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市中心醫院醫護感染調查

武漢市中心醫院是當地27家三級甲等醫院之一,官網顯示,該院職工總數有4300多人。其前身為漢口天主堂醫院,有140年的歷史,主要有後湖和南京路兩個院區,均位於漢口區,兩者相距五六公里,其中後湖院區距離華南海鮮市場不到兩公里,這也是武漢市中心醫院較早接觸到新冠肺炎病例的重要原因。

截至2月4日,武漢市中心醫院在全市定點醫院中,收治的發熱病人僅次於金銀潭醫院,開放床位510張,已用床位525張。然而,在此次參與新冠肺炎救治的過程中,武漢市中心醫院的職工中,截至1周多前達到新冠肺炎臨床確診標準的已達230多人,其中130人住院,100多人居家隔離,多位科主任與院領導都「中招」。

武漢市中心醫院的現狀,是此次疫情中武漢市醫療系統的一個縮影。也是新發傳染性疾病對醫護人員造成傷害的一個典型案例。

2月14日,國新辦就疫情防控最新進展特別是關愛醫務人員舉措舉行發佈會。發佈會上,來自國家衛健委的數據是,截至2月11日24時,全國共報告醫務人員確診新冠肺炎病例1716例,其中湖北省1502例,而武漢市的醫務人員確診人數達到了1102例,占湖北的7成多。

2月17日,中固疾控中心新型冠狀病毒肺炎應急響應機制流行病學組在《中華流行病學雜誌》發表最新報告指出,截至2月11日,包括確診、臨床診斷與疑似病例在內,全國共有3019名醫護人員感染新冠病毒(其中確診病例1716名)。

對此,國家衛健委院感防控專家組成員、湖南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感控中心教授吳安華指出,我們工作如果做得很扎實的話,至少可以減少很多醫護感染。但一直以來,醫院的院感科室由於工資不高、晉升機制不明確,難以留住人才,科室發展也受限,現在已經到了非建設不可的時候了。

用紅圈標注的檢測報告

艾芬1997畢業于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後,進入武漢市中心醫院工作,現任該院急診科主任。

據她介紹,2019年12月18日,一名65歲的男性個體經營者來到醫院南京路院區看急診。在五天前,他出現發熱症狀,體溫高達39.1℃,發熱前有寒戰,但無鼻塞、流涕、呼吸困難、咳嗽等症狀。此前在12月16日,該男子先是到醫院門診就診,經過阿莫西林克拉維酸鉀、奧司他韋及樂松片等三天對症治療無好轉後被收入急診病房。急診科醫生給該男子嘗試了碳青黴烯類高級的廣譜類抗菌素,依然無任何好轉跡象,而其肺部感染表現為「雙肺多發散在斑片狀模糊影」。

12月22日,該男子轉入該院呼吸科救治,12月25日轉入同濟醫院,再之後,轉入專門收治傳染病人的金銀潭醫院。在後來的追溯過程中,艾芬瞭解到,該男子是華南海鮮市場的一個送貨員。

12月27日,艾芬接診了第二例此類病人,是一名40多歲來自武漢遠郊區的年輕人,無華南海鮮市場接觸史,在當地診所治療了一周多,高燒不退,肺部感染嚴重,指脈氧為90%。這個年輕人隨後被收入呼吸科,做了纖維支氣管鏡與肺泡灌洗液檢驗。12月30日,送檢的結果出來,該男子感染的是一種冠狀病毒。看到化驗單上標注有「SARS冠狀病毒」字樣,艾芬感到「很可怕」,第一時間向醫院公共衛生科和院感部門報告,但醫院有沒有再向上級疾控部門報告,她並不清楚。

這份檢測報告,於12月30日下午被該院眼科醫生李文亮發在同學微信群裏,並被大量轉發。艾芬稱,當時大學同學私下問她關於冠狀病毒的消息,她就把檢測報告發了過去,並特別用紅圈對「SARS冠狀病毒」進行了標注,但不知這份報告後來是怎樣流出去的。

