾的思維。比如他對釣魚島的看法、反對政府限定18億耕地紅線,反對中國製造航母。”在任軒吾眼裏,茅於軾的諸多言論,都不及他“否認剝削”更加觸犯自己的底線:“我跟右派精英爭的不是信仰問題,爭的是立場應該站在哪里。如果他們為勞動人民說話,不稱讚剝削有理,我認為沒問題。”

任軒吾說,他不相信資本,資本的滑向是他區分左與右的參照系。“我覺得中國沒有真正的右派,只有資本派。”他說,“有些人認為他在追求自由民主,我也追求。我追求的是既不受權力干涉,也不受資本干涉的自由與民主。如果你和資本走得那樣近,就不可能得到真正的自由民主,因為資本與權力基本上是一回事。”

學者秦暉曾呼籲,中國左派與右派爭論前,需先建立“自由與平等的底線”。也因為左右之間實際上缺乏一個直接溝通的渠道,所以本刊特別請到茅于軾與任軒吾互問互答,希望為雙方創造一次溝通的機會。

在回答任軒吾的提問時,茅于軾先生寫來一封信:

我很歡迎左右派之間對話。現在這麼大的中國完全缺乏這種有益的交流。我願意參加這樣的活動。目的不是說服對方,而是向對方學習,也展示自己的觀點。我相信左右兩派都是為了中國的未來。目標是相同的,總應該能夠找到共同點。現將我回答左派朋友的問題和我對他們的提問發上。如有不妥請批評指正。

任軒吾 問 茅於軾

任軒吾:(權力與資本)你經常表現出對權力,尤其是國家權力濫用的警惕,這一點是必要的。因為國家權力是由具體的人操控的,這種權力總要以具體的人的權力出現,如果不加警惕和限制,發展到極端確實會導致諸如獨裁、侵犯人民利益的嚴重後果。但令人困惑的是,你似乎對資本網開一面,關愛有加。可在我看來,權力與資本是聯繫非常緊密的一對概念,權力的實際表現是對他人的控制和支配,而這種控制和支配最主要的表現形式就是資本對人的控制和支配。同時權力熱愛資本,資本追求權力,貪婪是二者共同的特徵。正因為如此,才有很多“權錢交易”。一句話,權力和資本在某種程度上是一致的,都存在走向獨裁的可能。如果你注重保護個人利益,那麼似乎也應該警惕資本的力量與資本獨裁,資本對人們利益的侵犯?或者說這裏的個人利益,僅僅指有錢人的利益?進一步問,一個擁有幾萬元的人與一個坐擁幾千萬、甚至幾億的人,利益是否一致?反對權力容易,幾千年來,不過一個皇帝、一個政權。反對資本很難,尤其隨著金融資本的發展,更是如此。資本造成人性的扭曲與權力造成的人性扭曲如出一轍。你又是如何看待二者關係的?

茅於軾:資本非但不會傷害別人,還能造福社會,幫助社會生產財富。可怕的是資本和特權相結合,欺侮普通百姓。有錢人能夠獲得更多的物質享受,也能夠組織企業雇傭工人。但企業不能強制別人。被雇傭者可以自由選擇不被雇傭,比如擺小攤。如果他感覺擺小攤還不如被雇傭,他會選擇被雇傭。市場經濟建立在人權基礎之上,是一個人人平等、沒有特權的社會。誰也不能幹違法的事。這樣的社會中有貧富差距,但沒有權勢的欺壓。“破屋子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就是一個人人受到法律保護的社會。但事實上權錢結合是很可能的事。在一個法治民主的國家中,政府的重要功能就是防止權錢結合,不讓有權的人弄錢,不讓有錢的人有特權,不斷監督大資本有沒有獲取法律之外的特權。比如反壟斷,就是避免權錢結合。

任軒吾:(資本與欲望)在我看來,權力容易使人迷失自我,而資本也有同樣的魔力。正所謂“欲壑難填”“追名逐利”,當一個人有一百萬的時候就想有一千萬,有一千萬的時候就想有一億,有一億的時候就想有百億,有百億的時候就想有千億,有千億的時候可能覺得整個世界都是我的。因此,個人以為所謂資本理性只是一種囈語。你如何看待資本與欲望二者的關係?

