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字裡行間,總體上準確地捕捉到了作者自身的思想傾向乃至意志情壞,這就是:執著的信仰尋求,亢奮的「鬥爭」意志,敏感的權力體悟,以及抑制不住的激憤情感。
大約半個世紀前,一本「紅寶書」在中國構成了一道婦孺皆詠、倒背如流的風景奇觀。它猶如一股「神力」,全面而深刻地蕩滌了全中國,也攪得世界「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蕩風雷激」。
如果我們試圖通過一本270頁的語錄摘編,整體評說毛澤東的政治觀念,顯然不大可能。但其字裡行間,總體上準確地捕捉到了作者自身的思想傾向乃至意志情懷,這就是:執著的信仰尋求,亢奮的「鬥爭」意志,敏感的權力體悟,以及抑制不住的激憤情感。
信仰尋求與「鬥爭」意志
毛澤東卓越的政治修辭能力,使其「筆杆子」的影響力絕不亞於「槍杆子」。《毛主席語錄》作為毛澤東話語的摘編,首先反映的是毛澤東作為領袖的信仰和追求。《毛主席語錄》中,一再顯現了毛澤東對社會主義乃至共產主義信仰的堅信不疑。以「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為題的第三專題,編入語錄28條,首段便引用了毛澤東1940年1月發表的《新民主主義論》:
「共產主義是無產階級的整個思想體系,同時又是一種新的社會制度。這種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區別於任何別的思想體系和任何別的社會制度的,是自有人類歷史以來,最完全最進步最革命最合理的。封建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是進了歷史博物館的東西了。資本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已有一部分進了博物館(在蘇聯);其餘部分,也已『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快進博物館了。惟獨共產主義的思想體系和社會制度,正以排山倒海之勢,雷霆萬鈞之力,磅礴於全世界,而葆其美妙之青春。」
在這段充滿激情的宏觀論述之後,第三專題又引用了毛澤東從1955年「農業合作化」到1963年「避免修正主義」這段時期內的相關語錄27條。讀者可以明確感覺到,在毛澤東的觀念中,社會主義制度最重要的內涵應包括產權上的公有制和政治上的無產階級專政兩項基本原則。換言之,只要涉及到了這兩塊基石,就觸動到了毛澤東價值理念的底線。用毛澤東自己的話說,他「在原則問題上是從來不讓步的」。
此外,《毛主席語錄》較準確地彰顯出了毛澤東對於階級鬥爭理論的信服。毛澤東從青年時代起就以「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其樂無窮!」為座右銘,以後在其生涯的各種情境中,這一信念從未改變。《毛主席語錄》將「階級和階級鬥爭」置於全書的第二專題,引用語錄22條,甚為精當。其中諸如:
「階級鬥爭,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歷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觀點解釋歷史的就叫做歷史的唯物主義,站在這個觀點的反面的是歷史的唯心主義。」
「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這些斷語,都成為那一時期振聾發聵的政治訓誡。
開篇前三個專題的安排——共產黨、階級和階級鬥爭、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無疑突出地體現了作者的思維重心,但在以後的結構中,則看不出某種一以貫之的清晰線索,也把握不到作者強調次序的輕重緩急,顯現出相當的隨意性。此種編輯漏洞或許為信仰者們「創造性地」理解領袖意志,為己所用地「打語錄仗」,預留下了廣闊的空間;也許正合了林彪那「活學活用,立竿見影」的功利主義的節拍。
「力」與「心」的交織
當今社會,很多領導都在潛心鑽研如何提升「領導力」「溝通力」,而這些學問都是旨在達到一種「力」與「心」的交織。這裡的「力」指的是「權力支配」,而「心」則指「心悅誠服」。「力」與「心」的融會,就是領袖意志溶解到了群眾思維血漿之中,就是強制性的支配力默化為行動者「自我實現」的自豪與狂喜,權力得到了群眾的信服與支持,用當時的語言表達就是「偉大領袖與廣大群眾心連心」。這或許也是第二十二專題「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徵引語錄最多、達39條的原因所在。