幾乎同時,12月28日,醫院後湖院區急診科接診了4例和華南海鮮市場有關的發熱病人。到2020年1月1日前後,醫院共收治了7例「不明原因肺炎」病例。12月29日,艾芬所在的急診科向醫院公共衛生科上報了這7例發熱病人中急診科收治的4例。公共衛生科回復稱,已上報江漢區疾控中心。江漢區疾控中心說,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與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之前也已接到類似病例。在急診科上報的4例病例中,有一對母子,兒子在華南海鮮市場工作,母親去海鮮市場送飯,並沒有接觸過華南海鮮市場的物品,但依然染病,而且病情較重,艾芬當時就推斷,這個病可能「人傳人」。

2020年1月1日凌晨,後湖院區急診科又收到了一位由武漢市紅十字會醫院轉入的65歲男子。該男子在華南海鮮市場附近開診所,最近收治了很多發熱病人,之後自己也有了症狀,病情嚴重。艾芬分析認為,這位診所老闆的病很可能就是他診所的病人傳給他的。

1月1日,她再次向醫院公共衛生科和醫務處報告了該診所老闆收治了多例病人的相關消息,希望能夠引起重視。她擔心,「一旦急診科醫生或者護士被感染得病了,就很麻煩」。

12月31日,武漢市衛健委通報了27例「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的相關情況,稱到目前為止未發現明顯人傳人現象,未發現醫務人員感染。就在這天凌晨,李文亮受到了市衛健委和醫院的警告和批評。1月3日,李文亮還被居住地派出所訓誡。網上流傳的武漢公安局武昌分局屮南路街派出所出具的訓誡書載明:2019年12月30日,李文亮在微信群「武漢大學臨床04級」,發表有關華南海鮮市場確診了7例SARS的不屬實言論。

在此前的1月1日,武漢市公安局發佈通報,稱有8人因「發佈、轉發不實消息」而遭傳喚。

1月1日晚將近12點,艾芬也接到了醫院監察科的信息,要求其第二天到監察科談話。1月2日,在和監察科紀委談話過程中,領導批評她「作為專業人士沒有原則,造謠生事,你們這種不負責任的行為導致了社會恐慌,影響了武漢市發展、穩定的局面。」艾芬提及了這個病可以人傳人,但沒有獲得任何回應。

1月2日起,醫院要求醫務人員之間不許公開談及病情,不得通過文字、圖片等可能留存證據的方式談論病情,病情只能在交接班必要的時候口頭提及。對於前來就診的患者,醫生們也只能諱莫如深。

李媛是武漢市中心醫院的一名護士,在1月初聽到這一疾病的相關消息後,只能隱晦地提醒身邊親友,要戴口罩。

在和醫院反映情況無果後,1月1日起,艾芬只得要求自己科室的醫護人員先戴起了N95口罩。

「戰友」倒下

1月1日後,武漢市中心醫院接收到的發熱患者愈發增多,像「火山噴發」一樣。艾芬所在的急診科在1月的第一個星期內,先將後湖院區急診外科病房改造成呼吸科隔離病房,有20張左右的床位。第二周,又改造了急診內科病房,隨後,南京路院區也將急診病房改造成隔離病房。隨著病人越來越多,所有的隔離病房都逐步搬到別處,急診內外科的病房又改成留觀門診,一共能接納五十多個病人,但依舊無法滿足激增的患者。

倪芳是醫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專科護士長。1月10日,她所在科室的病房也被徵用,開設了22張床位,當天床位就全部收滿,她所負責的病房一直處於滿員狀態。

1月中下旬起,武漢市中心醫院步入收治新冠病人的頂峰期,一床難求的狀態一直持續到了2月初。艾芬稱,急診量和發熱門診總計達1524人,其中發熱病人655人。如果按照現在湖北省臨床確診標準來講,這1524人中,90%左右都是新冠肺炎患者。而在疫情發生前,中心醫院的日均急診量為550例左右。

病人激增過程中,醫護人員感染的情況開始出現。1月10日,急診科發現了醫護人員被感染的第一個病例,是後湖院區的一名護士。「我們後來分析,她可能是口罩沒有戴好,」艾芬說。

