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2月24曰晚，耶誕節平安夜，原兩江總督沈葆禎的孫女沈崇被駐華美軍欺侮，這樁被寫進史書的強姦案加速了一個政權的毀滅

「平安夜」的強姦案

1946年12月24日是西方傳統的「平安夜」。然而在寒冷的中國北方城市——北平，當時還很少有人熱衷於過這個「洋節」。冬天的北平，天色一暗，馬路上便冷冷清清。

晚上8點多，國民黨第十一戰區長官部修理班工人孟昭傑從修理班出來，打算去隔壁的平安電影院門口買包煙。平安電影院就在今天東方廣場的位置。孟昭傑一出門，就聽見電影院對面東單練兵場旁的樹林裏有女人的哭聲。

黑燈瞎火的，他不敢貿然行動，於是回到修理班叫來幾個同事打著手電筒，進入小樹林一探究竟。他們看見有一個美國兵站著。距離他一二尺處，有一個美國兵與一個女人躺在地下。由於手裏沒有武器，對方又是美國兵，所以一干人決定去平安電影院報警。

當時，電影院最後一排座位是「彈壓席」，專供持槍軍警執勤、維持電影院內的治安。這也是國民政府在「戡亂’’時期的一大發明。

孟昭傑等人跑進電影院，向員警報告，東單練兵場旁的小樹林裏，有美軍士兵在強姦中國婦女。正在執勤的員警唐文華、王桐二人，手執步槍，隨幾人又一次來到小樹林。

他們眼前的情景與之前一模一樣。看見員警來了，把風的美國兵迎面走過來，居然要奪唐文華手裏的槍。當時，駐華美軍的蠻橫是出了名的，雖然員警手裏有槍，但也不敢貿然採取行動。於是，一群人又退了出來，打算去王府井路口找交警幫忙。

正巧，他們碰上了正在巡邏的士兵關德俊、劉志平。眾人帶著關、劉二人再一次來到事發現場。美國兵與那名女子仍躺在地上，不過把風的美國兵已經跑了。關、劉二人見狀，喝令美國兵站起來。那美國兵態度十分蠻橫，揮手就向關德俊打來，眾人一擁而上，將他制服。

後經查明，抓獲的是作案主凶美國海軍陸戰隊伍長威廉•皮爾遜，逃跑的是下士華倫•普理查，受害者則是北大在校女學生沈崇。

封鎖消息

這原本可以是一起普通的強姦案件，卻因為發生在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讓原本簡單的事件像羅生門般，撲朔迷離。

案發之後，亞光新聞最早得到消息，但北平市警察局局長湯永咸得知這一事件後，立即通知「中央通訊社」，讓中央通訊社通知各報不要刊登這條消息。中央社當即給各報發了一個啟示，聲稱關於今日亞光社所發，某大學女生被美兵姦污稿，希望能予緩登，據謂此事已由警局與美方交涉，必有結果。事主方面，因顏面關係要求不予發表，以免該女生自殺心理更形加強。容有結果後，警局便發專稿，特此傳達。」

可是民營報紙還是有點職業操守的，不吃他這套，完全無視，照樣報導。

《新民報》更狠，緊接著來了個大補刀，它把警察局發給各報企圖封鎖消息的啟示，當作一條新聞直接登出。

報紙一出街，北平社會一片譁然。

之前，美軍在華已是暴行累累，在他們集中駐紮的上海、南京、北平、天津、青島等城市，從1945年8月到1946年11月，施行各種殘暴行為，造成事件3800多起。

駐華美軍的軍車橫衝直撞，至1946年10月為止的統計，被美軍吉普車軋死軋傷的中國人就有3300多人。各地學生早已對這些暴行恨之入骨。

「沈崇事件」發生後，消息迅速傳遍了北京大學、清華大學、燕京大學、中法大學、輔仁大學……激於義憤和民族自尊的愛國心，抗議美軍暴行的怒火在青年學生們胸中自發地爆發出來。

在北犬的校園裏，學生們貼出一張張大字報，大字報上噴射著憤怒的火焰：「在中國的土地上，兩個美國兵把一個中國女大學生拖出去強姦了，涼血的才不憤怒，奴性的才不反抗，中國的女大學生不是軍妓！美軍必須滾蛋！」

緊接著，清華、燕京、中法等各大學也都緊接著貼出抗議，聲討美軍暴行。

造謠污蔑

眼看封鎖消息的陰謀就此破產，子是，當局想出了造謠污蔑的么蛾子。

中央社所發消息說：受害者系良家婦女，在北平某中學畢業，是二十JI歲的婦人，檢查後，只判斷其曾受弓雖暴之脅迫，尚無顯著被姦污之跡。

一向自稱客觀的美聯社則說”少女勾引，彼系狎遊，並言定夜渡資」，大意就是女生勾引美國士兵並約定好了一起過夜的意思。

最荒唐的是各學校同時出現一張牆報，統一名稱是《情報網》，內容也驚人的一致：「最近延安城曾派若干女工工作人員赴各地，專門以各種技術誘惑美軍，造成事端，她行使苦肉計，引誘美軍成奸，以便造成事端。”

