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湃孫女:和澳門一起回歸的是人心

1988年11月20日,當彭伊娜跨過拱北海關,第一次踏上澳門的土地時,心中默念「兒子,等著媽媽,兩年後就回來」。而最終,當她真正回到內地工作時,已是13年後的2000年,兒子從繈褓中8個月大的嬰兒變成了13歲的少年。

「我至今記得,臨走那幾天,有一種撕心裂肺的感覺。」彭伊娜說,尤其是離開家時,兒子從被窩中爬出,發出「媽媽、媽媽」的聲音,那一刹那,初為人母的她再也控制不住強忍的淚水。而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她明白,這場母子分別,是為了一次意義更崇高的母子重逢——澳門回歸祖國。

人心不是爭取來的,是換來的

1987年4月13日,中葡兩國正式簽署聯合聲明,向世界宣告中國政府將於1999年12月20日對澳門恢復行使主權。從那一天起,澳門回歸進入倒計時。同年9月,新華社澳門分社在澳門正式掛牌成立。

「那時,在澳門有‘大新華社’概念。」彭伊娜說,由於澳門當時尚處於葡萄牙管制下,中國政府無法在澳門設立官方機構,所以就借用新華社澳門分社的名義,開展澳門回歸的相關工作。彭伊娜進入了澳門分社宣教文體部,進行社會調研,這對澳門基本法的起草以及回歸政策方針的制定有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時,她和諸多同事還有一個格外重要的任務——做好人心回歸工作。

這項工作並不好做。「過海關時,從服裝上幾乎就一眼可以看出內地人和澳門人。」兩地的明顯差異,讓彼此產生過不少誤解。內地改革開放不久,經濟發展相對落後,「所以澳門人普遍還在觀望,內地有沒有能力管好澳門」。而在內地人心中,包括在彭伊娜想像中,澳門是一片「黃賭毒」聚集地。「真正到了澳門之後,才發現這裏就像是一個寧靜的歐洲小鎮,生活舒適安逸。」親身感受到這些,讓彭伊娜和同事更加意識到,加強兩地瞭解,特別是讓澳門同胞看到一個真實的中國內地,格外重要。

在後來的十多年裏,彭伊娜帶著澳門各界人士組成的代表團,走遍內地各省、自治區、直轄市。讓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她剛到澳門不久組織的一次澳門新聞訪問團參觀西藏活動。受當時國內一些風波的影響,這個行程一度引發擔憂,但在澳門分社的爭取下,最後還是成行了。「那時建立信任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最後不去,會有人覺得你是否有東西藏著掖著,怕給別人看?這種交流剛剛開始,涉及信任的基礎,對後面工作的長期開展都有影響。」頂著巨大的壓力,彭伊娜隨宣教文體部部長,帶著代表團出發了。

到拉薩後,從時任主要領導到西藏喇嘛、翻身農奴,代表團接觸到了西藏各界。有一次,彭伊娜和代表團走在去往日喀則偏僻的山路上,看到山底下有一座房子,「能不能停車,我們走過去看看?」一名訪問團記者臨時提議,得到了所有人的附議,彭伊娜讓司機停車,訪問團走到了山腳下,採訪房子的主人。「類似這樣的事情,在那次訪問中還有很多,回到澳門,這些都變成了一篇篇報道,改變了澳門同胞對內地的觀感和印象。」彭伊娜說,那次集中報道後不久,就有澳門慈善家捐資到西藏,建設希望小學,成為一段佳話。

從1988年9月澳門基本法起草委員會名單公佈,到1993年3月全國人大通過,4年多的時間裏,澳門基本法的起草過程也是一個人心回歸的過程。「當時要協調澳門各界,充分考慮到他們的訴求。」彭伊娜記得,整個過程有一些反復,要在社會上發動咨詢工作,逐條起草,起草完後,還要到社會傾聽意見,來回幾輪後,才能形成草案。不過,過程雖然繁複,但這種透明細緻的操作,加強了澳門各界的參與和信任,也加強了同澳門同胞的溝通與聯繫。「人心回歸工作,就是從那時開始,一點一滴做起來的。」彭伊娜說。

時任新華社澳門分社副社長宗光耀有一項愛好——打太極拳。每天清晨,他都會出現在公園打太極。堅持時間長了,每天晨練的人便圍攏起來,和他一起練起來,後來又漸漸發展成一個群體。「我是親眼見證,宗副社長將太極拳帶到了社區,並以這種方式和澳門同胞們打成一片。彼此瞭解,才能凝聚人心。」彭伊娜說。

