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韓練成為啥被稱為“隱形將軍”

“隱形人”之稱最早源自李克農

父親韓練成被稱為“隱形將軍”之事,還要從1960年冬天說起。

那時,我父親還在軍事科學院擔任戰史研究部部長。一天上午他因病休息,正在書房翻檢資料,我母親推開書房門說:“李經理來了。”

我父親一愣:“誰?”

門外傳來一個很熟悉、而又很久沒有聽過的男中音:“桂林的李經理來看七哥。”

身著軍大衣的李克農上將由一大尉扶著,已經到了門口。

我父親大喜過望,回頭問我母親:“你怎麼還叫他李經理?”

我母親也笑了:“我隻記得過去的叫法,哪知道現在該怎麼稱呼?”

李克農感嘆:“嫂夫人這一聲‘李經理’,讓我又想起過去的不少事情。”

我父親知道李克農幾年前曾重病一場,仍在恢復期,很關心地問:“聽說蠻兄組織了幾個老同志,一起在寫過去的秘密工作史?”

李克農答:“是要抓緊了。趁著記憶力還能恢復的時候抓緊搞,還來得及。剛剛開了個會,碰了碰情況,順便來看你和七嫂。”

我父親和李克農相識於抗戰時期的桂林,那時我父親是第十六集團軍副參謀長,李克農是第十八集團軍辦事處主任,他們是友軍,時常有接觸。我父親對共產黨的報紙、劇團在桂林的抗日活動都提供過實實在在的幫助。

1942年5月,我父親在重慶秘密會見周恩來,由周恩來介紹,正式加入中共情報組織,和李克農的關系從朋友變成了同志。為便於聯絡,他和李克農之間有特定的稱呼:李克農隨朋友們的習慣稱我父親為“練兄”、“七哥”﹔而李克農有一個名字叫“曼梓”,又是南方人,我父親聯絡他時稱“蠻兄”。我母親一貫信任、支持自己的丈夫,從這時起,也曾多次從經濟、物資、住宿、交通等方面幫助李克農、潘漢年和他們介紹來尋求幫助的同志、朋友。母親不善於處理那些復雜的社會關系,也從來記不住那些復雜的稱謂,我父親就隻讓她記住:這是“桂林的李經理”、“桂林的蠻先生”——誰知道過了多年,她就是看見了李克農肩上的三顆星,還是叫他“李經理”。

1949年1月,我父親經香港返回解放區,到達中共中央社會部。中央社會部的駐地在河北平山一個叫東黃坭的小村莊,機關的同志們都分散住在村裡的民房。部長李克農也在一個普通的農家小院辦公、起居,他用的是三間北房,一明兩暗,東面是他的辦公室兼臥室,西面會客。我父親就住在李克農臥室對面那間客房,和社會部機關的同志一起作息。這樣一位當時還不是共產黨員、又剛剛從敵佔區來的國民黨高級軍官,一來就直接進入了黨中央情報工作部門的核心,足見中央對他的絕對信任。大家都知道:他是周恩來直接領導的工作關系。在那一段時間,他先後受到了朱德、毛澤東、周恩來的單獨接見。毛澤東說:“蔣委員長身邊有你們這些人,我這個小小的指揮部,不僅指揮解放軍,也調動得了國民黨的百萬大軍吶!”

雖然我父親和李克農很近,但他從來沒有問過:還有誰是和他一樣的“這些人”。

眼看快到中午,我母親走進客廳,說:“就在我家吃飯吧?我加了個菜。”

李克農拱拱手,說:“煩勞‘後勤部長’。”轉臉告訴隨員:“這位就是我對你們常說起的,國軍的將軍夫人,我們八路軍辦事處的‘後勤部長’。”

我母親笑了:“我哪裡當過部長啊,叫我七嫂、七嬸都好。”

餐桌上四菜一湯,我母親說:“這個獅子頭是跟葉媽媽學的……”

我父親笑了,問李克農:“蠻兄,你知道她說的葉媽媽是誰?”

李克農不知道:“是誰?”

我父親說:“是蔣委員長手下中統局長葉秀峰家的老太太!……不過,是他自己的媽媽,還是他太太的媽媽,我們沒搞清楚。”

李克農哈哈大笑:“噢?我以為隻有你是個隱形人,沒想到七嫂更是深藏不露啊。”

我父親來了靈感,一首小詩脫口而出:

《克農來訪》

桂林、重慶、東黃坭,

“隱形”至今未足奇。

夫人再設“後勤部”,

上將仍作“李經理”。

詩,給了李克農,“隱形將軍”的稱呼也就在一個不太大的範圍裡被傳開了。

“隱形”,不僅僅是我父親在新中國成立前的工作狀態,也是他其後的心理狀態。他從不因為自己的特殊貢獻居功自傲,即便被世人當作“統戰對象”,仍然絕口不提往事,嚴守機密數十年。直到他1984年去世,出於保密要求,他的訃告仍以“愛國將領”冠名。

“隱形將軍”不止韓練成一人

1985年,為了追尋父親傳奇而隱秘的歷史足跡,我從陝西省建設銀行調回寧夏回族自治區圖書館,利用相對充裕的時間,開始瞭解密的遙遙心路。因此,才有可能接觸到了更多的“隱形將軍”。