為了揭穿謠言、徘謗，弄清沈崇的真實身份，民國狗仔隊使出了洪荒之力，他們查出沈崇在北大註冊卡片：”沈崇，十九歲，福建閩侯人，先修班文法組新生。永久通訊處：上海古拔路二十五號。」

消息披露後，北大立即沸騰，北大女同學尤其熱心，設法找到沈崇在北平居處，東單八面槽甘雨胡同十四號楊公館（沈崇表姐的住處），七八個女同學登門慰問。

沈崇的表姐接受了採訪，她告訴記者，沈崇的祖父是清末重臣、兩江總督沈葆禎，父親是國民政府交通部處長沈劭。楊太太說：「沫家是福建的世家，只要提起姓沈的，當地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因此，他們都希望此案能低調處理，保全沈崇和整個家族的顏面。

沈崇的身份，終於真相大白。她既不是風塵女子，也不是「延安派來的」，而是一位出自名門的大家閨秀。大家才知道，沈崇系大家閨秀，生活嚴謹，個性倔強，學習認真，與外界極少交往。

沈崇真實身份披露之後，12戶26日北京大學學生率先成立「抗議美軍暴行籌備委員會」，罷課、示厓遊行。接著28日清華學生罷課、21曰清華教授罷教。

愛國學生的遊行隊伍，使沉寂了十多年的古城北平又沸騰起來了。以伍上街後，市民觀者如堵，沿途自駕參加遊行的人很多，遊行隊伍增加至1萬多人。

抗暴運動得到了北平和全國著名教授的贊成和支持，他們紛紛站出來仗義執言。

北京大學教務長鄭華熾、秘書長鄭天挺都支持學生的行動，兩人共同表示：北京大學的一貫作風是不干涉學生運動，今天亦不能例外。

北大袁翰青、吳恩裕、費青、沈從文、朱光潛、向達、江澤涵等48位著名教授發表了《致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的抗議書》，要求迅速將兇手繩之以法，美國政府要賠償被害人之損失，保證以後絕對不能再有類似事件在中國任何地方發生。

北平學生的這次遊行請願活動，很快贏得了全國範圍內的支持。上海、天津、重慶、杭州、香港民眾……乃至海外華僑紛紛發動了遊行示威活動。一場反對美軍暴行的運動席捲了全國。至1947年1月10日，反美運動已經波及14個省26個城市，其中18個城市發生了罷課、遊行，參與人數達到50萬人次。

居然翻案了

1947年3月3日，駐北平美海軍陸戰隊新聞處宣佈，陸戰隊加強第一師司令霍華德核准軍事法庭對皮爾遜的判決：判處皮爾遜犯有強姦罪，降為普通士兵並不光榮地開除海軍軍籍，處監禁勞役15年，服役不給工資或津貼。協助他犯罪的普理查處監禁勞役10個月。不過，此判決以及道歉、賠償，都還得等待轉呈華盛頓美海軍部長最後核定後才能生效。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此案塵埃落定時，美國方面卻傳來壞消息。6月17曰，美聯社消息稱：美國軍事法庭總檢察長宣佈，所控罪狀不能成立，俟由海軍部長核准後，該被告即可恢復原職。

這個消息令中國知識界和公務一片譁然。沒想到已經判定的鐵案，能在毫無新證據的情況下翻案；沒想到一向把法制掛在嘴邊的美國，_竟然把法律和正義玩弄於股掌之間。

而且，即便是美國軍事法庭認為原審判判決不能成立，正常的法律程式也應該是進行再審，而不是這樣直接推翻一審的審判結果。

隨後，美聯社發表文章解釋，美國軍事法庭之所以駁回原判，是由於「皮爾遜被判有罪系處於廣泛學生運動時期」。

此時，一向視美國政體為理想體制的胡適，受到極大打擊。他在接受採訪時說：「我對此新發展表示失望。審判皮爾遜時，我曾列席旁聽，根據一切證據，被告犯有強姦罪。」不過此時，他還寄希望于美國海軍部長不批准撤銷皮爾遜的罪名。

