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寫給江青的那首詩

上海,延安,北京。藍蘋,江青,李進。山轉水移,時空變換,江青總能在自己的名字上弄出新的花樣。

“李進”最早與世人見面,是在1951年。是年6月,為了深入揭批電影《武訓傳》,江青率領一個調查團,前往武訓家鄉山東堂邑、臨清等地調查武訓歷史。經過近一個月的調查,調查團撰就《武訓歷史調查記》,連載於1951年7月底的《人民日報》。此長篇“調查記”署名“武訓歷史調查團”,“前言”裏列舉了調查團的13名成員,“李進”赫然在目,且注明來自“中央文化部”。“前言”還特別提到三位撰稿人,“李進”也名列其中。

196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詩詞》,新選入的詩詞裏有一首七絕,竟然是偉大領袖獻給“李進同志”的,題為《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詩雲:

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

幾乎與《毛主席詩詞》面世同時,1964年1月4日,《人民日報》第一版也刊載了這首“題照詩”。稍後,4月11日,《人民日報》發表郭沫若的《“無限風光在險峰”——讀毛主席〈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郭文同一版上,還刊出了“廬山仙人洞”照,署名“李進攝”。看來,這個“李進”是頗有來頭了。

一般讀者只知“李進”非同小可,不會知曉“李進”究竟是何許人。高層是知曉的,少數高層,再次見了“李進”,甚至能琢磨出隱藏其間的政治意味,同時不免憂愁幽思乃至不寒而慄。

“文革”期間,江青自稱是文教方面“一個流動的哨兵”(江青在軍委擴大會議上的講話,又名“為人民立新功”,1967年4月12日,見《江青同志講話選編》,人民出版社,1968)。此是文雅的說法,如粗俗一點,便是她日後接受審判時氣急敗壞所言,乃是“他(毛)的一條狗”,“他說要咬的,我就咬”(見特裏爾《江青正傳》,第3頁,世界知識出版社,1988)。毛短期間讓李進高調亮相,實是廓清了迷霧,揭去了偽裝,使江青能夠正大光明地現身前臺。自此以降,李進大可借著毛的雄風,勇往直前。江青在咬人之時,或是在爭做娜拉,實現其革命理想;或是在報仇雪恨,一舒鬱積;或是在追逐名利,滿足貪欲。總之,這個女人壓抑太久,積聚了太多的欲望和能量,就待毛澤東發話了。

而毛澤東呢,面臨相當孤立的政治危局,幾乎不能相信任何人,除了自己的親人。眼下,親人裏,太子未立而亡,另一個兒子,早已瘋掉。毛對此很是耿耿在懷,在倒彭的廬山會議上,毛言及古語“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然後恨恨引申道:“我無後乎!一個兒子打死了,一個兒子發了瘋。”(在廬山會議上的講話,1959年7月23日,見《毛澤東思想萬歲》,1967,出版單位不具)唯一可用的親人,只有自己的老婆了。江青雖有些毛病,但她政治上很強,敏銳,堅定,還擅長點革命之火,有一股敢打敢拼的精神。關鍵時刻放出去,會收到出奇制勝之奇功。昔日,毛唯恐江青出頭,曾陰誡胡喬木,“江青不會做什麼工作,你們也不要用她”。現今卻不同了,毛明確告訴周揚,“江青看問題很尖銳”。(林默涵《“文革”前的幾場文藝風波》,載張化、蘇采青主編《回首“文革”》,上冊,第260頁,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

一些高層,其實已經窺破毛的用心。但制度如此,毛複如此,面對毛江“夫妻店”的強勢,他們又能有何作為?幾乎是無計可施,他們多數至多只能裝聾作啞,做一點“軟頂”的勾當。劉少奇似乎做得多一些,比如,在“文革”前夜,他在努力提升自己的威望,似有些與毛分庭抗禮的氣概;他甚至也放出了自己的老婆,仿佛是要與毛的老婆一決高低。那些日子,兩個主席及其夫人,彼此之間在搞大競賽,直看得國人眼花繚亂,複莫名其妙。

毛是信服“詩言志”的,他還特地揮毫書寫過此三個大字。毛之“志”乃政治之“志”,故而毛詩差不多全是政治詩。有時,即使是情詩,如《蝶戀花•答李淑一》,也要捎上一句“忽報人間曾伏虎”,平添些許政治意味。只有另一首情詩《賀新郎•別友》,作于人生的戀愛季節,與政治無關,算是較為純粹的情詩。從已經公示的毛詩看來,毛寫給江青的僅有這首“題照詩”。而“題照詩”,全無男女之情可言,有的只是革命之情,政治鬥爭場上的戰友之情。

惟其是政治詩,“題照詩”不欲以情動人,亦不求唐人之神韻,而是偏重革命思理之闡發,大類宋人作風。“題照詩”要在“題照”,而“照”乃人所攝之“照”,故而詩的落腳點在人不在物,亦即在攝照的主人,而不在廬山仙人洞本身。郭沫若解此詩時,曾出於考古學家的癖好,多方考證仙人洞,不僅考出其方位、形貌和景物構成,還考得“仙人”之來歷。考證完了,郭氏不得不承認:“主席的詩,和所謂仙人洞本身,看來並沒有多麼大的直接關聯。主席是在為‘廬山仙人洞照’題詩,而不是為仙人洞題詩。”(郭沫若《“無限風光在險峰”——讀毛主席〈七絕•為李進同志題所攝廬山仙人洞照〉》,《人民日報》1964年4月11日)郭氏又找了攝照的“李進”,“李進”送了一張“仙人洞”照片,他這才讀懂了“題照詩”。

