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導演謝雨辰返鄉記

1984年10月1日,國慶35周年。這是文革結束後,中國第一次向世界實況轉播慶祝盛況。

定居於美國洛杉磯的謝震乾突然在電視上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不是別人,正是六弟謝雨辰和弟媳張金鳳。他們作為臺胞代表,正在接受中央電視臺記者張巨集民的訪問。彼時,對於臺灣人來說,大陸仍是政治禁忌。謝震乾大驚,連忙打電話回臺灣,才發現所有的親友都被蒙在了鼓裏。

其時,謝雨辰攜全家五口,已到北京半年。

「我們回來時,臺灣所有親友都不知道,連3個孩子事先都不知道。」現年71歲的謝雨辰對《中國新聞週刊》說。穿一身簡單隨意的深灰色休閒服的謝雨辰,講話仍帶著濃重的閩南口音,語速很快。身體雖有小恙,但回憶往事,仍很興奮。

1987年7月,臺灣解除38年又兩個月的戒嚴令,隨後的10月15日,宣佈開放臺灣居民到大陸探親。

「我家親友半年內來了二三百個,他們問我,你在臺灣拍電影,不偷不搶又不從政,為什麼冒這麼大風險來大陸?你什麼時候加入的共產黨?」

謝雨辰從未加入共產黨,卻一生被影響。

臺灣孩子眼中的國民黨和共產黨

謝雨辰最初對中共的印象,來自臺灣光復那一年。那是1945年10月,那一年,他6歲。

那時,他與家人住在臺灣苗栗。父親謝錦傳從收音機裏聽到臺灣光復的消息時,欣喜若狂,歷時兩個月,帶著10個孩子一路走親戚,傳播這個好消息。

謝氏家族來自廣東梅縣,一百多年前遷徙來台,至謝雨辰,已是第11代人。母親家族來自福建漳州。「我們的祖輩父輩一直盼望哪天能回來,到唐山去看一看。」謝雨辰說。

在一些臺灣人的記憶裏,唐朝代表中國最強盛的時候,大陸的山比臺灣的山巍峨高大,所以祖國謂之「唐山」。

他們看著軍容整齊的日本敗軍離去,等來一支絲毫不見勝利之相的破敗軍隊,衣著襤褸,滿面疲憊,還扛著大鍋。

「第一次看,雖然有強烈愛國心,但很失望。」謝雨辰說,「而且他們軍紀敗壞。我們從樓上往下看,水果攤、涼茶攤,部隊伸手就吃喝。這些人怎麼這樣?」

不久,謝雨辰16歲的堂哥從他工作的苗栗糖廠被國民黨抓走,再也沒有回來,後來知道是死在臺北一個軍事監牢裏。

「抓走的理由是,參加讀書班。我叔叔還反駁說,讀書有什麼不好。憲兵對他說:那是共產黨!」從此,共產黨在謝家人心裏投射下陰影。

1946年,謝父在高雄開了一家東海貿易行,將臺灣的水泥、糖、鹽、樟腦等運往廈門。全家從苗栗遷到高雄,買了一棟三層樓房。三樓用於出租,房客主要是謝雨辰就讀的鹽埕國小的老師。

這些年輕的外省老師,穿青布長衫,教學生國文,給這些島上的孩子講授中國的歷史和地理。「租住在我們家的老師一天到晚被抓,說是匪諜。我家常常突然間被憲兵包圍,他們亂轟轟地上樓來抓人。」謝雨辰記得,從他家被抓走的老師,前後有七八十個。

後來,父親因生意難以為繼,關掉店面帶家人重回苗栗,開了一個照相器材行。器材行附近總有一個賣救國獎券的小攤販,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國民黨派來監視他的。「我父親氣死了,當場摔東西罵人,從此與國民黨勢不兩立。」謝雨辰說,「這些對臺灣人傷害很深,不是一般人可以理解的。」

謝雨辰記得,有一次,他從學校放學回家,趕上下暴雨被淋得滿身濕透。父親一個人喝著悶酒,以幾乎是哀號的聲音,絕望地對謝雨辰說:「孩子,爸這輩子是回不去唐山了,你還小,長大了有機會一定要回去哦!」

謝雨辰一直很好奇,「唐山」是什麼樣,「青面獠牙」的共產黨是什麼樣。他從小就聽國民黨的反共宣傳,諸如,共產共妻、吃草根樹皮;兒女不能與父母住在一起;生女孩要被掐死,因為男孩能打仗,女孩不能打仗……

1953年,上初三的謝雨辰常常去一個要好的同學家裏幫他補習英文。這個同學的父母常常往來於臺灣和日本之間。每次他們一走,兩個中學生便大白天放下窗簾,把收音機從客廳拿到狹小封閉的廚房,秘密收聽大陸廣播。

