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募一哥”徐翔的資本“神話”，在書寫到第二十二個年頭的時候，戛然而止。

11月1日晚間，幾乎所有人的微信朋友圈都被一張照片刷了屏。照片上，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子神情安然，但雙手被手銬所縛。這張照片和它背後的新聞很快震動了投資界，更驚爆了媒體圈。有人恍然大悟，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徐翔原來長這樣；有人無比錯愕，多年追隨的投資風向標轟然崩塌了；也有人並不意外，“我早說過，他遲早要出事！”可以說，徐翔的發跡和跌落，正是中國資本市場成長與成熟的一個側影。

私募旗幟突落馬

2015年6月12日，上證指數在站上5178點的歷史高點後，一路下跌不止，長達兩個多月的“股災”由此拉開序幕。很快，監管層關注到股市異動背後的一系列隱秘操作，公安部也高調介入配合調查，包括證監會主席助理張育軍，中信證券董事總經理徐剛、總經理程博明在內的一系列身居要職者相繼被查。

11月1日一早，上海澤熙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總經理徐翔從上海出發，前往寧波參加奶奶的百歲壽宴。10時33分，高速交警寧波支隊官方微博發佈消息稱，“因臨時交通管制，G15沈海南接線、杭州灣跨海大橋所有進口都已關閉”；11時12分，約40分鐘的交通管制結束，其間，徐翔在杭州灣跨海大橋上被控制，並從沈海高速公路杭州灣高速庵東出口附近被帶走；14時55分，徐翔與辦案民警乘坐廈門航空MF8177航班從上海虹橋機場起飛，17點20分抵達首都機場；23時54分，新華社轉公安部消息稱，徐翔等人“通過非法手段獲取股市內幕資訊，從事內幕交易、操縱股票交易價格，其行為涉嫌違法犯罪，近日被公安機關依法採取刑事強制措施”。

就在徐翔被帶走的同時，他的公司澤熙位於上海陸家嘴東亞銀行大廈9層的總部和位於北京金融街英藍大廈5層的分公司也被查封。在英藍大廈，有保安專門守在電梯口，逐一向試圖接近的無關人員詢問到訪目的。去年11月開始，徐翔每週5個工作日幾乎都在這裏上班，週五晚上返回上海，公司大門平時從外面上鎖，現在則被3名身穿“特勤”制服的人從裏面反鎖了。

反應同樣迅速而劇烈的，還有A股市場。

11月2日早盤，滬深兩市雙雙低開，特力A、潛能恒信等莊股在此事件的震懾下被一字封於跌停板。澤熙重倉股及莊股被“打回原形”，康強電子、華麗家族跌停，先鋒新材、美邦服飾等均出現不同幅度大跌。就連兔寶寶、南洋科技、萬達資訊等昔日搶手的澤熙概念股，也在突然間變成了燙手山芋，令人唯恐避之不及。多家上市公司紛紛快速回應，“撇清”和澤熙的關係。

有專家認為，身為中國資本市場私募基金旗幟性人物，徐翔的落馬，不僅意味著中國證券市場進入一個全新的監管週期，更標誌著在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強化對內幕交易和操縱市場的打擊將成為常態。

“江左徐郎”初長成

受到甬（寧波）商精神中敢於冒險、勇為人先等核心內涵的影響，寧波一直是中國民營經濟發展的前沿。濃厚的商業氛圍和充裕的民間資本，更培養了寧波特殊的遊資文化。

1990年11月26日，經國務院授權，上海證券交易所在距離寧波直線距離不足200公里的上海正式成立。此後短短幾年，大批寧波市民投身股海，寧波由此成為當時證券營業部最密集的區域之一。但受到彼時股市不穩定的影響，不少股民短線投機色彩過於濃重。

關於徐翔的早年生活，坊間傳聞極盡簡潔，卻頗具傳奇色彩：1977年2月生於寧波，16歲懷揣父母給的3萬元投身股市，18歲放棄高考專心投資，19歲被所謂“黑幫人士”看中投資天分，被迫替他們操盤。

2002年，上證指數大跌，一度回落到3年前的起漲點1339點，整個市場籠罩在熊市的陰霾中。但《中國證券報》的記者注意到，時間進入2003年，在羊年第一個交易周中，滬深兩市有19只股票共20次收在漲停，其中銀河證券寧波解放南路營業部有5次上榜。經過一番調查，記者發現，這些漲停的製造者並非什麼超級機構，而是一個“戰鬥小組”。