中國歷代執權者無一不明晰「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毛澤東也深得此古訓的恩澤。毛澤東的獨特之處則在於:以共產主義信仰為前提,將人群預設為「敵—我」兩大群體,他們之間的關係叫「階級鬥爭」,並以這組「矛盾」為動力,推動革命一浪接一浪的發展。這一思路構成了語錄的第五專題「戰爭與和平」、第六專題「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第七專題「敢於鬥爭,敢於勝利」、第八專題「人民戰爭」、第九專題「人民軍隊」的主要內容。
關於「力」的重要性,毛澤東把「槍杆子裡面出政權」稱之為「真理」,這已廣為人知。他在1936年所著《中國革命戰爭的戰略問題》和1938年所著《論持久戰》中把武裝鬥爭(暴力)的作用表述得更為清楚:
「戰爭——從有私有財產和有階級以來就開始了的、用以解決階級和階級、民族和民族、國家和國家、政治集團和政治集團之間、在一定發展階段上的矛盾的一種最高的鬥爭形式。」
「『戰爭是政治的繼續』,在這點上說,戰爭就是政治、戰爭本身就是政治性質的行動,從古以來沒有不帶政治性的戰爭……但是戰爭有其特殊性,在這點上說,戰爭不即等於一般的政治。『戰爭是政治的特殊手段的繼續。』政治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再也不能照舊前進,於是爆發了戰爭,用以掃除政治道路上的障礙……障礙既除,政治的目的達到,戰爭結束。障礙沒有掃除得乾淨,戰爭仍須繼續進行,以求貫徹……因此可以說,政治是不流血的戰爭,戰爭是流血的政治。」
對中國下層民眾「慾望—情感」的深層體悟,是毛澤東最為深刻的成功奧秘之一。得人心者得天下。即使在戰爭環境中,獲取人心的重要性在毛澤東那裡一天也未減弱過。第十一專題「群眾路線」就集中反映了這一突出信念:
「群眾是真正的英雄,而我們自己則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這一點,就不能得到起碼的知識。」
「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
這些都是毛澤東的推心置腹之言。1955年7月,他斷語:「我們應當相信群眾,我們應當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理。如果懷疑這兩條原理,那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毛澤東甚至把「相信群眾」放到了「相信黨」前面,作為「兩條根本原理」的第一原理。
建立新中國後,在毛澤東的觀念中,「力」開始進一步向「心」的方向融合。即將進城時的1949年3月,他意識到:「在拿槍的敵人被消滅以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拚死的鬥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1956年社會主義所有制改造基本完成後,毛澤東把目光主要地轉向「人」,對準了「舊社會來的知識分子」,他要用「無產階級世界觀」「改造人性」。在《毛主席語錄》第四專題「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中,這些思想均有全面的反映。
從《毛主席語錄》的性質看,毛澤東思想原則上是近代中國試圖替代儒學的一種信仰體系。毛澤東也坦率自稱,他只承認一個「偉大導師」的稱號。因而,「教育和訓練」也就成為《毛主席語錄》中必不可少的專題。由此看來,一些外國學者把《毛主席語錄》稱作「東方的《聖經》」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政治領袖的合法性最終要靠精神導師來支撐。
遺憾的是,《毛主席語錄》對於「敵」「我」的界定比較模糊,例如,1950年6月23日,毛澤東說過:
「什麼人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革命派,什麼人站在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方面,他就是反革命派。什麼人只是口頭上站在革命人民方面而在行動上則另是一樣,他就是一個口頭革命派,如果不但在口頭上而且在行動上也站在革命人民方面,他就是一個完全的革命派。」
不難看出,到底誰是「革命派」,誰是「反革命派」,在重要標準方面存在著高度的模糊性,這就為旁人帶著情緒的主觀臆斷留下了巨大的彈性空間。
道德箴言與毛氏修辭