先說郭汝瑰老將軍:郭老是黃埔五期生,陸軍大學第10期畢業留校任教。抗戰後任師參謀長、旅長、軍參謀長、集團軍參謀長、師長。國防研究院成立,郭老與我父親同窗,此後歷任駐英大使館副武官、軍政部軍務署署長。1945年他秘密會見董必武,隨後和黨的組織建立了秘密工作關系。內戰開始,他作為張治中的助手參加國共談判,擔任國防部第五廳、第三廳廳長,為解放軍提供了大量軍事情報,在解放西南時率部起義。解放後,在南京軍事學院執教合同戰術、司令部工作、軍史史料,《郭汝瑰回憶錄》記述了他自覺投身革命的傳奇一生。他對我說過許多往事,包括我父親“歸德救蔣”。

再說呂文貞老將軍:東北陸軍講武堂第10期、陸軍大學第11期畢業,在國防研究院時,與我父親和郭老結為摯友。曾任侍從室高級參謀、第11戰區參謀長、北平行營參謀長、聯勤總司令部參謀長。上世紀90年代,出任澳門特別行政區基本法咨詢委員會委員。

我在珠海市委台辦工作期間,曾多次去澳門看望呂老。呂老作為“九一八事變”、“盧溝橋事變”、“北平受降”的親歷者,對抗戰各個戰略階段的“形”與“勢”,都有深刻、精闢的分析。他記憶驚人,語言精練,論據充分,論點明確,但卻從未提及自己對新中國的特殊貢獻。接觸兩三年以後,他才問我:是否認識李克農的人?我問他要找誰,他說:“你知道羅青長嗎?”我不便直接回答:“我聽說過這位老前輩,但您跟他是什麼關系?”他說:“我和你爸爸一樣,也是李克農的好朋友啊!我和李克農之間,就只是通過羅青長這一條線聯系。”次日,我用機要電話報告羅老。羅老說他“文革”以後就沒有呂文貞的消息了!羅老告訴我:“我曾受李克農部長之托與他保持單線聯系,他為我們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特別是他在北平辦的‘惠中中學’為我黨在京畿要地掩護了不少地下工作者。”

郭老、呂老都是我父親的朋友,但他們各有自己的聯絡關系,誰也不知道誰的事、誰也不問誰的事。隱蔽戰線的無名英雄大都是這樣:分別屬於許多不同的系統,有中央直接領導的、有地下黨組織領導的、還有各個部隊的——解放前很少有橫向聯系,隱蔽的層面越高、關系越簡單、環境越孤獨,大多都是沒有後方、沒有戰友的孤軍。解放後,有的同志走出“地下”,有了新的、公開的身份,出於保密的原則,不再提起過去的事﹔有的像阿慶嫂那樣一直在基層的同志,在革命成功以後沒有擔任公職,又回到了熟悉的生活環境﹔有的為部隊情報部門、聯絡部門工作的地方同志,由於部隊調動、番號記不清或者是部隊在歷次裁軍中被裁撤了、找不到了……這些老同志大多數長期“守密”,沒有多少人知道他們對國家的貢獻,直至“文革”,由於“歷史問題”,不得不“找組織”,才部分地被發現——還有這麼多無名英雄在民間!可是,他們自己多年來和過去的組織中斷了聯系,過去的組織也從結構上發生了變化,這些無名英雄反而找不到組織了!1992年,羅青長代表隱蔽戰線的各個系統把失散在全國各地的、有案可查的老同志收攏起來,在北京西郊的機關旁邊蓋了幾棟樓,把他們安置下來。

周總理多年來常說:我們共產黨人搞情報,不靠金錢美色手槍,靠的就是信念和理想。我正在寫的電視劇本《幕後》,就是以蔣介石身邊的高級幕僚韓練成、郭汝瑰、呂文貞、段伯宇、段仲宇兄弟等人的真實歷史為據,用真名實姓出鏡,我要讓觀眾直接看到:他們是怎樣懷著信念、從國民黨高層主動沖殺出來,秘密加入不同隸屬關系的中共情報工作系統,為共和國的建立做出了特殊的貢獻。劇中還涉及楊傑、何遂、吳仲禧、吳石、賈亦斌、沈安娜等前輩英烈。

“隱形將軍”們,可以含笑九泉了!

韓練成簡介

韓練成(1909-1984),寧夏固原人,1925年入西北陸軍第七師軍官教導隊,北伐中救援過馮玉祥、增援過白崇禧,中原大戰中營救過蔣介石。1942年經周恩來介紹加入中共情報工作系統。曾任國民政府委員長侍從室高參、第四十六軍軍長、國民政府參軍處參軍。1948年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歷任第一野戰軍副參謀長、蘭州軍管會副主任、蘭州軍區第一副司令員、軍事科學院戰史部部長等,1955年被授予中將軍銜、一級解放勛章。毛澤東在接見韓練成時曾說過:“蔣委員長身邊有你們這些人,我這個小小的指揮部,不僅指揮解放軍,也調動得了國民黨的百萬大軍吶!”

(韓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