2003年2月15日，《中國證券報》在頭版發表文章《漲停板敢死隊》，將隱於該營業部4樓貴賓室的這個“戰鬥小組”推到台前。據文章描述，該小組由四五個人組成，“因操作思路相同而共同進退，總資金量1個多億，被接近他們的人戲稱為‘漲停板敢死隊’”。徐翔彼時還叫徐強，26歲，與另一位徐姓散戶並稱營業廳“大小徐”，是“敢死隊”的核心成員，人稱“漲停板敢死隊隊長”。

“他們（‘敢死隊’成員）往往從盤口看到某只股票短線勢頭較猛，有望形成向上突破後，即果斷介入。一旦介入，則十分迅猛狠辣，採用逼空手法將大小拋單通吃，一氣封上漲停。因其所選股票此前形態和技術指標均已走好，往往所耗資金並不巨大就能輕易封住漲停板。”文章稱，“該小組成員有鐵的紀律，即不論盈虧，第二天堅決離場。由於漲停個股第二天勢頭往往不減，仍能震盪上揚，因此他們出貨並不困難。去年一年下來，如此操作總的成功率高達80%……”

“敢死隊”的戰績有多引人矚目？當年那篇報導給出了一組資料：解放南路營業部2002年交易量為90 多億, 其中60%是他們貢獻的；從2003年1月2日開市至2月14 日，共26個交易日，“在滬深交易所公開披露的資訊公告漲幅榜中，該小組共有11天18次榜上有名，操作的股票多達17只，榜上封漲停資金累計高達1.5億元”。

文章面世後，“漲停板敢死隊”名氣大振，徐翔也由此聲名鵲起。不少人開始分析他們的倉位元、持股情況，並跟風投資，市場上更是流傳起一句話：“炒股不跟解放南，便是神仙也枉然。”

隨之而來的負面效應，是驚動了證監會。證監會寧波特派辦曾組織專人對該營業部是否涉嫌違規進行專項調查，並召集寧波市區6家證券營業部總經理進行專題座談。“敢死隊”在此後一段時間從股市銷聲匿跡，直到特派辦認定他們的行為沒有違規，才又重新露面。

經歷了這件事情，徐翔和“敢死隊”的其他成員開始回避外人，對記者更是敬而遠之。營業部一位老員工回憶說，“敢死隊”大本營被裝上電子門鎖，只有營業部老總和副總等少數幾個人才能進入，“就連證券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哪個是‘敢死隊’成員”。

轉場上海成“私募一哥”

2004年，趙丹陽旗下公司發行了我國首只陽光私募信託基金赤子之心。與公募基金相比，私募基金的主要特點是面向少數特定的合格投資者非公開發售。在《基金法》正式將私募基金納入規範範圍之前，部分機構和信託公司合作發行信託產品並擔任投資顧問，因產品由第三方銀行託管、有定期業績報告，所以在當時被稱為陽光私募。

2006年至2009年，一些公募明星基金經理紛紛辭職，開創陽光私募，引發市場關注；2010年，《基金法》啟動修訂徵求意見工作，擬將陽光私募納入該法規範範圍；2013年6月，修訂後的《基金法》正式實施，私募證券基金行業自此步入迅速發展期。

2005年，不少“敢死隊”成員陸續撤離寧波，徐翔也開始到上海發展。

最初，徐翔曾轉戰國泰君安的幾家營業部，後來主要在東方證券肇嘉浜路營業部。據一位內部人士回憶，徐翔當時手握20億元，是“東方證券資金量最大的客戶”，由肇嘉浜路營業部總經理親自對接服務。他參與一些熱門板塊，快進快出，市場靈敏度很高，善於對倒。營業部的高管們總感歎：“徐翔一個人的成交量，相當於東方證券一般規模的整個營業部。”

2008年1月，“敢死隊”成員周建明因涉嫌虛假申報操縱股票被證監會查處，成為自2007年《證券市場操縱行為認定指引》出臺後首個被查處的股市投資者。這成為徐翔告別“敢死隊”、轉投陽光私募的直接導火索。彼時，徐翔曾明確表示，“資金量大了以後，股票隨便一買就漲停，監管又越來越嚴，需要馬上轉型”，“‘敢死隊’的做法，已經沒法做了”。

2009年12月7日，徐翔及其家人出資3000萬元，成立了上海澤熙投資管理有限公司。公司名字，來自徐翔最崇拜的兩個歷史人物，毛澤東和康熙。

很快，憑藉對陽光私募領域的持續關注，徐翔判斷這個行業的發展已基本穩定，“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行動”。2010年3月，澤熙推出第一隻私募產品，迅速募集到20億元資金，創下當時私募產品首發記錄。

