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敵後建起新中國的雛形

所謂晉察冀,晉,就是山西省;察,是察哈爾省,舊省名,首府是張家口;冀,就是河北省。晉察冀,就是這三個省交界的這一大片地方。

抗戰期間,晉察冀的戰略位置十分重要,它像一把尖刀插向敵人的心臟,直接威脅北平、天津、保定、石家莊、太原、大同、張家口等敵人的戰略要點。有了它,就可以拖住敵人。

晉察冀是中國共產黨和八路軍創建的第一個敵後抗日根據地。父親聶榮臻的命運和晉察冀的命運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

3000人紮進敵後

1937年9月24日,平型關戰鬥打響的前一天,毛澤東發給八路軍總部的電報中說:“山西地方黨目前應以全力佈置恒山、五台、管涔三大山脈之遊擊戰爭,而重點在五臺山脈。”10月20日,毛澤東又發電指出:敵占太原後,戰局將起極大極快之變化,第115師等部和八路軍總部有被敵隔斷的危險。因此,擬作以下部署:留115師獨立團在恒山、五臺山地區堅持遊擊戰爭,115師主力轉移到汾河以西呂梁山脈;總部應該轉移至孝義、靈石地區。

根據毛澤東的這個電報精神,中央決定,父親聶榮臻留守五臺山地區,創建晉察冀抗日根據地。

隨他留下的部隊除了獨立團,還有騎兵營、八路軍總部特務團一部等,總共3000人。

對於父親來說,這是一次重要的轉折。在這以前,他一直跟隨在中央和毛主席身邊,帶的是主力部隊,打的是主攻。可現在,他要孤懸敵後,獨當一面了。受命的當天夜裏,他久久無法入睡。他本來早就不吸煙了,這時又把煙鬥翻了出來,一個勁地吸。

後來我曾經問過有關人士,為什麼當時要把我父親留下?對方說,你爸爸留下最合適了,他長期和林彪搭班子,資格老,威信高,沉著穩當;尤其是他素來堅決貫徹執行黨的方針政策,他留下,毛主席也放心。

太原城陷落了,各路人馬遠去了,在山西北部響了兩個月的隆隆炮聲停息了,日本鬼子佔領了他們想佔領的地方。父親他們留下來了,他的手下只有3000人,而他們的周圍全是正在勢頭上的日本鬼子。

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心裏有底,在他生前,也沒有問過他這事。我只是看到很多材料上說,與主力分手後,他在五臺山上寫下了兩句話:“為保衛祖國而奮鬥到底,誓與華北人民共存亡!”

中共中央和毛澤東一直關心著懸在敵後的父親和他的3000人馬。毛澤東當然清楚,如果這第一個敵後根據地創建順利,那麼,就會極大地增強八路軍在別處創建根據地的信心,這就可以使毛澤東關於抗日戰爭的一系列戰略構想成為現實。

共產黨靠什麼?靠人民。毛澤東在給父親的電報中說:“應該在統一戰線之原則下,放手發動群眾,擴大自己,徵集給養,收編散兵……不靠國民黨發餉,而靠自己籌集供給之。”

“革命和尚”

五台縣,是晉察冀根據地最早的立足點。軍區成立後,部隊沒地方住,只好住在五臺山的寺廟裏。

五臺山是我國四大佛教聖地之一,那裏有300多座廟宇,當時共有漢、蒙、藏、滿各族僧人1700多人。

父親回憶說:“對於這些和尚和喇嘛,我們很尊重他們,同他們相處得也很融洽。”

父親一直記得他第一次上五臺山的情景。五臺山佛教僧會會長、大法師然秀,得知聶司令要來看望出家人,特地組織了寺廟樂隊歡迎。12個僧人披著袈裟,分列兩行,鈸簫笙笛齊鳴,皮鼓小鑼輕敲,聲音幽雅動人。

父親高興地說:“真想不到,在這偏僻的山鄉,在這四面被敵人包圍的境地,還能聽到如此幽雅的音樂。”

父親親臨寺廟宣傳中國共產黨的宗教政策和抗日救國綱領,加上八路軍進駐寺廟後,非常愛護文物古跡,對僧侶們態度十分友好,眾僧看在眼裏,深受感動。

五臺山寺廟成立了由青年僧人組成的抗日自衛隊。他們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和特定環境,積極以各種形式參加抗日,想方設法營救被日軍關押的八路軍和群眾,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拿起槍,勇敢地與日軍搏殺,在當時,僅菩薩頂的和尚就消滅日軍30多人,當地群眾稱讚五臺山的和尚為“革命和尚”。