眾多中外學者早已注意到,道德箴言在《毛主席語錄》中十分醒目,甚至有學者據此把毛澤東晚年的政治思想和實踐定義為「德性的統治」或「道德的王國」。這些論述在《毛主席語錄》的第十七專題「為人民服務」、第十八專題「愛國主義和國際主義」、第十九專題「革命英雄主義」、第二十一專題「自力更生,艱苦奮鬥」中都有集中體現,可以說它們散見於全書各處,比比皆是:
「一個人做點好事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做好事,不做壞事,一貫的有益於廣大群眾,一貫的有益於青年,一貫的有益於革命,艱苦奮鬥幾十年如一日,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呵!」
「不少的人對工作不負責任,拈輕怕重,把重擔子推給人家,自己挑輕的。一事當前,先替自己打算,然後再替別人打算。出了一點力就覺得了不起,喜歡自吹,生怕人家不知道。對同志對人民不是滿腔熱忱,而是冷冷清清,漠不關心,麻木不仁。這種人其實不是共產黨員,至少不能算一個純粹的共產黨員。」
與飽含激情的高調道德相適應的,是特有的「毛氏修辭和語體」。出身農村的毛澤東,對宣傳鼓動來說,可謂行家裡手,語出驚人。語言在他嘴中和筆下,從比喻到譏諷,從狀物到擬人,自由瀟洒,猶如出入無人之境。
《毛主席語錄》開篇第一個專題就是「共產黨」,第一條則是毛澤東1954年9月15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開幕詞」中那句帶有對仗性質的政治詩句:
「領導我們事業的核心力量是中國共產黨。」
「指導我們思想的理論基礎是馬克思列寧主義。」
再有,闡述革命的三大法寶時,他用了一組「一個,一個,一個」的排比句,以強有力的語音韻律,闡發自己的經驗主張:「一個有紀律的,有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理論武裝的,採取自我批評方法的,聯繫人民群眾的黨。一個由這樣的黨領導的軍隊。一個由這樣的黨領導的各革命階級各革命派別的統一戰線。這三件是我們戰勝敵人的主要武器。」
在倡導學習白求恩的共產主義精神時,毛澤東再次運用這種「一個,一個,一個」的強調式修辭手段,給聽眾和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們大家要學習他毫無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從這點出發,就可以變為有利於人民的人。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不會說官話的毛澤東,對那種言之無物的套路厭惡至極。在他那些未經修飾的講話記錄中,其話語所產生的巨大吸引力和衝擊力,經常令聽眾笑聲四起。例如,同樣是要強調「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毛澤東的表達是「羊肉」「板鴨」和「火腿」:「搞社會主義不能使羊肉不好吃,也不能使南京板鴨、雲南火腿不好吃……羊肉不一定照馬克思主義做,在社會主義社會裡,羊肉、鴨子應當更好吃,才能體現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進步,否則在羊肉面前就沒有威信了。」
也就是在這次講話中,他還喊出了「開除球籍」的「毛氏格言」,號稱:「你有那麼多人,你有那麼一塊地方,資源那麼豐富,又聽說搞了社會主義,據說是有優越性,結果你搞了五、六十年還不能超過美國,你像什麼樣子?那就要從地球上開除你的球籍!」
有時,毛澤東這種譏諷笑罵的語言風格帶有強大的攻擊性,也會傷害他人的自尊。有文章回憶,在1938年下半年的中共六屆六中全會上,毛澤東公開批評王明。會議閉幕那天,全體代表會餐。餐後,毛澤東指著身邊工作人員執意詢問:「我問你,你願意不願意去開一個牛皮公司,由你來當經理。」接著,他諷刺說:「開一個牛皮公司,要有好大的本領噢!第一,當牛皮公司的經理要厚臉皮;第二,當牛皮公司的經理,要會夸夸其談,還要會阿諛奉承;第三,當牛皮公司的經理,還要會拉攏一幫人替他賣力;第四,當牛皮公司的經理,還要會作廣告,會印小冊子,擴大宣傳……」自然,誰都明白,這個被譏諷的牛皮公司經理是指王明。
純粹從語言學上看,《毛主席語錄》並不算毛澤東著作遺產中的珍品,可一旦將它置入具體歷史語境,其中所保留下來的對稱格言、排比警句、慷慨陳詞乃至即興亢奮,無論是諄諄教誨,還是嬉笑怒罵,就已經作為一個時代的思想意識符號,帶著中國人的深沉體味與敏銳反思,匯入了當代中國政治記憶那並不平靜的浩瀚長河之中。
(蕭延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