“李進”的“仙人洞”照,攝得很見功力。照片名曰“仙人洞照”,卻不見仙人洞,顯得別具匠心。景框中部是遠景,大片雲海在曲折翻滾,白色的雲海之中,點綴著幾團黑色的稠雲。上部是近景,幾許蒼勁的松枝雄踞空中。下部林木蔥蘢,險峰挺立,大約是仙人洞近處的險峰,也是近景。“李進”是一個全面政治化的激進角色,她攝製此照,在構思取景上,似早有政治化的考量。景物不是景物,是政治象徵,此富於中國特色的藝術傳統,具有悠久的歷史,至於屈原,業已精緻化、定型化,所謂“香草美人”即是。毛的革命文藝,接上了這個傳統,而且還有一番創造性的轉化。像這首“題照詩”,七言四句,通篇都是政治的隱喻,革命的象徵。“暮色蒼茫”,“亂雲飛渡”,一看即知,了無餘味,不外是象徵壓抑革命、破壞革命的反革命勢力。而“勁松”,不外是象徵一種勁挺不拔的革命精神或革命者形象。革命者保持革命的氣節,任反革命如何囂張,依然從容面對,巍然挺立。一邊是革命,一邊是反革命,兩種勢力在交戰,兩種精神在較量。至於後兩句,換成革命話語,即是說光明在前,勝利在望,革命終會戰勝反革命,革命者必能不畏艱險,攀上革命的頂峰。

毛時代一如古時候,“文字獄”盛行,從學理的角度言之,許多時候便是有中國特色的象徵傳統在發生作用。尤其是那些寫景文字,一景一象徵,景景皆象徵,不以作者的意圖為轉移,全看接受者如何解讀象徵。可怕的是,那象徵傳統,又似乎是一個接受美學的“開放結構”,可正面解讀,亦可反面解讀,居然都能自圓其說。反右時期,流沙河《草木篇》的遭遇,即是一個明證。按照象徵傳統,毛的“題照詩”,還可深入挖掘其象徵意義。自然,這需要聯繫一下當時的政治局勢。比如,“文革”中的流行解讀,一般要聯繫1961年的國內外階級鬥爭形勢,諸如“國際上帝、修、反勢力,反共反華反人民的氣焰十分囂張”,諸如“國民經濟發生暫時的困難”,“黨內最大的走資派趁機和國外的反革命勢力相呼應,赤膊上陣攻擊總路線”。“暮色蒼茫”,“亂雲飛渡”,象徵的正是此種階級鬥爭的嚴峻局勢。而“勁松”的形象,“就是在內外敵人反革命圍攻面前巍然屹立的偉大中國共產黨,以及她所領導的偉大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形象,也是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偉大中國人民的形象”。還有,“勁松”也可以象徵革命領袖:“不難從勁松這個親切形象中,看到偉大舵手毛主席在驚濤駭浪中為我們掌舵的雄偉英姿,看到我們敬愛的林副統帥和許多堅強成熟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如周總理、江青同志等)的高大身影。”(《毛澤東詩詞箋釋》,第254-258頁,毛澤東思想紅衛兵福建師範學院中文系《飛雪迎春》戰鬥組編,1968)

“文革”流行的這種解讀,固然有深文周納之嫌,卻也不能算是太過離譜,毋寧說它在塵埃落定之後,點破了此前毛只可象徵未能明言的政治含義。那“暮色蒼茫”和“亂雲飛渡”,便解讀得十分到位。只是那作為正面形象的“勁松”,解讀得有些泛泛,可稱作是“過度闡釋”了。推測毛的本意,“勁松”可象徵他的黨、人民和解放軍,更可象徵他自己,最為要緊的,它必須象徵“李進同志”。事實上,江青一直認為“題照詩”是獻給她的,她就是毛筆下的“勁松”。往後的日子,江青毫不扭捏地領受了“勁松”這個革命封號,還製作了許多“仙人洞”照,廣為散發。遇到重要人物,江青還要模仿“毛體字”,將毛詩抄寫在照片背後。1972年,來自美國的維特克訪問江青時,就收到過這樣一份“珍貴禮物”。

那個時期的“革命人民”,也都認為江青就是毛的“勁松”。一本“文革”間紅衛兵組織製作的小冊子,收錄江青關於文藝革命的講話,它的書名就叫作“無限風光在險峰”,插頁印有毛手書的“題照詩”,也印有江青的“仙人洞”照。(《無限風光在險峰——江青同志關於文藝革命的講話》,南開大學衛東編印,1968)天津的小靳莊是江青樹立的“樣板”,反擊“右傾翻案風”時,那裏編寫了話劇《紅松堡》。該劇以小靳莊兩條路線的鬥爭為背景,將年輕的女支部書記宋金秀塑造成“造反英雄”,而將縣委書記劉達這位老幹部描畫成“走資派”、“還鄉團”的典型。又是“紅色勁松”的象徵,又是女的“造反英雄”,這讓人時刻聯想到江青,而小靳莊作為江青的“點”,自然成了“紅色勁松的堡壘”。(《紅松堡》見《鼓吹“四人幫”反革命政治綱領的三個毒草作品》,中共天津市委宣傳部辦公室印,1977)

“題照詩”早就不聲不響寫好了,時在1961年 9月9日,離它公開發表尚有兩年有餘。當時,毛正在廬山召開中央工作會議,會議精神,乃是延續年初中央確定的調整政策,實質即是繼續糾“左”。中共歷史上曾有三次廬山會議。1959年那一次,先是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爾後召開八屆八中全會,由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