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戰役的背後

海的兩邊:遷徙與動盪

1949年下半年,至次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可謂20世紀前半葉最動盪、最危險卻極富戲劇性的日子。

一邊——

如夏日雷雨來臨前滿池徘徊低飛的蜻蜓,人們有著對危險的警覺和本能的躲避。這60多年前的大逃亡,從上海的北火車站、十六鋪碼頭開始,或從更早些的由東北、華北和蘇北開出的一列列塞滿黑壓壓的難民的火車開始,從江淮平原的公路上、田野裏,扶老攜幼的人流中開始。他們中,有國軍和舊政權人員的家庭,有只匆匆帶出了細軟財物的地主富商,有知識者包括大中學校流亡的師生,甚至還有日據時期在敵偽方效力、尚未來得及審查的“漢奸嫌疑”者……總而言之,一切吃不了安穩飯、睡不了安穩覺的,像一盤大雜燴一樣聚在這難民流中。

隨著解放軍加速南下,一場更大規模的空前大遷徙,1949年正在海峽兩岸進行,國府和私人船運的數量和頻率急劇增加,僅海軍每天出動的軍艦就達50航次。黃浦江口、閩江口和珠江口,還有青島的大港碼頭,除了紛亂登船的官兵與眷屬,還擠滿人群,有的人來送行作最後訣別,更多的人惶惶無主,木然呆立……

凡開往臺灣的客船、貨輪,無不人滿為患,大量沒票又擠不上去的人,巨幅漁網一樣密密匝匝地懸掛在船舷上。看著碼頭上行李掉滿地,什麼都有,連金條都可以撿到;再看到那一隻只被甩開與推開的手,還有江面上漂浮著的屍首,有暮年生活在海外的中國人說:許多年後午夜夢回,都還有想哭的感覺……

臺灣原有人口600多萬,在一兩年裏快速增加了兩百餘萬。因為遭受戰爭傷害與風災,1946年臺灣農業產量只有1937年的2/3左右。1949年雖已恢復到1937年水平,但仍不如日據時期,無法供應大量移民人口所需。住的問題同樣吃緊,由於外省人的湧進,帶來光復後臺灣房價房租的第一波飆漲,日式房屋達到了每疊榻榻米一兩黃金的價格。來台者大多靠個人的關係尋找住房,即使是被聘來台的教授,多數學校也無法安排住處。公務人員及其眷屬更加困難,故宮博物院、中央研究院的研究人員還需在臺灣大學借住……眷村,在島上許多地方開始成片地出現,大都是竹籬當牆,在牆兩麵糊上泥巴,牆內形成一個封閉的生活圈。統一、簡易的房屋裏,住著依各自機關、軍兵種、學校等編入的官員、軍人、教員和他們的眷屬。蜂巢一樣緊緊挨著的屋子,擠著一兩條青石板的巷子,或是晴天塵土飛揚、雨天兩腳泥濘的土路。每個眷村附近,總會見到的茶館裏,像是有一部無字天書,你只需要坐下來,在川流不息的茶客們的龍門陣裏,就能聽到大陸各地方大潰敗大遷徙的倉皇辭廟、山高水險,包括形形色色家破人亡、生離死別的故事,它們許多都是報上和日後官方正史裏不敢登、沒能載的……

日後統計出來,全臺灣有八百多座眷村,它們收攏了遠離家鄉的“阿山仔”(外省人),可謂國民黨政權丟掉的整個中國的縮影。

另一邊——

繼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中,國民黨軍隊主力付之一炬,人民解放軍又渡江取南京、克上海,稍事休整,1949年7月上旬入閩,毛澤東命令第三野戰軍以8個軍的兵力投入解放臺灣的備戰中。8月,發起福州戰役,解放福州。10月,發起漳(州)廈(門)戰役,解放漳廈地區及濱海一些島嶼,金門頓成一座孤島。金門是臺灣的橋頭堡,歷史上鄭成功、施琅攻取臺灣,都以金、廈為出發地。金門在國民黨手中,進可封鎖內陸,退可屏障臺灣。金門若在共產黨手中,臺灣海峽的交通線便面臨極大威脅。

