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洲難民問題的來龍去脈

2015年9月2日,年僅3歲的敘利亞小難民艾蘭•庫爾迪在偷渡途中溺死,遺體俯臥在土耳其伯頓海灘上的照片頃刻間傳遍世界,引發了山呼海嘯般的反應和同情。一時間,“救救難民”成了席捲歐洲乃至世界的“政治正確”。然而僅僅10多天后,這種“一邊倒”的“政治正確”卻出現了迅速而微妙的變化:許多不久前才表示對難民“有條件接納、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接納”的歐洲國家,如今正迫不及待“關門大吉”。

歐洲難民問題到底是怎麼回事?

難民問題由來已久

歐洲難民問題一般被歐洲人稱作“地中海難民問題”,是由來已久的痼疾。

所謂“難民”和“非法移民”往往是同一類人,他們來自貧窮或動盪的環地中海國家,甚至更遠。二戰後的歷次巴以衝突、阿爾及利亞戰爭、兩伊戰爭、阿富汗戰爭、波黑戰爭、科索沃內戰、阿爾巴尼亞動亂、阿富汗亂局等,都曾製造了成千上萬的“地中海難民”。他們或自己或借助“蛇頭”,或單獨或拖家帶口,甚至成群結隊,通過海、陸、空各種管道偷渡進入歐盟境內,如果未被發現或阻攔,他們就是非法移民,否則往往以各種理由尋求難民庇護,並因此成為“地中海難民”。他們中幾乎所有人都提出政治難民庇護申請,但其實相當部分應被算作經濟難民。

自2014年起,“地中海難民”問題變得越發嚴重,也越來越引人關注。歐盟資料顯示,截至2015年8月底,已超過33萬難民為去歐洲“沖入地中海”,不幸死亡的人數已超過2500人,其中40%來自敘利亞和厄立特里亞兩個國家。湧入國中首當其衝的是南歐國家,如希臘和義大利。

敘利亞等國難民的大量出現,與“阿拉伯之春”和ISIS的興起導致國內戰亂有關。厄立特里亞之所以成為難民淵藪,則是因為該國自獨立以來一直飽受內戰、原教旨主義和與鄰國埃塞俄比亞的衝突之苦,且同時伴隨多次嚴重的自然災害。

實際上,敘利亞和厄立特里亞遠非難民問題的全部:據統計,2015年1~3月向歐洲申請難民庇護的“地中海難民”中,敘利亞人只占16%,比例甚至低於厄立特里亞人(27%)和科索沃人(26%),而阿富汗人(7%)、伊拉克人(4%)和阿爾巴尼亞人(4%)也為數不少,此外,來自撒哈拉以南非洲船民的比例雖暫時下降,卻也是困擾歐洲幾十年的“老大難”難民源。

“9•2”事件前歐洲的曖昧

9月9日,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宣佈了一項“歐盟內難民強制性配額”計畫,根據這一新配額,歐洲將強制性由各成員國分攤共計16萬“地中海難民”。負擔最重的為德國、法國和西班牙,其餘23個成員國包括彈丸小國盧森堡都被攤派,只有事先就宣佈不參加並獲得布魯塞爾方面認可的英國、丹麥和愛爾蘭三國未獲配額,但也被要求“自願接收”。

不過這項“配額”很快引發歐盟內部強烈爭議。被要求“自願參加”的三國中,英國在當天就表態稱“不反對這一原則,但英國認為最好由各國政府自願決定,英國不打算參與”,丹麥首相施密特稱丹麥“將行使豁免權”,只有愛爾蘭政府表示“或許會酌情接收一些”。而被強行攤派的各國意見更為激烈。