以後,晉察冀軍區專門把這些和尚僧侶組織起來,建立了一支抗日自衛隊,人稱“和尚連”。

當年的“和尚連”裏,有位法名叫禧钜的小和尚,後來擔任了五臺山佛教協會的會長。2005年11月中旬,83歲的他到北京辦事,專門來到我家,說要看看他們的聶司令。他到父親的銅像前鞠躬致敬,還揮筆題寫了四個大字:“功德無量。”

前有魯智深,今有聶榮臻

抗日的火,在五台點起來了。而父親決定到河北的阜平去,那裏更靠近平漢路。平漢路兩側人口稠密,有利於發動群眾,擴大武裝,也有利於將來向富裕的冀中、冀東發展。

1937年11月18日,父親率領軍區領導機關抵達阜平縣城。從此,這裏就成了晉察冀抗日根據地的中心地區。

然而,父親他們剛到達阜平的第六天,日軍就集中了兩萬多兵力,沿平綏、平漢、正太、同蒲四條鐵路幹線,分8路圍攻剛成立的晉察冀軍區。

父親指揮各路部隊迎敵,戰鬥力強的“老”部隊機動使用,新組建的遊擊隊利用敵人對地形不熟悉、戰線過長的弱點,拼命地襲擾他們的後方,破壞交通。一個月的時間裏,父親指揮部隊接連打了幾個勝仗,斃傷日偽軍1000多人,敵人除了佔領幾座縣城外,一無所獲,最後只得於12月下旬全線撤退。

這算是晉察冀軍區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反掃蕩。這個勝利正式宣告,父親他們在晉察冀山區站住了腳跟。

五臺山的抗戰烽火逐漸向四周蔓延,北平和天津這樣的大城市,也感受到了。

1937年參加洛川會議的時候,父親就特別注意到,毛主席一直強調,要充分發動群眾,廣泛建立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不斷壯大我們的力量。父親說,他意識到:“那個時候,毛澤東同志已經想到了更長遠的目標,打敗了日本帝國主義以後,我們還要建立新民主主義的新中國。只有爭取了群眾,擴大了武裝力量,才能取得抗日戰爭的勝利,並為革命的深入發展奠定堅實的基礎。”

“五台分家”留給父親的人手少,父親做夢都想著自己能夠“撒豆成兵”。他對大家說:“沒有武裝,一切都談不上。現在我們只有用滾雪球的辦法來發展。”

後來晉察冀根據地武裝力量的發展形勢喜人,很快成立了4個軍分區,每個分區下轄3個團,另外還有數量眾多的遊擊支隊。父親這個司令員腰杆子越來越粗了。

在晉察冀,有不少帶有地域色彩的部隊名稱,如“阜平營”、“回民支隊”、“靈壽營”、“平山團”,等等。一看名字就知道這些部隊的成分。

收編雜色武裝,也是晉察冀武裝力量發展的一個方面。

父親後來回憶說:“我們創建根據地之初,大家常用這樣一句話形容雜色武裝之多之廣:‘司令遍天下,主任賽牛毛’。幾個人,幾條槍聚在一起,就可以自稱司令。特別是河北省雜色武裝較多……僅北平到保定的鐵路兩側,就有十幾股較大的雜牌軍隊。我們不是八路軍嗎?他們也自稱是什麼‘七路軍’、‘九路軍’、‘十路軍’,招牌比你還大。”

到1939年底,經收編、改造,各路雜色武裝基本上都銷聲匿跡,晉察冀頓時變得“乾淨”了。

到抗日戰爭勝利時,晉察冀軍區的主力部隊發展到32萬餘人,民兵發展到90餘萬人,主力部隊擴大了100倍。

父親曾給邊區的部隊起過這樣一個名字,叫做“子弟兵”。民主人士李公朴先生來晉察冀考察之後,撰寫了《華北敵後——晉察冀》一書,書中熱情地稱頌道:“子弟兵是老百姓的兒子,堅決打鬼子的抗日部隊的兄弟,是在晉察冀生了根兒的抗日軍。”

後來,“人民子弟兵”成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的代名詞,沿用至今。

1938年6月,加拿大共產黨員白求恩來晉察冀之前,在延安,毛澤東專門同他談了話。毛澤東說:“中國有一部很著名的古典小說,叫做《水滸傳》。《水滸傳》寫了魯智深大鬧五臺山的故事,五臺山就在晉察冀。”

毛澤東告訴他:“五臺山,前有魯智深,今有聶榮臻。聶榮臻就是新的魯智深。”

“新中國的試管”