金門守軍為李良榮的二十二兵團,該兵團既非嫡系,又是累敗之師,其下二十五軍于淮海戰役第一階段重創於碾莊,軍長黃百韜自殺,五軍則全殲于淮海戰場陳官莊。此時的裝備已不如解放軍,編制也不齊,為著軍餉,號稱一個兵團,實則僅弱旅兩萬。隔海虎視的,卻是三野第十兵團,兵團司令員葉飛,號稱“小葉挺”,善戰、多謀、常勝。這兩年多來,十兵團平山東,掃淮海,跨長江,克福州,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在1949年10月泉州召開的兵團作戰會議上,葉飛意氣風發地說了四個字:“此役必勝!”一位老前輩對幾十年後來此調研的劉亞洲說:葉飛在老虎洞宴請廈門地方領導,用筷子指菜盤,道:“金門就是這盤中的一塊肉,想什麼時候夾,就什麼時候夾,跑不了。”說畢大笑,豪氣溢於言表。此前幾日,作為閩地的最高軍政首長,他在任命了一系列地方幹部的同時,還任命了一位金門縣長。

劉亞洲在日後寫出的《金門戰役檢討》一文裏認為,葉飛選擇二十八軍打金門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錯誤。“理由一,在十兵團中,二十八軍善守不善攻,甚少攻堅任務,多是打阻擊戰;理由二,二十八軍軍長朱紹清在上海治病,政委陳美藻治理福州,參謀長也不在位,軍中只有副軍長蕭鋒一人,既當爹又當娘。做此決定仍然是出於葉飛的輕敵。葉飛對蕭鋒說:‘看來大陸再也不會有什麼大仗打了,你們二十八軍就掃個尾吧’。 10月20日左右,二十八軍向兵團呈報了攻打金門的作戰計劃,葉飛因處理地方事務太忙,竟沒有看一遍,遑論研究、修改,便批准。大戰將起,因敵情不明,特別是離開了廣東潮汕地區後行跡撲朔迷離的胡璉十二兵團動向不明,蕭鋒有些猶豫。葉飛在電話中說:‘只要上去兩個營,你再掌握好二梯隊,戰鬥勝利是有希望的。’”

10月24日深夜,離廈門僅有5.5海裏的金門海面,吹著微弱的東北風。突然,一陣劇烈的隆隆炮聲,劃破了寧靜的黑夜。在強大炮火的掩護下,十兵團以三個隸屬不同建制的團約9000多人的第一梯隊,分乘300餘艘大小各型機帆船,向金門駛去。很長一段時間裏,劉亞洲始終不明白蕭鋒怎麼排了個這麼古怪的陣容,“不像是啃骨頭,倒像是喝稀粥”。後來二十八軍一位老領導向他道出原委:蕭鋒也認為此戰必勝,勝利後必有繳獲。他的指導思想是“照顧本位,最後抓一把”,希望各部隊都能在最後的勝利中分攤點實惠。於是,除了兵員來自不同的師以外,明明船隻緊缺,第一波只夠載運9000餘兵員,有些船上卻裝了不該裝的東西:主攻團的幾條船上載著大量新印製的人民幣,據說是準備用來慶功時大把花銷的。另一個團的船上裝了風浪裏顛得嗷嗷叫的肥豬,也是準備用於慶功宴的,還有船上堆著小山似的辦公桌椅,以便戰鬥結束後新政權馬上可以開張……   更讓後來軍史研究者吃驚的是,三個團的兵力登陸,竟沒有一名師指揮員隨同登陸指揮。而且,當時解放軍基本上是旱鴨子,二十八軍也不例外,原系渤海軍區的老底子,主要戰鬥員均是山東人,多數戰士頭一遭見大海。一團長竟說:“誰在海裏放了這麼多鹽,那麼鹹!”