「既害怕又好奇,緊張得滿頭冒大汗。印象裏都是女播音員,聲音很亢奮,播一些‘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之類。當時正是韓戰尾聲。」

約法三章

1964年,26歲的謝雨辰踏入電影行當那一年,聽說了大陸的原子彈爆炸的消息。

「之前美國情報機構已經偵查出來,中國要試爆原子彈。我有一個最好的朋友是ABC,就是生在臺灣,在美國長大的,他父親是蔣夫人的警衛,叫邢林清。他悄悄告訴我說共產黨的原子彈爆炸成功了。」謝雨辰對《中國新聞週刊》說,「我特別震驚,中國人也有原子彈了!就這點特別能激起臺灣人的民族愛國心。」

但謝雨辰真正萌生回大陸之意,要到1979年了。那時,他正在香港宣傳他的新電影《大遊俠》。

當年,臺灣當局對於居民去香港仍有著異常嚴格的管制。但是,對電影人卻給了額外的便利。

當時,謝雨辰常在香港複製電影拷貝,這樣就能算作太晚香港合作電影,以免在不承認臺灣的國家發行時,遇到障礙。他的影片也經常需要在香港進行宣傳,所以身為電影人的謝雨辰,常常有機會進入香港這塊集結了各種複雜政治勢力的敏感地帶。

去香港前,需要與臺灣行政院新聞局「約法三章」。

「其中一條是絕對不能與左翼人士來往,比如,《文匯報》《大公報》等左翼報刊,鳳凰、長城等左翼電影公司。」謝雨辰回憶,「還有一條,不能去由大陸出資經營的國貨公司,比如香港裕華國貨公司,那裏賣從大陸來的人參、茅臺、瀘州老窖、枸杞子等。當局規定買賣就是資匪、通敵。」

就在那一年,謝雨辰在香港的報紙上看到了全國人大於當年元旦發佈的《告臺灣同胞書》,稱:「儘快實現通航通郵,以利雙方同胞直接接觸,互通訊息,探親訪友,旅遊參觀。……儘快結束目前這種分裂局面,早日實現祖國的統一。」中國國防部長徐向前同時發表聲明:停止炮擊大、小金門等島嶼。

謝雨辰內心有一種隱約看到希望的感動。停止炮擊,更是讓他感慨萬分。

「當時臺灣人不知道有《告臺灣同胞書》的發表,我馬上回臺灣向親友宣傳,以後服兵役不要怕被派到金門前線了。」

臺灣有強制服兵役的制度,年滿18歲或大學畢業之後,都必須服兵役。年輕人常常有被派到金門、馬祖等前線的風險。一旦有人被派過去,就跟被判了死刑一樣,對於臺灣家庭來說是很大的打擊。

「後來我弟弟就被派到金門,但已經很安心了。所以《告臺灣同胞書》對我來說,是回來一個很大的動力。」謝雨辰說。

借道香港

「找個機會去大陸出出外景吧!」自1979年後,謝雨辰常常這麼開玩笑似的對朋友潘耀坤說。

潘耀坤是香港有名的武術指導,曾指導過胡金銓導演的經典武俠影片《俠女》。文革結束之後,他常回大陸,對大陸情況頗為瞭解。謝雨辰和潘耀坤常有合作,交情很好。

1983年10月,謝雨辰正在美國拍電影《華阜風雲》的外景,突然接到潘耀坤的電話。潘在電話裏十分認真地問他,之前說的話是否算數。謝雨辰說算數。

「他就跟新華社香港分社聯繫,那邊讓他弄一份介紹材料,由新華社直接遞到中共中央統戰部。」

謝雨辰在電話裏口述,潘用腦子強行記憶,再轉述給新華社香港分社的聯絡人,由他們落筆寫成介紹信遞到北京,這樣以免留下證據落到臺灣情報人員手裏。

「大概就講了我為什麼想要回大陸,表達了我回去的誠意。也介紹了一些我在臺灣的導演工作。」謝雨辰1974年開始做電影導演後,已導演過30余部商業電影。

經過潘耀坤的穿針引線,正處於事業上升期的謝雨辰作出決定,冒險帶全家回大陸。謝雨辰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當時所有接洽都是由潘耀坤出面。可惜潘已去世,其間的故事已無法瞭解。