歐美許多國家最初對敘利亞難民的態度是曖昧的。2015年5月迫於屢屢發生的難民船悲劇而推出“強制性難民配額”,但落實起來卻困難重重。美國自2011年起的4個財年僅接收了不到400個敘利亞難民,今年截至9月4日也不過接納了1199人,難民資格甄別過程長達18~24個月。加拿大不僅對在境外提出難民庇護申請者要求“5G”(筆者注——每名申請者需要5個加拿大公民或永久居民提供擔保),且本財年截至目前接納人數不過1074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系列的顧慮,如就業壓力、社會福利競爭、文化差異、治安問題、社會矛盾等。歷史上大規模、成建制的難民(如越南船民、巴勒斯坦難民、非洲難民等)都曾給輸入國帶來嚴重的“消化不良”,而中東難民的移民成分和情況甚至更為複雜,已在許多國家催生和加劇了一系列突發性事件,如英國倫敦托特納姆騷亂、法國《查理週刊》事件,以及澳大利亞悉尼人質事件等,讓這些國家心有餘悸。美國、加拿大如今都處於選舉週期,在“9•2”事件發生前,不少政黨、候選人為取悅擔心“飯碗被非法移民、難民”搶走的選民,競相作出“抬高准入門檻”的承諾。

“9•2”事件後歐洲競相秀“慷慨”

然而,庫爾迪帶來的“催淚效應”讓許多歐美國家的同情心一下爆棚,指責政府缺乏人道精神,呼籲向敘利亞難民伸出援手成了新的輿情主流和“政治正確”。如在德國、法國和英國,“9•2”後支持接納更多敘利亞難民的民調比率一度飆升,德國和奧地利甚至出現捐贈物資塞滿道路的盛況,而加拿大的最新民調顯示,高達70%的民眾認為加拿大在敘利亞難民問題上應做得更多,54%民眾認為政府應接納更多難民。可想而知,在這樣的輿情、民意和“政治正確”逆轉下,政府、政黨和政治家又會作何選擇。

幾個月前,曾當眾告訴巴勒斯坦難民小女孩“德國接納不了你們這麼多人”而將之惹哭的德國總理默克爾,“9•2”後卻一下成了對“地中海難民”最慷慨的世界領袖和“默克爾媽媽”。

原本態度曖昧的法國和英國也出現微妙變化:曾公開宣稱“法國絕不認同配額”的法國總理瓦爾斯改口,在社交平臺上稱“對難民的不幸忍不住熱淚盈眶”。原本一直不鬆口的英國,也由首相卡梅倫出面表示“願意根據情感和能力的綜合考量自願接納一些難民”。其他一些國家或政要也紛紛作出象徵性姿態,美國迫於壓力也不得不“大方一下”:9月8日,白宮宣佈將在本財年接納至少5000敘利亞等國難民,兩天后這一數量又翻了一番。

歐洲之所以在“9•2”的催淚彈效應後競相秀“慷慨”,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得不然。

一方面,由於離中東戰亂地區太近,歷史上又有接納這些地區的難民的傳統,因此,成千上萬“地中海難民”早已源源湧入歐盟各國。據不完全統計,人數多達50萬以上,其中大多數擠在離戰亂地區最近、經濟狀況又較差的義大利、希臘等國,令這些國家叫苦連天,於是便不斷呼籲“歐盟一盤棋”,讓所有成員國分攤負擔。此外,率先“秀慷慨”的德國也不願獨立背負如此沉重的包袱,因此成為“配額”的最大“推銷者”,德國內政部長德梅齊埃甚至威脅,對反對“配額”的部分東歐國家施加停止支付歐盟基金補貼的經濟制裁,其目的自然是讓整個歐盟為德國的“慷慨”多少分攤一點壓力。

另一方面,“9•2”事件的轟動效應讓歐盟各國政府遭受到難民同情者的強大壓力,迫使它們顧及輿情民意不得不表現得更“慷慨”。儘管後遺症明顯,但成千上萬的難民已“不請自來”,更多難民則在土耳其、約旦和伊拉克翹首期盼,火燒眉毛,且顧眼前,也是沒辦法的辦法。