澤熙官網資訊顯示，該公司僅在2010年3月至7月集中成立過5只投資二級市場的產品。截至2015年10月30日，這5只產品的累計增長率，從777.5%至3944.93%不等，以超乎想像的收益率領跑私募投資界。徐翔也因此被冠以“私募一哥”之名。

作為一名短線搏擊高手，徐翔手法兇悍，擅長逆勢抄底。一位元業內人士對《環球人物》記者表示：“徐翔應該是很有投資天分的，但他的天分中，價值發現的成分少，博弈的成分大。”

徐翔抄底重慶啤酒，至今令人津津樂道。2012年初，重啤發佈乙肝疫苗臨床結果，被寄予厚望的疫苗居然基本無效，股價從82元連續11個跌停。就在市場一片看空的時候，徐翔果斷出手，在28元的價位上第一次抄底。第二天，重啤停牌。一個多月後，第二份臨床結果仍舊顯示疫苗無效，市場的最後一絲僥倖心理隨之破滅。重新開盤後，股價一路下挫至20元。8元的價差，讓徐翔虧損嚴重，他會不會斷臂求生？就在身邊人被焦慮和驚恐折磨得坐立不安時，徐翔反其道而行之，再次投入大筆資金繼續抄底。

曾任澤熙總經理助理的葉展後來專門撰文，回顧徐翔當時的思考邏輯：“重慶啤酒不是股票，是彩票。第一次刮出來‘謝謝你’，第二次刮出來還是‘謝謝你’，這時候大家都把它當廢紙扔了，但彩票還沒刮完，或者說有人相信它還沒刮完，萬一後面是個特等獎呢？這就是反彈的邏輯。”

事態接下來的發展，戲劇性地印證了徐翔的這番邏輯：重啤在20元附近止跌，並快速反彈，僅一個多月就接近翻倍，徐翔則在35元的高位拋出獲利。

跟莊，是徐翔慣用的另一投資招數，而且每每做得比莊家還要精准。“一般的莊家，可能埋伏大半年，吃入50%的利潤，徐翔卻經常在莊家製造的主升浪中截取最急速的一段，比如以兩三個月吃入40%利潤，然後火速退出，尋找新的目標。”有知情者說。

為增強自己出手的依據，徐翔不惜重金招募得力的研究員，自己更是勤奮到“令人髮指”：每天一早，澤熙開晨會，聽研究員彙報市場訊息和公司情況；9點半開盤前進入交易室，交易時間絕不離開盤面；中午一般與賣方研究員共進午餐，但不超過1小時；下午繼續交易，3點收盤後又是一到兩場路演，晚上複盤和研究股票，經常忙到深夜2點才睡覺。他不喝酒，不抽煙，唯一的愛好就是研究股票，也較少參與應酬，和陌生人見面時，言語更是少之又少。曾有人問他：“你的股票業績怎麼能做到那麼好？”他回答：“就像打遊戲，從早到晚每天都在打遊戲，打了十幾年，不可能不‘通關’。”

傲人的收益，讓澤熙的投資產品備受追捧。澤熙的員工證實：“幾乎每天都收到很多電話來要求買我們公司的產品，我們一直說，我們不賣產品。”不對外銷售的澤熙產品，最終被四類人收入囊中：一是徐翔本人和他的兄弟們；二是澤熙的員工，可享受限額的澤熙產品購買權作為激勵；三是當年澤熙產品代銷機構高管，可享受澤熙產品購買權作為回報；四是其他利益往來機構。至2014年，澤熙的規模達到近百億。

接二連三“被調查”

近些年，隨著市場話語權的不斷增強，中國的私募基金業開始遭遇內幕交易和操縱市場這一“毒瘤”。另一方面，中央打擊金融腐敗的力度也逐漸加強。2013年，中紀委書記王岐山首次明確了反腐鬥爭三大戰場：高官、金融領域、紀檢系統；2014年，全國掀起金融反腐高潮，先後整肅了銀行領域、基金業，大面積“老鼠倉”被監管調查部門暴露在資本市場；2015年，證券業反腐開始提速。