經過一段時間,彭伊娜發現,每個澳門人都有強烈的身份歸厲感。「澳門在幾百年的發展中,形成穩定社會的主要途徑有三個:社團、慈善組織和宗教。」其中社團的地位尤其突出,甚至有人稱澳門為「社團社會」。「這些社團,有以愛好為內容的,比如戲曲、美術、舞蹈;有以同鄉會為主的,不同箱貫的人加入不同社團;有以行業為主的,比如蛋業協會;有街坊社團,以你住在哪裏界定歸厲。」彭伊娜說,一個人往往由於身上的多重身份,加入好幾個不同的社團,並以這種方式維繫社會關係。社團也是民眾的發聲渠道,具有承上啟下的作用。回歸中,澳門基本法起草推廣、回歸問題的調研、特區政府及行政長官的產生,以及慶祝澳門回歸祖國的各項活動,都與各種社團組織的參與分不開。彭伊娜通過走進社團,有機會接觸到了澳門各界名流和普羅大眾。

「這樣的社會結構,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有人情味。」幾年前,彭伊娜接到一個來自澳門的電話,是澳門文化界的一個朋友打來的,「說來慚愧,我都快忘記當年做過什麼事了,他還沒有忘記。他對我說,自己收拾舊東西時,翻到通訊錄,就試著給我打來,最後他說,聽到我的聲音,回憶起很多往事,很想念我。」而那時,彭伊娜已經十多年沒有見過這位老朋友了。不久之後,這位老朋友帶著一幫老相識來深圳找到彭伊娜,敍舊情,讓她深受感動。「澳門人是很長情的!」

長期與澳門同胞打成一片,融入澳門社會,讓彭伊娜逐步明白,自己的人品性情,以及在澳門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祖國,”我們深入他們、傾聽他們,成為他們信任的朋友,他們也就信任了祖國。」所以,人心回歸就成為他們在澳門日日夜夜生活的一部分。「在澳門,人心不是爭取來的,而是走進同胞,用真心是換來的。我們參與的每一項回歸工作、調研,都有澳門同胞的參與和聲音。只要用真心待人,人心就會隨著澳門一同回歸。」

何鴻燊借地又捐錢,供養一朵金蓮花

1998年初,澳門一系列的回歸活動逐步展開,彭伊娜由澳門分社宣教文體處轉任文化處處長,負責回歸中的一系列文化工作。4月,全國人大通過了澳門特別行政區籌備委員會名單,彭伊娜又被抽調至籌委會秘書處工作。這樣,她就身兼兩項職務,變得異常忙碌。

這種忙碌背後,是澳門同胞迎接回歸的巨大熱情。在1999年春節前夕,第一屆政府推選委員會報名工作開始,澳門特區首屆政府即將由推委會選舉產生。報名非常火熱,在一個月中收到報名表近萬份,彭伊娜和同事天天忙到深夜,一直到大年二十九晚上還在加班。

「雖然忙了一些,但這恰恰反映出澳門同胞有強烈的主人翁意識。」彭伊娜說,400多年來,在葡萄牙的管制下,澳門人很少有機會參與政治,而澳門回歸祖國,將由他們選出自己的特首,澳門人非常期待這樣的機會。

這種政治熱情,恰恰和澳門「社團社會」的特徵相符。「澳門人是非常愛國的,澳門回歸祖國,所有澳門人無論身份地位,都將找到一種國家歸屬,因此煥發出極大的熱情。」讓彭伊娜印象最深的是「賭王」何鴻燊。

1999年9月,中央贈送給澳門的3米高金蓮花雕塑已建好,經過權衡,準備在政權交接儀式舉辦地附近擺放。最終選定的地塊,是何鴻燊的公司計劃建造商品住房的。

宗光耀找到何鴻燊,商談在這塊地上擺金蓮花,何鴻燊非常爽快地回答「願意低價轉讓」。宗光耀接著說:「我不是買你的地,而是向你無償借用。」何鴻燊又爽快地說:「就這樣,我無償借地一年。」這塊工地很快清理乾淨,供金蓮花擺放。不過,既然是中央贈送的禮物,就有特殊的意義,將來必然成為澳門的一道景觀,因此擺放必須有一定的規格和標準,這又涉及相關配套設施,比如廣場、噴水池、旗杆、基座、臺階、燈光等。基於這樣的考慮,需要選用好的建築材料,宗光耀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需要1000萬元人民幣。

「從情理上說,既然中央贈送了禮品,就不好再要中央出一筆擺放禮品的費用;另一方面,禮品是中央送的,也不便向澳督求助。想來想去,宗副社長又找到何鴻燊。」彭伊娜回憶,當何鴻燊聽到宗光耀的請求後,笑著說:「有沒有搞錯?要我無償借地,又無償出錢?」宗光耀說:「咱們兩家三七分攤吧。」何鴻燊搶先說:「那就新華社出七,我出三。」宗光耀回答:「是你們出七,新華社出三,新華社用的也是國家的錢,只能象徵性出一點。」何鴻燊再次爽快回答:「我聽宗副社長的,我很樂意,這也是為迎接澳門回歸袓國做的一件大事嘛。」宗光耀感謝他,何鴻燊卻說:「千萬不能這樣講,是我應該感謝,你遇到了事首先想到我。這件事關係到澳門回歸袓國、慶賀特區政府成立的大事。能為國家、為社會盡一點微薄的綿力,是我和娛樂公司同仁的光榮。」後來,金蓮花廣場保留下來,成為澳門標誌性景點。