父親曾對我說:“在抗日戰爭中,儘管我們的司令部距敵人不過幾十華裏,儘管有許多戰火紛飛的場面,但是,我們卻有一種安全感。在群眾的海洋裏,安全得很啊!有一段時間,軍區領導機關駐在唐縣和家莊,中央分局在阜平易家莊,我每次去開會的時候,只帶一個警衛員,我們一人一匹馬,一天就跑到了。一路上毫無危險,走到哪里,哪里的老百姓都給我們燒水、指路,照顧得十分周到。八路軍英勇抗擊侵略者,保護了人民,人民同樣盡心盡力地保護我們。這就是經過發動群眾,在軍隊和人民之間建立起來的魚水關係。我們的軍隊是保護人民的鋼鐵長城,人民群眾又為我們建造了一道十分安全的銅牆鐵壁。”

還有一次,父親說:“依靠人民,比山靠得住。”

父親說這樣的話,是因為晉察冀根據地是個非常鞏固、非常可靠的根據地,人民完全站到了共產黨八路軍一邊。

我在阜平縣城南莊讀書時的同學王悅,抗戰期間隨著當大學教授的父親從北平來到晉察冀根據地,她一直記著一件事情:有一回反掃蕩,部隊常常沒有吃的。一天,喜從天降,他們居然撿到了一隻老山羊,吵著鬧著趕快殺了填肚皮。可是管理員說,這是絕對不行的,聶司令有命令,非得找到失主不可。就這樣,不但沒吃成,行軍時還得趕著一隻老山羊。

王悅深情地寫道:“這樣的軍隊,老百姓當然歸之如流水,像戎冠秀那樣的子弟兵母親又何止千萬。我親眼看到披麻戴孝的婦女帶著孩子來頂替剛剛犧牲的丈夫,又看到老母親用舊席子卷起犧牲的兒子,大哭一場,便立刻又到村口去放哨。”

在日本鬼子不掃蕩的日子,晉察冀根據地是很安定的,人民安居樂業,各項事業蓬勃開展,秩序井然。有的地方,甚至到了“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地步。

李公朴先生來到晉察冀作了6個多月的考察,他親眼看到,這裏是一個新天地。特別是根據地在實行民主政治、改善民生方面,成就突出,與國民黨統治區形成鮮明對比。

他在《華北敵後——晉察冀》一書中寫道——抗日民主之花開遍了華北!華北是我們的!中華民族是不可征服的!……晉察冀邊區是新中國的雛形!

晉察冀還吸引了不少外國人。第一個來這裏的,是40歲的美國情報軍官、海軍陸戰隊上尉卡爾遜。他是在著名美國記者史沫特萊的鼓動下,決定前往晉察冀的,是經毛澤東同意的。著名作家周立波為他當翻譯。

從1937年12月底到1938年2月,卡爾遜在邊區考察訪問了近50天,走訪了河北北部的大部分地區。父親專門抽出時間接受他的採訪。

這位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軍人,說他對面前的一切,既感到新鮮,又感到疑惑,他不明白,共產黨、八路軍究竟憑藉什麼力量,把這樣多的民眾組織起來了?戰爭本來是一種軍事力量的較量,為什麼在緊張的戰鬥中,還要搞政治,搞經濟,搞文化,辦報紙辦刊物,創立法院和郵局,組織政府,建立銀行,創辦學校,創立劇社?八路軍用以鼓舞士氣的“政治工作”,又是怎麼一回事?遊擊戰術到底是一種什麼戰法……

父親說:人民就是我們的一個巨大而可靠的供給部。群眾不僅供應部隊的吃穿,還負責物質的儲存、保護。比如,部隊需要的大批公糧,需要好多倉庫儲存,可是,在敵後,我們不可能建立大倉庫,部隊要打遊擊,也不可能將那麼多的糧食帶在身上。怎麼辦?徵集的大批公糧,我們並不集中起來,就儲存在每個村子裏,走到哪里,哪里都有我們的糧倉。至於糧食的安全問題,也不必擔心,敵人的掃蕩一開始,群眾的第一件工作,便是保護公糧,把公糧藏得嚴嚴實實,敵人根本找不到。

卡爾遜聽得有點目瞪口呆。他對父親說:“我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那無非是蹲在戰壕裏打槍打炮,你打過來,我打過去,士兵都像機器人一樣,根本不動腦子,枯燥得很。你們這種搞法,實在有味道。”

5個月後,卡爾遜又來了。這一次,他的懷疑徹底消除。後來他在一篇文章中,把晉察冀形容為“新中國的試管”。

抗戰時期,晉察冀邊區是共產黨八路軍在華北的堡壘;解放戰爭時期,晉察冀依然是共產黨解放軍在華北的鞏固堡壘,它為後來我們党定都北京,作出了十分特殊的貢獻。

(聶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