與徐翔的名聲、澤熙的規模如影隨形的，是外界對其猜疑與質疑的甚囂塵上。

2011年5月，微博瘋傳徐翔因操縱股市受到監管部門調查，澤熙重倉股均出現不同程度下跌。6月2日，澤熙發佈《告投資者書》，稱公司一切正常。

2012年7月，前一年度的私募冠軍、紫石投資公司董事長張超因涉嫌內幕交易被調查，市場傳聞徐翔涉案。澤熙投資隨後予以否認。

2014年之後，徐翔“被調查”的頻率越來越高。

1月底，有媒體稱證監會正調查一樁史無前例的“老鼠倉”交易，涉及“與王亞偉齊名的人士”，直指徐翔與澤熙。但徐翔當天正常上班，晚上還讓員工進行闢謠。

“五一”假期過後，澤熙再陷“被查”傳聞，理由是其在東方鋯業資產重組停牌前進行內幕交易。徐翔對此回應稱：“我管理100億元的盤子，東方鋯業只買了1000萬元，拿這個來內幕交易？”

9月，澤熙認購了9000萬股華麗家族定增股份。不到兩個月，華麗家族突然宣佈將調整經營範圍，隨後又一紙定增打造出“石墨烯+機器人+臨近空間飛行器”的華麗故事。公司股價半個月連翻3倍，澤熙的收益率一度超600%。

證監會新聞發言人張曉軍曾表示，2014年以來，出現了以市值管理名義內外勾結、通過上市公司發佈選擇性資訊配合等新型手段操縱股價的案件。外界認為，徐翔的一系列動作都與發言人所指“暗合”。一位私募界高管進一步解釋稱，徐翔很會運作華麗家族等概念型公司，迎合市場打造概念，為的是把市值和股價做上去。

12月19日，張曉軍通報了包括中科雲網、寧波聯合等18只個股涉市場操縱違法違規行為的執法工作情況，並稱已對涉嫌機構和個人立案調查。巧合的是，徐翔正是寧波聯合的第二大流通股東，並曾在股東會上提議實施高送轉。有業內人士質疑，徐翔正是意圖通過大量持股具備一定話語權，再通過高送轉炒高股價，並出貨套利。

徐翔的家人，也成為被挖掘、關注的對象。

徐翔的父親徐柏良，早年在資本市場即有“最牛散戶”之稱。他不喜歡長期持股，一個月甚至能操作十幾隻股票。2008年，他以個人名義出資1.43億元參與青島雙星定向增發，入圍“2008年百強散戶榜”第四十二位。外界一度猜測，他幕後的操盤手實為徐翔本人。

徐翔的母親鄭素貞，在2014年11月斥資12億元從原大股東手中接過大恒科技的持股權。此外，她還是南洋科技、文峰股份前十大流通股股東。

徐翔的妻子應瑩也同樣參與到股市中。2014年，長航油運退市之前，徐翔、應瑩、鄭素貞、徐柏良全家齊上陣，合計買入長航油運2200萬股，賭的就是“重組概念”。

今年以來，各種傳聞仍然緊追不捨。

6月，A股開始新一輪大跌，澤熙卻因旗下產品淨值大漲被指做空A股賺錢。澤熙辯稱，“公司沒有涉及股指期貨，不具備做空機制。前兩周產品淨值大漲，主要是在6月看到市場風險已提早減倉，同時有重倉股複牌”。

8月28日，證監會發佈公告稱，已向公安部集中移送22起涉內幕交易、操縱市場等案件。澤熙再陷“被查”傳聞，被指涉“股指期貨交易”。第二天，澤熙發出澄清公告：“公司成立至今，從未開設過股指期貨帳號亦未從事過股指期貨交易。”

9月底，澤熙再次公開否認外界關於該公司做空的指責。可僅僅一個月多後，“徐翔被調查”這5個字，就以一種驚心動魄的方式，從傳聞走向了現實。

事發後，有專家預測，徐翔高達數十億的個人資產有可能被定性為違法所得，予以追繳。而最新的消息是，繼徐翔母親鄭素貞所持文峰股份、大恒科技股份被凍結之後，徐翔家族持有的寧波中百、華麗家族相應股份也悉數被凍結，所凍結股份市值近66億。

從券商龍頭中信證券，到私募界旗幟澤熙，從張育軍到程博明再到徐翔，隨著相關案件的接連曝光，以及昔日業內大佬接連被調查，中國資本市場無疑正掀起一場前所未有的“刮骨療毒”式改革。

未來，徐翔和他一手創立的澤熙會走向何方，我們不知道。但正如央視主持人白岩松在徐翔專題報導中總結的那樣：“我們期待的是，幾個人倒下了，但是信心站起來，股市站起來，制度站起來了。”

這是一個時代的結束，也是一個時代的開始。

（肖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