海島作戰,守方處孤島,臨絕地,唯有死戰求生,別無他途。但李良榮再做困獸鬥,仍不足以化劣勢為優勢。讓葉飛、蕭鋒手中情報大大失靈的是——

二十二兵團8月駐金門後,李良榮急電正在高雄訓兵的陸軍訓練總司令孫立人,請派新軍增援。孫立人即命二一師師直屬隊和六一、六二團約7000人船運金門,配屬二十五軍。在金門校閱二一師後,李良榮寫信給孫立人:“二一師的精神紀律及戰鬥技術,均為今日部隊中的最優越者,金門有此一師,乃敢誇言穩固,此皆吾兄忠誠及智慧所得之結果。”

而胡璉的十二兵團,更是讓葉飛、蕭鋒等人不明就裏。

胡璉居然能在敗逃之際徵兵十萬

胡璉,原名從祿,又名俊儒,字伯玉,陝西華州人。1907年出生於一個貧寒農家。黃埔四期畢業,與謝晉元、張靈甫、唐天際、劉志丹等人同學。軍校畢業直接參加北伐,其後,參加了新軍閥混戰,多次立下軍功。1943年5月,所轄第十八軍第十一師守備湖北宜昌石牌要塞的核心陣地。很快日軍攻陷宜昌。25日,日軍在石牌周邊集結了兩個師團、一個旅團,其中有被稱為“鋼鐵猛獸”即日軍在中國戰場唯一純野戰部隊的第十一軍,一共10萬兵力正面撲來。惡戰在即,胡璉當夜修書五封與家人作別。信中寫道:“父親大人:兒今奉令擔任石牌要塞防守,孤軍奮鬥,前途莫測,然成功成仁之外,並無他途……有子能死國,大人情也足慰……懇大人依時加衣強飯,即所以超拔頑兒靈魂也……”

十一師是陳誠“土木系”起家的底子(土木系將領主要出身於國民黨軍第十八軍第十一師,因“土”拆開為“十一”、“木”拆開為“十八”故而得名——筆者注)。戰鬥打響後,陳誠電詢胡璉:“有無把握守住陣地?”胡璉當即回答:“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石牌要塞保衛戰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漂杵,一方志在必得,一方拼命死守。29日,胡璉對團長們發令:“從明天起,我們將與敵人短兵相接……戰至最後一個,將敵人枯骨埋葬於此,將我們的英名與血肉塗寫在石牌的岩石上。”在戰鬥最激烈時,戰場上曾經三個鐘頭裏聽不到槍聲,並非雙方偃旗息鼓,而是雙方在進行最原始、最血腥的冷兵器格鬥——刺刀搏殺。由於守軍眾志成城,日軍久攻不下,士氣頓挫瓦解,31日晚,日軍開始卷旗掉頭東逃。而胡璉,國民黨軍史評價他有張靈甫的“悍”,但無張靈甫的“驕”;其“忠”不比黃百韜少,其“謀”卻比黃百韜多。

此役後,胡璉被授予最高青天白日勳章。次年,奉調到重慶蔣介石侍從室,並很快升任第18軍軍長,該軍成為公認的國民黨五大王牌部隊之一。淮海戰役中,國民黨第十二兵團被中原野戰軍7個縱隊包圍在宿縣西南雙堆集地區,動彈不得。南京為十二兵團空投物資,官兵都說:“投這些東西不濟事,最好把胡璉投下來。”胡璉再度出山,專機送到戰地。黃維為兵團司令,胡璉為副司令。可惜這回大局已定,獨木難支,該兵團4個軍11個整師10萬餘人大部被殲, 黃、胡二人乘坦克分頭突圍,黃所乘坦克陰溝裏翻船,被解放軍俘虜。胡在爬上另一輛坦克時被手榴彈炸傷,顧不得包紮,一頭紮入坦克奪路狂逃,方向卻是逆行——沿途解放軍部隊雖詫異於這輛奇怪的坦克,可誰也沒料到裏面就坐著被毛澤東稱為“狡如狐,勇如虎”的胡璉……

胡璉身負重傷,輾轉送上海虹口天主堂醫院。由於救治及時,從他的背部取出大小彈片32塊,有幾塊與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