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魯曉夫最後7年

  當赫魯雪夫的一個孫子在學校裏被校長問起他爺爺在退休期間幹些什麼時,他回答是:「我爺爺在家裏哭」。

1964年10月12日是一個不平凡的日子,這一天,人類第一次載人飛船,蘇聯「日出號」太空船,射入空間軌道,進入宇宙。

正在黑海之濱度假的赫魯雪夫,通過無線電與宇航員弗•米•科馬羅夫通話,祝賀他們飛行成功,他說,莫斯科正在為他們的返航準備一個極其盛大的歡迎場面,「同志們,我們在地球上等著你們,再見!」

10月19日,科馬羅夫和另外兩名宇航員回來了。但是,歡迎的人群中,他們並沒有看到赫魯雪夫。前來迎接他們的是勃列日涅夫,他擁抱了科馬羅夫,並對準這位上校的嘴巴親了一個大吻。

然後他們被告知,赫魯雪夫,已經下臺了。

被報復的「反特權英雄」

就在和科馬羅夫講話的第二天,赫魯雪夫接到蘇共中央來電,要他中斷休假,回莫斯科參加一個「農業會議」。飛機剛上天,他就覺得不對頭,要求飛向基輔,可所有人都裝糊塗,不理睬他。

到了莫斯科機場,來迎接領袖的也只是一輛普通公車,和克格勃主席謝米恰斯特內,這與慣例大相徑庭。赫魯雪夫要求送他回家,警衛拒絕服從,並通知他,事先接到命令,要他立即前往克里姆林宮。此時,赫魯雪夫大夢初醒,但已措手不及。

他也曾試圖召開中央全會,幻想能像1957年那樣在中央全會上反敗為勝。但形勢很快證明,昔日的奇跡已不會重現。「如果他們不要我,那就這樣吧。我不再妨礙他們了,」赫魯雪夫說,10月13日,他不得不寫了一份辭職書。

接下來的兩天,莫斯科所有的報紙,提到赫魯雪夫再也沒有冠以各種頭銜了,但直到15日晚,蘇共中央委員會才發佈正式公報,免除了他的一切領導職務。

就這樣,在一九六四年秋仍擁有無限權力的赫魯雪夫,突然成了一個退休金領取者,到莫斯科郊區的一幢別墅裏過養老生活了。

處理前最高領導人的退休事宜是件非常新奇的事。事實上,在整個蘇聯74年的歷史當中,只有赫魯雪夫一個人有過「退休」的經歷,無論是他之前的列寧和史達林,還是之後的勃列日涅夫、安德羅波夫和契爾年科,都是在職位上去世的。

赫魯雪夫也難以習慣賦閑之後的特殊生活。退休後的第一天,他就非常消沉,在吃了安眠藥還是一夜未眠後,早飯幾乎都沒有動一下。他告訴他的新任安全負責人說:「你得到了一份十分單調乏味的工作,現在我已經是一個賦閑在家的人。我不知道如何打發時光,你會和我一起在沉悶中耗費生命的。」

在被剝奪一切職務之後,他的物質待遇還算是不錯。

勃列日涅夫親自為前任落實了待遇標準:有一輛轎車,一套郊外小別墅,還有一筆不錯的「特殊養老金」。不過,那天早晨,他原本擁有的,只有幾位高級領導人才能享受的伊爾牌豪華轎車被開走了,換成了一輛中高檔的海鷗轎車。晚上,海鷗也被開走了,換成了一輛黑色伏爾加,據說還是二手的。

在赫魯雪夫之子謝爾蓋的筆下,這是父親作為一名反特權英雄而遭到的報復。「父親曾不止一次地試圖取消或者至少削減專用小車。這一小倡議曾引起各級領導人的強烈不滿。如今輪到他們出氣了。」謝爾蓋寫道,「甚至有人給我們轉達了某位匿名長官的話:『他不是想讓我們坐伏爾加嗎?現在就讓他自己來試試吧。』」

躲在家裏哭

退休之初的赫魯雪夫很像是一位抑鬱症患者。他最常做的事情是散步,在別墅內的空地上來回散步,散步時總是一言不發。

但千萬不要高估一位政治老人下臺後的所謂堅強與忍耐,無論他在臺上時曾有多麼鐵血與冷酷。當赫魯雪夫的一個孫子在學校裏被校長問起他爺爺在退休期間幹些什麼時,他回答是:「我爺爺在家裏哭。」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被剝奪了一切權力的終日以淚洗面者,仍然被蘇共新一代領導層看作是「臥榻之側」的巨大威脅。

赫魯雪夫退休後不到10天,10月23日,蘇共在紅場舉行了盛大的航太英雄歡迎儀式。赫魯雪夫在莫斯科的家中看了幾分鐘電視直播之後,或許是悲傷地回憶起自己在紅場主席臺的輝煌歲月,就嘟囔著出門了,讓司機帶他到郊外別墅散散心。