內地與澳門,有一條從未剪斷的臍帶

「如果時光倒流到20多年前,現在的哪些事情是您沒有預料到的?」《環球人物》記者問彭伊娜。」有很多,但最想不到的就是澳門的經濟發展這麼好。」彭伊娜回憶,在澳門回歸前夕,籌委會擔心澳門資源有限,將來的發展會受到諸多限制,「但澳門經過20年發展,今非昔比,已經遠遠超過了當年預期」。

澳門回歸後,經濟發展中一個重要的事件就是「賭權開放」,博彩公司由一家變多家,由壟斷變競爭。彭伊娜認為,這是澳門經濟發展的重要一步,博彩行業的發展,給澳門娛樂業帶來發展的新理念,並且起到了產業集聚效應,提升了澳門的全球競爭力,帶動了澳門旅遊業、服務業的全面發展,帶來大量就業崗位。目前,澳門人均GDP已躍升全球第二,社會就業率高達98.2%。

澳門越來越繁華,但這座城市依然保持了原有的生活節奏和淳樸民風。

剛到澳門工作時,彭伊娜經常參加一些名流酒會。「我家樓下有家很小、很破舊的面店,每天上班匆忙從這裏過,會發現一些酒會上的名流都來這裏吃麵。」看到名流都在這裏吃麵,她也想品嘗一下,但她發現面店營業時間幾乎和她上班時間重合,所以總是吃不到,「有次我終於吃到了,果然特別好吃,於是就問這個老闆為何不多開幾家分店,老闆說:錢夠花,就行了。」

現在,彭伊娜每年都要回澳門看一卷,一些老朋友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我有一個同鄉會的朋友,父親是貨車司機,當時全家擠在很小的房子裏。1999年借錢在新口岸買了幾個便宜的鋪位做美容生意,現在漲得不行了,她轉租了兩個鋪位,自己繼續做生意,維持原來的生活。她說了和麵店老闆差不多的話:錢夠花就行了,彭伊娜向《環球人物》記者細數若她的澳門朋友們,從政府公職人員,到小商人,再到打工仔,每個人的生活質量都提髙了,但在她眼中,他們依然沒有改變,他們用心地經營苕自己安逸的生活,不會好高騖遠,最大的特質就是惜福、樂觀,「澳門人不像是生活在大都市中,身上或多或少都留有一種小鎮氣質」。

澳門也在盡力守護著自身的寧靜。2019年8月,香港反對派議員陳惠達被澳門拒絕入境,理由是有強烈跡象顯示其「企圖入境澳門從事危害澳門公共安全或公共秩序之活動」。

儘管香港修例風波巳經持續了6個月,但彭伊娜依然相信大多數香港人和澳門人一樣,是愛國的。「如果翻看歷史就會發現,從大革命時期、中央蘇區成立時期、長征時期、抗日戰爭時期、解放戰爭時期,直到新中國成立後,在香港和澳門,一直有一條秘密戰線,用資金、醫藥等重要物資支援著革命前方。」

在澳門回歸工作期間,有澳門朋友主動向彭伊娜提起了她的曾祖母周鳳,這讓彭伊娜多少有些意外。1928年,大革命失敗後,蔣介石大肆屠殺共產黨人,彭湃兄弟和家屬遭到國民政府的通緝。周鳳將自己的兒女一一安排,有的去了自己的娘家,有的送給別人寄養,有的則送到香港、澳門、越南逃生。她自己帶著七兒媳和孫兒彭錫明逃往澳門避難,從此隱姓埋名,靠糊火柴盒、做鞭炮、砍柴割草為生。即便這樣艱苦,她仍繼續從事地下工作,為地下黨員提供掩護,運送各種物資。因為她堅信,自己的四子彭湃選擇的革命道路是正確的。

1928年3月,周鳳的二子彭達伍、三子彭漢垣被澳葡警方逮捕。此前,周恩來安排彭漢垣到澳門參加地下工作,並以開店為掩護,設置交通站。但一到澳門就被國民政府特務跟蹤,遭到澳葡警方逮捕後,與二兄彭達伍一同被引渡到廣州,壯烈犧牲。

「我之前只瞭解一些爺爺的故事,但曾祖母、二爺爺、三爺爺的故事,在澳門工作期間才略有瞭解。」她這才發覺,這一片自己奮鬥的熱土,原來祖輩們早就用鮮血和生命耕耘過。將近100年後,澳門依然有人提起曾祖母的名字,更讓她意識到,那顆屬于中國的人心,從未被割讓:「內地與澳門,有一條從未剪斷的臍帶,兩頭都流淌著中華民族的熱血。」

(楊學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