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劇後的堅貞者、變節者、自首者

從1946年7月蔡孝乾奉命抵台,組織中共華東局臺灣省工作委員會算起,到1952年5月,陳福星等“台共”劫余幹部重建“省工委”計劃失敗,相對於“二二八事件”前的老“台共”,新“台共”存在了近六年。

這六年中,前三年和後三年的境遇,可謂雲泥之別。

前三年,“二二八事件”使得國民黨政府失去民心,“台共”黨員人數激增一倍,且組織布建大致完善,上有“臺灣省工作委員會”,下有條條塊塊的“臺北市工委會”、“臺灣省山地工委會”、“基隆市工委會”、“高雄市工委會”、“蘭陽地區工委會”、“北峰地區工委會”、“臺灣學生工委會”、“臺灣郵電職工工委會”等臺灣“省工委”接受中共華東局的領導和指令。

後三年,與大陸方面失去聯繫,幾成自生自滅狀態,各地“台共”組織、武裝基地,陸續遭到破壞與圍剿,大批黨員和外圍群眾被逮捕,劫餘幹部多轉入地下,或顛沛於逃亡途中。

倘若說,在前三年“台共”還能在宣傳革命、擴大組織上有所作為,在大陸對台情報工作上有所配合,後三年裏,它自顧不暇,生存難保,倘若還有自保其身外的餘力,也大約耗費在了如“小延安”、“小型萬裏長征”這樣一番壯麗的設想裏……

但不管前三年,後三年,新“台共”及其外圍組織裏,不乏信仰堅貞者。

他們多是尚未到過大陸的年輕知識分子。雖然不曾具備本土運動中真正的中國經驗,但他們從小受日語教育,在“皇民化”年代長大,由於異族統治下自發的民族感情,“二二八事件”後急速滋長的反國民黨情結,又有“台共”各層組織對於未來新社會的描繪,陳儀任省主席治下仍能由書店買到的琳琅滿目、包括部分馬列經典在內的社會科學啟蒙讀物的薰染,使他們的理想躍過了風濤翻卷的海峽,真情擁抱將要蕩滌去一切污泥濁水的紅日般鮮亮的新中國。

“台大醫院案”的涉案者、眼科醫生胡鑫麟,在20世紀90年代,對採訪者厘清了自己當時的心態:

“國民黨在大陸已遭到人民唾棄,‘二二八事件’以後,在臺灣更是完全失信於民。大勢所趨,人心所向,當然是主張民主改革的共產黨了。當時的潮流就是這樣。全中國標榜公正進步的報刊,幾乎都響應中共,學潮所示,青年知識分子都心向共產黨,連外國,包括美國,也看好中共。臺灣也差不多,想做官發財,就投靠國民黨,想為重建臺灣盡一點力,就要借重中共……”(《醫者之路》,轉引自藍博洲《這個人,國家不能讓他活下去了!——許強醫師》)

此外,蔡孝乾等人身上“中共長征幹部”的傳奇色彩,似乎也讓全無中國經驗的知識分子對紅色革命心生嚮往。也是台大醫院醫生、郭琇琮的革命伴侶林至潔曾如此表示:

“被白色祖國拋棄的臺灣人,當時只能帶著憤慨投靠蔡孝乾。當我們見到曾參加中共二萬五千里長征的蔡孝乾時,受到很深的感動。尤其看到蔡孝乾在長征時灼傷而紅腫的雙手時,更讓知識分子崇拜他。其實,當時知識分子並不瞭解中國共產黨的本質,對中共只是出於人道主義的同情……”(引自朱家慧《太陽下的兩個作家:龍瑛宗和呂赫若》,臺灣文學研究工作室網站)

這些青年知識分子的堅貞信仰,雖不足以讓他們深刻認識中國共產黨,以及天庭飽滿、膽魄非凡的毛澤東,卻足以讓他們相信中國共產黨在內戰中的勝利,形同為臺灣人民許諾了一個理想的天堂。為了這個天堂的降臨,他們不惜血臥青春,走上刑場。

顏世鴻,念台大時加入共產黨,1950年6月被捕,被判12年徒刑,其同案有十一人被判死刑。過了一甲子,他向採訪的記者回憶道:關在青島東路三號的“房客”多是知識分子,包括律師、外交官、醫師,大家身邊都有書,互相借書討教。他本人也整日坐在馬桶邊讀書,有時候風卷起青島東路上的樹葉,飛越那高高的牆,幾片、幾片的落葉就飄落到這永遠無樹的牢房裏,好似預告不久之後,一些生命亦將會如此地飄落。有獄友每天不到清晨便起床,換好乾淨的內衣、襯衫後靜坐。直到確定今天逃過一劫,他才脫下外衣,顏世鴻形容這是“臨死的典禮”。還有獄友,每天背英漢辭典,背一頁就撕一頁,仿佛這撕去的是生命的一頁又一頁……

藍博洲先生所主持的《50年代白色恐怖——臺北地區案件調查與研究》一書中,記錄了許多倖存者的回憶,其中林至潔說:

“當時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抓去槍斃,有時15個,有時19個,這樣抓出去;這些人被抓出去時都很鎮定,他們不是呼口號就是唱歌,唱的歌就是《義勇軍進行曲》,呼的口號就是‘共產黨萬歲’,或‘毛澤東萬歲’、‘中國民族萬歲’。只要窗戶關了一半,不讓我們看,我們就知道當天有人要被槍斃了。郭琇琮槍斃當天,我爬到窗口,因為他是關在樓下,我關在樓上,我一直叫著他的名字,他也叫著我的名字……”