他去郊外別墅的路,一開始是和紅場同一方向的。於是,他出門的消息迅速逐級上報,幾分鐘後,全蘇聯的電視螢幕上都可以看到,主席臺上的勃列日涅夫被耳語之後,突然臉色大變,然後整個主席臺上的蘇共領導層都不安起來,沒有人再去關心什麼航太英雄,仿佛赫魯雪夫一來就可以單槍匹馬重新上臺似的。

當勃列日涅夫他們正在下達不惜一切代價阻止老上級前來紅場「砸場子」的命令之時,最新消息傳來,赫魯雪夫的二手車拐彎了,其實目的地不是紅場,所有人才都釋然了。

事後,赫魯雪夫被勒令搬出莫斯科市中心。待在郊外別墅可以讓更多人放心,至少,他沒有那麼快可以到達紅場,或者是什麼其他敏感區域。

重溫的領袖生涯

在熬過了下臺初期的極度不適之後,赫魯雪夫總算漸漸走出了抑鬱症式的狀態。他一度熱衷於攝影,常常帶著相機去遠足拍攝自然,也越來越積極地料理他的花園,偶爾帶領全家人在家中種植蔬菜,小孫子成為他的頭號助手。

同時,赫魯雪夫下意識的抓住一切機會重溫他的領袖生涯。

他經常走到附近農場的地裏,對農民們可憐的收成表示出領導人式的憂心,渴望提出高瞻遠矚的農業建議。但赫魯雪夫很快發現,農場的小領導們完全不把他的指示當一回事,這讓他非常生氣卻又無可奈何。

儘管黨內同僚對他避之不及,但赫魯雪夫發現,底層群眾們對他還是興趣盎然,也讓他找回了不少當年的核心感覺。

赫魯雪夫家附近有一家度假旅館,來自社會底層的度假者們非常喜歡簇擁在赫魯雪夫身邊,和他一起照相,聽他講過去的革命故事。後來,這家旅館將「訪問赫魯雪夫」當成了一項經常性的促銷手段,赫魯雪夫也樂此不疲。

但在逐步拋棄抑鬱症的同時,赫魯雪夫又走向了另外一個同樣高危的身份:不同政見者。

這一身份的最大症狀就是他收音機幾乎不離手,特別愛收聽美國之音和BBC這樣的敵臺——他在位時還曾指示要干擾這兩個電臺;他對自己曾珍愛的媒體,也表示出相當程度的不屑,「這簡直就是垃圾!」他斥責《真理報》,「他們怎麼能寫出這種東西?這是什麼樣的宣傳?誰會相信這些東西?」

作為一個不同政見者的巔峰,1966年8月赫魯雪夫撰寫回憶錄,其間和克格勃鬥智鬥勇,最後在嚴密的監控之下將手稿偷運到美國,並於1970年正式出版。

赫魯雪夫的回憶錄一問世,蘇聯立刻宣佈這個回憶錄是「捏造的」。赫魯雪夫立即被叫到莫斯科談話,他很快寫了一個簡短的聲明,否認他曾把回憶錄交給任何一個出版社發表,當然,他並不否認回憶錄的存在。

有目擊者說,談話後赫魯雪夫十分激動,從辦公室出來時,雙手捂著胸前。

後來,赫魯雪夫又被叫去與中央政治局委員基裏連科談話。基裏連科是赫魯雪夫一手提拔的,但現在他幾乎是以漫駡的語言指責赫魯雪夫「可能生活得太好了」。赫魯雪夫不甘示弱,他反擊說:「那又怎樣?你們還可以剝奪掉我的別墅和養老金。我可以走遍全國去討飯,我相信大家不會讓我餓死。而你如果有一天去討飯,人們不會給你一粒米!」

一年後的9月11日,赫魯雪夫度過了7年的退休生活後,去世了。

蘇聯領導人想盡一切辦法讓葬禮無聲無息。9月13日,人們才從《真理報》的簡短訃告中知道,前蘇共第一書記尼•謝•赫魯雪夫去世了,享年78歲。

當天上午10點,赫魯雪夫遺體告別儀式在莫斯科中央臨床醫院舉行,12點他被安葬在新聖母公墓。公墓平常都對外開放,這天卻以「打掃衛生」為名關門大吉。

公墓附近地鐵入口處的大廳也已關閉,整個地區都由民警和內衛部隊包圍起來。衛士阿列克謝•薩利尼科夫,儘管供職於精銳的克格勃第九局,卻無法靠近公墓,同那個他一起度過了8年時光的人告別。

「他們連已經過世的赫魯雪夫也害怕。」他說。

(羅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