龐大難民潮讓歐洲吃不消

然而被德國的慷慨吸引而來的洶湧難民潮,很快讓包括德國在內的歐洲各國大驚失色。

歐元區國家邊境署Frontex9月15日公佈的報告稱,全年估計有50萬以上非法移民和難民進入歐盟,德國僅慕尼克一地,自8月下旬至今抵達的難民多達6.3萬,成千上萬的難民還在不斷湧向德國,平均每天萬人以上,一些城市的交通系統已無法正常運轉。在如此巨大的壓力下,原本被認為是“天文數字”的“80萬”如今也儼然成了一盤“小菜”,德國民意因此在短短幾天內迅速逆轉,三分之二的德國人認為此次政府在難民危機處理方面的工作“相當糟糕”或“非常糟糕”。甚至連默克爾的一些重要盟友也開始發出不同聲音。迫於近乎失控的形勢,9月13日德國大面積停開德奧鐵路客運,並恢復了德奧間的邊控,14日下午,今年已向德國運送45萬難民的奧地利至巴伐利亞鐵路停開,半小時後只有歐盟公民或持有效證件者才能通過邊境,德國宣佈“這種措施或許會在德捷、德波邊界推廣”。

德國的措施迅速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不少國家紛紛關閉邊界。9月14日,歐盟內政部長會議最終也未能通過“強制配額”。

難民潮背後的思考

隨著新聞熱點的冷卻,擔憂的聲音也開始多起來。如在德國,一些分析家指出“難民從素質和意願上都不可能馬上填補德國勞動力缺口”,在英國和法國,許多人開始擔心ISIS等極端原教旨分子混雜在難民中湧入,報端上開始出現“只對‘真難民’慷慨”的提法。

絕大多數在“9•2”後改變對難民接納態度的國家政府、政黨和政客,是出於對輿情、選情和民調結果的遷就和迎合,但民意如水,小難民之死的衝擊波註定不可能持久,而“地中海難民”的根源——戰亂、貧窮卻方興未艾,且即便“阿拉伯之春”結束,“地中海難民”問題也未必就此一了百了(如非洲船民問題就很可能如此)。屆時“照片效應”已被淡忘,而現實問題,包括就業壓力、治安問題、社會矛盾、族際衝突、暴恐隱患等,卻隨時可能重新喚起各國針對難民、非法移民的排斥乃至仇視。水可載舟,亦可覆舟,因民調和“政治正確”而匆匆開放的“歐洲之門”,很快又因新的民調和“政治正確”而重新收窄。

更讓人擔心的是,此次難民潮引發了歐盟各國內部重新設立邊境檢查的連鎖反應,這是對《都柏林協定》和歐盟境內人、貨自由流通的申根協定這一“歐盟最偉大成果”的嚴重動搖。如果任由這種連鎖反應蔓延,或放任德國和東歐諸國間因難民問題相互拿歐盟義務“做劫”,很可能最終危及歐盟的基礎。正因如此,默克爾才不得不緊急“滅火”,呼籲“需要重鑄歐洲精神”,稱“我不認為威脅是達成協定的正確方式”。

真正的治本之策,在於治理難民源,包括幫助中東動亂地區平息戰亂、政治及種族清洗和宗教迫害,協助難民重返家園和恢復經濟,構建有利於長治久安的地緣政治秩序,並為當地的和平、發展提供國際保證等,這些需要目前四分五裂的國際社會各重要成員國迅速達成共識並訴諸實質性行動。但如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美國和英國雖放低聲調表示“一切好商量”,卻依然把“巴沙爾下臺”當作解決敘利亞問題的關鍵,而俄羅斯公開向敘利亞派兵則讓問題變得更加複雜。

截至2014年底,全球難民總數已高達5900萬,其中一半以上是兒童,這些難民中相當一部分會因德國和歐洲當初迫於“9•2”催淚效應脫口而出的一句“芝麻開門”,收拾其簡單行囊,爭先恐後湧入歐洲。他們中絕大多數會被不斷加高的歐洲新鐵絲網攔在一道道根據“申根”本應消失的歐洲內部邊界一側,並不得不搭建起新的難民營等候下一次“催淚彈”的到來。他們中最不幸的一部分會隨時在波濤萬頃的地中海上,或暗無天日的集裝箱、悶罐車裏遭受健康和生命威脅,新的“9•2”悲劇隨時可能上演。

(陶短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