此時,謝雨辰的太太張金鳳仍在臺灣,怕電話被監聽,潘耀坤直接去了臺灣與她聯絡。

張金鳳聽到消息沒有覺得太驚訝。丈夫曾多次與她在深夜裏長談,談到離開臺灣、離開國民黨腐敗統治的可能性。她也是謝雨辰事業上的拍檔,常在他的影片中擔任製片人,

張金鳳開始行動。由於臺灣當局禁止全家一起離境,她首先將婆婆的戶口遷來,充當留守人士,然後報了赴日本、香港和新加坡的旅行團。

「等孩子們放寒假了就走。我們約好在香港見。」張金鳳對《中國新聞週刊》回憶。正值花甲之年的張金鳳看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語氣溫婉。

1984年1月,謝雨辰結束了美國外景地的拍攝,回到香港。因為簽證很快過期,不能住飯店,只能住在私人小旅店裏,足不出戶,苦等妻兒來港。

到香港後,他一直未與新華社香港分社聯繫。潘耀坤鼓勵他,可以化個妝去新華社接頭,被他拒絕。

「我說我不要冒這個險。我太太還沒到,我去新華社,如果被情報人員拍了照片,送回臺灣,不就完了嗎?」

一直到3月中旬,張金鳳才帶著大女兒謝伊華、兒子謝天翔和小女兒謝伊雯,隨旅行團抵達香港。他們本來要從香港轉機去新加坡。在臨上飛機前,張金鳳與孩子們趁人不注意,迅速離開。

謝雨辰與潘耀坤正在機場外候著。

張金鳳記得那天一家人在機場團聚時,香港春雨綿綿。他們離開時,機場內正在廣播催促他們登機的消息。

回歸

謝雨辰一家住進了位於香港皇后大道的新華社香港分社招待所。

香港分社負責接待他們的,是一位姓陳的大姐。「她說,謝先生,我們在這裏苦等了你好幾個月,我們知道你1月份已經進入香港,但馬上你又消失掉,我們找遍香港的飯店都沒找到你。我說我香港的簽證已經到期了,要保證萬無一失。她說,I understand。」至今謝雨辰仍記得她不那麼地道的英語發音。

在新華社招待所,謝雨辰向幾個仍蒙在鼓裏的孩子攤了牌,告訴他們從此將在大陸生活。

說服工作持續了一周。雖然時代不同了,但幾個孩子所受的反共教育並沒有任何改變。16歲的大女兒謝伊華是臺北華崗藝校舞蹈班的優等生,之前,大陸曾有一位大提琴家到臺灣各個學校控訴文革,因此,在三個孩子中,她對大陸的抗拒最強烈。她曾偷了護照要回臺灣,只是因為找不到回程的機票才沒有走成。

1984年3月19日,謝雨辰攜妻兒從香港至廣州,21日一大早乘機抵達北京。

「大陸的飛機都是幹部坐的,機艙裏沒有幾個人。空中小姐都穿著長褲子,全世界找不到這樣的。」謝雨辰說。

飛機剛落,機艙裏就湧進來一批接機人員,來自統戰部、全國政協、文化部、電影家協會、北影廠和電影合拍公司等多個部門。謝雨辰聽到他們友善地說:「歡迎你回來!萬一住不慣,我們也歡送。」

因為尊重謝雨辰的意見,北京沒有立刻發佈新聞,而是先安排他們一家回廣東梅縣、福建漳州尋根,又在蘇州、杭州、上海兜了一圈,瞭解祖國情況。此前謝雨辰常常在香港看到大陸宣傳改革開放的文字和圖片,感受到蓬勃向上的氣息,但真正到了大陸,還是感到它的貧窮和落後。

4月10日,《人民日報》發表了消息,稱「臺灣著名電影導演謝雨辰一家到北京定居」。 5月7日,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楊靜仁在人民大會堂江蘇廳宴請謝雨辰一家,參加的還有統戰部顧問平傑三、文化部部長朱穆之、顧問司徒慧敏等。

謝雨辰回國後,被安排在北京電影製片廠任導演。北影廠每年的拍電影指標只有12個,但額外批給了他每年一部影片的指標。他太太張金鳳任劇組的製片主任。

1985年,謝雨辰在大陸的第一部電影《夜行貨車》開拍,影片共發行400多部拷貝,至今保持著大陸電影單片發行量的最高紀錄。之後,謝雨辰陸續拍攝了《望春風》《烈火恩怨》等影片,票房不菲。1988年起,他連續擔任了第七、八、九、十屆全國政協委員。

2011年,謝雨辰的小女兒謝伊雯隨民革中央訪問臺灣,親民党主席宋楚瑜親自接待。27年前的1985年,正是在宋楚瑜擔任臺灣「行政院新聞局」局長期間,臺灣影業同業公會做出決定,因謝雨辰夫婦「通匪」,禁止其影片入台。

(楊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