大學時代,郭琇琮在讀過一本《腦神經解剖生理》的書後,鬼使神差,提筆在扉頁上寫下一段文字,為自己的命運作了預言:如此緻密銳利的大腦,也敵不過一粒子彈。

《光明報》一案發生後,一天入睡前,郭琇琮忽然對妻子說:“你要有心理準備,我們將來可能要犧牲的!”懷抱初生嬰兒的妻子,纖手撩動著孩子紅撲撲的臉龐上那一片細細的茸毛,對生命之春的美好憧憬,卻對一個總是將歷史的胎動死死壓於腹中的政治的殘虐渾然無知:“別說了,即使日據時代,也沒聽過誰因思想而被殺頭的。”郭琇琮去書房拿了一本書來,是美國作家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發表的第一本小說《愛國者》,小說時代背景從1926年直至1938年的中國大陸軍閥混戰時期及其後的抗日戰爭。他翻到其中一頁給妻子看,這是描寫一百多個愛國青年在長江畔被槍決的文字……

“台大醫院案”的涉案者,年紀小郭琇琮幾歲的蘇友鵬醫生,近四十年後回憶道:

那時候,老蔡(即蔡孝乾)就關在我們的斜對面押房裏。當他被提出押房受審,走過各個牢房前面時,幾乎每個牢房的人都對他唾。彼時彼地,郭大哥卻似乎能深一層地看待一個“轉向者”的複雜處境吧!他一直不曾流露出對老蔡的一絲怨恨。郭大哥不但不咒老蔡,有一次還跟我說,他這一生,在做人處事上最欽佩的人,便是老蔡了。然而,郭大哥眼看著老蔡每次出去受審,回來沒幾天,就會送進來一批同志,也開始有點不能忍受了。有一天,就在老蔡再度被提出外受審,經過我們牢房時,郭大哥才走向前說:“蔡大哥,不要再說了,不要再擴大下去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無法理解,郭大哥對人人恨之入骨的老蔡所抱持的諒解與尊敬。後來,“國府”當局也想說服郭大哥向全省人民廣播,以換取個人自新的機會,他們以高官厚祿利誘他,並且舉陳獨秀為例說,像你這樣小資產階級出身的人,在共產黨裏終有一天也會被批鬥的。然而,郭大哥卻始終為那純粹的信仰堅持不渝。這是怎樣的一種恢弘的人格啊!   ——藍博洲著《消失的臺灣醫界良心》,臺灣INK印刻出版公司2005年5月版

說郭琇琮是堅貞不屈的紅色革命者,似乎都狹隘了。他身上有著中國人少有的貴族精神與理性精神。即便面對招致今日自己和許多同志鋃鐺入獄的“轉向者”,亦有足夠的諒解、悲憫的目光;即便知道了以自身這樣一副自尊、清潔的情懷,投身到外部剿滅比起內部格殺來總不會更劇烈的紅色革命之中,真可能如敵人所料——重蹈陳獨秀的悲涼命運,也決不會後悔,因為自踏上這條充滿風險的崎嶇之路,他就不曾一天、一小時地為著自己,而是為著三百餘年來總是孤懸海外漂泊煎熬、與祖國大陸血肉分離的寶島……

在電影《泰坦尼克號》裏,在大船開始沉沒時,船長請船上的小樂隊到甲板上來演奏。演奏完畢之後,首席樂手向大家鞠了一躬,樂手們匆匆離去,船上一片混亂,大船即將傾覆,首席樂手又回到原來的位置,架起小提琴,拉起了一支新的曲子,已經走遠的樂手,聽到音樂聲,不約而同地又回到了首席樂手身邊,再次開始演奏。輪船漸漸被冰冷的海水淹沒,大家相互握手,互道珍重,首席樂手說:“今天晚上,能和大家一起合作,是我終身的榮幸。”

我以為,這位只活了32歲的年輕人,就是臺灣50年代紅色革命這條大船傾覆之前的首席樂手。

郭琇琮寫給妻子的遺書是這樣的:

雪嬌,請交代爸爸、媽媽,把我的屍身用火燒了,灑在我所熱愛的這片土地上,也許可以對人們種空心菜有些幫助呢!請勇敢地生活下去……

郭琇琮即將押解刑場前,身上穿的就是同囚的劉明送他的白襯衫:“臺灣人的鮮血,應該流在清白的襯衫上。”

看來看去,哪個年代都是如此——青春,總是容易被理想點燃的歲月,而“理想”在現代中國,卻有著太多的欲言又止,太多的語焉不詳,太多的前恭後倨。因此,在20世紀中國歷史行進的道路上,總是流著太多青年人的鮮血……

與此同時,在新“台共”及其外圍組織逐漸走向全面瓦解的過程裏,上從高層領導人,下至基層成員,變節者、自首者的大量湧現,也是觸目驚心的,大概在中國革命的歷史上,還罕有其匹。

其中,不太為大陸讀者所知的,便是李登輝了。

李登輝,1923年生,臺北縣三芝鄉人。父親李金龍任職刑事警察,職務調動頻繁,雖隨父親不斷地搬家和轉學,但李登輝有機會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在淡水中學,他幾乎各科成績都排名第一。隨後考上臺北高等學校。1943年9月,從該校畢業,同年10月,他進入日本京都帝國大學農學部農業經濟系就讀。他日後在自己的著作中這樣回憶:“大學時期,我遍讀馬克思及恩格斯的著作,對馬克思的主要著作《資本論》也曾深加鑽研,反復讀過好幾遍。”(《臺灣的主張》,臺北遠流出版公司1999年版)

三年後,他回到故土,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他正是臺灣大學二年級的學生。

“二二八事件”中,李登輝一度參加謝雪紅組織的反政府活動,當他的同學、“二二八”活躍分子陳炳基遭學校開除又被通緝,他將其帶到自己三芝鄉的老家源興居躲起來。“或許有人會問,當時我在哪里?事實上,當時我也是被鎮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