茅於軾:資本越搞越大,有無窮的貪欲。問題在於資本在擴大中是造福於社會還是傷害了社會。現在全球性的的大企業,微軟、豐田、華為等等,都為社會做出巨大貢獻,有什麼理由否定它們?要知道,人的自利性是對社會有益的,這是市場經濟運行的推動力。貪欲不好,問題在傷害了別人。不傷害別人的貪欲也可看作事業心。企業家都想做大做強,也可以說是建立在貪欲上的。關鍵問題是對別人有利或有害。

任軒吾:(資本與戰爭)你在一篇文章中說現在發生的戰爭的幾率越來越小,你也認為人們已經通過資本完成了過去戰爭所能完成的工作,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我看來,這也就等於承認了資本具有侵略屬性,只不過換了個形式,表面上看似乎溫情了許多,但其造成的後果可能要比戰爭更為嚴重。那麼你是否覺得通過資本控制,完成對他國財富和資源的攫取和控制的過程是完全合法和正常?是否認為人類從此就告別了以各種武器作為暴力手段的戰爭形式?

茅於軾:戰爭有不再發生的一天,但資本不可能沒有。資本沒有侵略性,只有兩利性,或雙贏性。跨國公司是造福人類的。你能舉出資本侵略別人的例子嗎?資本會導致貧富差距,但是沒有強迫,是基於雙方自願的。儘管有貧富差距,也比沒有資本好一些。沒有資本的幫助,窮人會更窮。的確在自由市場中資本會滲透到各個角落,但這不是侵略。中國在非洲投資,是侵略嗎?中國各地都在招商引資,是歡迎資本的侵略嗎?社會永遠有各式各樣的不平等,我們應該消滅的是權力的不平等,要消滅特權。貧富的差別可能會永遠存在。一個吃大鍋飯的社會未必是一個理想的社會。我們要關心的是機會的均等。普通人都有同樣的機會從低收入上升到中等收入和高收入,或者垂直流動性要暢通。現在我們社會的真正問題不在貧富差距,而在垂直流動性的不足。機會不均等是我們的真問題。

任軒吾:(耕地與糧食)你反對18億畝耕地紅線的一個主要原因是認為可以通過國際市場和耕作技術、良種改革解決這一問題。但這裏似乎存在兩個問題:第一、以市場解決糧食問題的前提是在這個市場中有餘糧,尤其是通過國際市場來解決的時候,暫且拋開人家願不願意賣給你這個問題,單就是否有糧可賣而言,是否一定的?有關資料顯示,未來5到10年間全球糧食價格還有可能上漲10%-20%,而且預計到2025年世界糧食產量必須增長75%才能滿足人口增長的需要。實際上,目前全球有37個國家存在糧食短缺危機。如果整個市場中都沒有足夠的糧食,向誰買?如何買?第二、糧食作為一種必須品,是人們生存的基本物質基礎,而市場調節具有滯後性,不確定性。誠然,在一個大的時間段或許總會回歸一個正常水平,但中間造成的臨時短缺,誰來彌補?如何彌補?人們可以一個月、一年不吃肉,但不能一天不吃糧食。

茅於軾:你的基本問題是全球缺不缺糧食。請回顧一下人類近兩百年的歷史。在此之前,馬爾薩斯人口論主導著人類的發展。人口增長極為緩慢。公元元年後的1800年中人口從2.3億增加到10億,平均每年增長0.08%(不到千分之一)。近兩百年人口從10億增加到70億,每年增長1%,為過去1800年的12.5倍。由於科技和貿易,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已經被突破。現在全世界糧食供過於求,有許多荒地未開發(俄羅斯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9人,我國140人),歐美有許多休耕地。要知道單產有極大的彈性。人民公社時,同樣的自然環境,自留地的單產兩三倍於公社地。我國有許多噸糧田。只要6億畝就能滿足6億噸糧食的需求。我國解放後畝產增加了4倍。所以人口從5.3億增加到13.4億,耕地減少了9%,大家還吃得更飽。靠的是單產增加。談到糧食禁運,也是不懂歷史。全球對朝鮮禁運(包括中國),但是糧食沒有禁運,非但不禁運還白送糧食給他們吃。糧食有安全問題,辦法是儲備。聯合國要求儲備糧為全年消費的15%-18%。中國特別怕災荒,儲備了4倍於此的糧食,所以我們年年吃陳糧。

任軒吾:你曾說“為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乍一聽似乎很對,沒有問題。認為保護富人利益根本上也就是保護窮人利益,因為在富人產生的過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