然而，事實再一次無情地打擊了胡適。8月11日，美國海軍部長福萊斯特宣佈：皮爾遜案證據不足，原判決無效宑恢復其職務。

皮爾遜被宣判無罪且恢復軍職的新聞傳到中國，導致學生的再度請願和抗議。

北平各院校師生對此莫不深為憤慨，抗議壁報遍佈各個校園。

華北學生聯合會發出《致蔣介石及國民政府委員書》，稱：「中國苦戰八年，始掙脫日寇所加諸之鎖鏈，久歷苦戰之中國人民，決不容再被任意蹂躪。今中國女大學生在本國領土上竟遭姦污，而罪犯經其本國政府之庇護。為國家尊嚴計，為人民安全計，政府理應即向美方提出抗議，據理力爭，務使正義得以伸張，國家幸甚，人民幸甚。」

「沈崇案」的大翻盤，不但令中國各界民眾感到憤怒，就連國民黨當局也頗為不滿。當然，他們所擔心的是剛剛平息下去的反對美軍暴行運動，會再一次捲土重來。

8月13日，外交部長王世傑致電駐美大使顧維鈞，問還有沒有補救的方法。幾天後，顧維鈞回復稱，美國外交部海參事說，皮爾遜是軍人，—切根據海軍人員管理法規辦理。海軍部的決定就是最終結果，沒有上訴的途徑。

1947年，美國海軍陸戰隊撤離北平。火車上寫著，不再有中國任務！頂好！」

民間積怨的總爆發

時隔60多年，當年的檔案《美國海軍威廉姆斯•G•皮爾遜案卷》早已解密。當年這個鐵案是如何大翻盤的呢？

「復核意見」認為，沈崇在與皮爾遜待在一起過程中，並沒有大聲呼救、哭泣，也看不出掙扎反抗的跡象。醫生在給她體檢時，也沒有發現她臉上和脖子上有傷痕。如果不是沈崇自願與被告在一起，很難解釋他們在一起待了3個小時。

《皮爾遜案卷》中「復核意見」給出的理由顯然不能讓人信服。

然而，再去辯駁美國軍事法庭的「復核意見」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不公的結果早已鑄就。

「沈崇案」絕非個案。有媒體統計，1946年一年，被媒體報導的駐華美軍侮辱中國女性案件就有16起。發生在當年12月的「沈崇案」之所以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也是民間積怨的爆發。

在當時那樣一個風雲激蕩的年代，國共兩黨武力對抗、內戰開始，中美兩國關係不平等、美國實際上在幫助國民黨內戰、人民對統治階級曰益不滿的情況下，「沈崇案」成了學生運動的一個導火索，最終演變為席捲全國的學生運動。

沈崇事件，已然發展成為國共兩黨角力鬥法的戰場。國民黨一開始把這個事件強調純為法律問題，用法律解決。共產黨一開始就把它提升至政治層面，強調要美軍撤出中國，反對內戰。

有媒體曾發文稱：「以一個女子遭遇而影響大局，像沈崇事件是絕無僅有的。『沖冠一怒為紅顏』那只是一個吳三桂。而沈崇事件是牽動五十萬學子和千百名教授的『沖冠一怒』，最終加速了一個政權的收場，這是歷史偶然性的奇跡。」

而事件的主角——沈崇，則自此從公眾視野裏消失。

沈崇的歸宿

幾十年中，關於沈崇歸宿的傳說有許多版本。

有人說，沈崇羞憤難當，自殺身亡；有人說，沈崇被宋美齡收為義女，移居海外;也有人說，沈崇看破紅塵，削髮為尼……

直到有_回，聶紺弩、丁聰與三聯書店周健強等聚會，聶早年寫過《沈崇的婚姻問題》一文，周問聶，「沈崇到底是誰呀？」聶指著丁聰說，你問他，他最清楚。

丁聰夫人沈峻，就是文化圈中傳說的沈崇。但從來沒有人敢問沈峻，你是沈崇嗎？這句話太冒犯了。

2009年則後，香港出版人許禮平無意間在北京拍得了「沈崇事件」的文物原件，其中最重要的，是沈崇親筆的自白書。

本著還原歷史真相的目的，考慮良久後，他借一次送稿費之機，「大著膽子」拿出原件給沈崇過目。他很害怕給她造成二次傷害，但讓那些說法”一直錯下去’他覺得對她不公平。

老人的反應，比許禮平想像的1強。對他的提問，包括坊間種種猜測沈崇有問必答，”完全沒有任何隱瞞很坦白”。

沈崇從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後，3配到北京對外文委宣傳司，當時沈美的上海同學丁一薇也來到了北京，女正是丁聰的妹妹。由丁一薇的關係沈丁二人相識，並熟絡起來，最終宅《人民畫報》（即當時丁聰供職）單右負責人的撮合下，二人走到7—起。

2014年12月11日晚，這位荀運跌宕的老人安然辭世，享年87歲。

許禮平形容沈崇，境界特別高一流作派，性格開朗，陽光氣足，雎她相處如沐春風。

斯人已逝，終結流言，是對逝考最大的尊敬吧！

（范世青／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