1月1日,急診科醫護人員開始戴口罩。1月10日,穿上了隔離衣。再過幾天,防護等級升高,穿上了防護服。但感染的醫護人員在不斷增加。該院急診科共有200名醫護人員,包括50名醫生,150名護士。到目前為止,急診科醫護人員CT顯示肺部感染、臨床診斷確診的有30多人,核酸檢測呈陽性的有7個,艾芬的團隊處在「邊戰鬥,邊倒下,邊補充的狀態」。

艾芬分析說,急診科醫護人員感染的原因主要在於其工作強度大,急診室空間有限,臨時搭建的穿脫防護服的地方也不很規範。「突然來了這麼多病人,還有家屬,圍著我們,空氣中的病毒的密度太大了」,「護士給病人進行打針、抽血等操作時,因為近距離接觸,導致了感染。」不過,好在急診科病情嚴重、住院的醫護人員並不多。

倪芳稱,她所在的呼吸科從1月初就對這一疾病保有著警覺,「我們科室要求口罩都要戴好,勤洗手,要用手消」,在進駐隔離病房後,先後穿上了隔離衣、防護服。該院呼吸與危重症醫學科醫護人員總計160人左右,感染的人數大約有16人。

但並不是所有科室都有這樣的防護意識和裝備。李文亮是武漢市中心醫院較早的感染者之一。他是在1月8日接診一位82歲的女性青光眼患者後被感染的,接診時「沒有做特殊防護,病人來的時候也沒發熱,就大意了。」

人員緊缺、物資緊缺

17年前的「非典」,武漢並不是重災區。看到這樣「全副武裝」的視頻,武漢市中心醫院疼痛科主任蔡毅起初還是感到奇怪,「即便當時有防護意識也不知道要穿防護服」,「同濟接收了很多發熱病人,他們可能更早意識到這個問題。」

艾芬稱,當年非典,她還在心內科,當時只強調多通風、戴口罩,也沒有戴N95,身邊好像沒有一個人倒下。

在院感會後,王宇上班開始穿隔離衣。但隔離衣、防護服並不是所有科室都能有。王宇說,「有可能接觸感冒、發熱、咳嗽這類病人的科室應該都是配了」。艾芬覺得這也沒有辦法,畢竟這類防護物資不是那麼多,難以做到每人一件,只能優先保證重點科室。李媛所在科室的監護室收治了一名疑似的新冠病人,同事問能否配發防護服,醫院則害怕醫生如此穿著,會引起病人恐慌,並稱還沒有到防護級別。

1月21日,護士趙剛去隔離病房支援,在那裏,他見到了正住院治療的李文亮以及其他本院工作人員。當時,他所在病區收治的院內職工已經有20餘位。1月22日,漢口醫院成為專門收治發熱病人的定點醫院,中心醫院收治的病人暫時向漢口醫院轉移。在漢口醫院,趙剛見到中心醫院院內疑似感染的職工差不多已有40位。而在最近十來天,在醫護人員做好防護,且就診人數開始減少時,艾芬稱,醫院醫護人員的新增病例也變少很多了。

從1月21日起到1月底,武漢市政府先後徵用了三批共23家醫院作為收治發熱病人的定點醫院,以緩解武漢市僅有的兩家專門傳染病醫院——武漢市肺科醫院、金銀潭醫院的壓力。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作為第二批被徵用的三家醫院之一,進行了病房改造,從1月27日左右開始集中收治病人。醫院絕大部分專科門診也先後停診,集全院主力,前來支援。

1月29日,福建與甘肅兩個援鄂醫療隊進駐武漢市中心醫院,分別接管了後湖院區的一個和兩個病區。但2月2日,福建醫療隊「轉戰」武漢市金銀潭醫院,甘肅省醫療隊成了中心醫院的唯一外援。該省醫療隊有100多人,負責兩個病區的80多名病人。中心醫院絕大部分的病人救治還是要靠自己的人力。

大量的人力投入也帶來了巨大的物資消耗。趙剛記得,1月21日早上,他到南京路院區隔離病房支援時,還有醫用級的3M口罩可以戴,到晚上,口罩的量就不是那麼充足,「護士長說,後面的物資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到」。1月22日,防護服、口罩的級別、質量就變得差一些,此後每天的物資就有了微妙的變化。

倪芳稱,過年前,物資方面還可能有一些儲備,醫院有些渠道可以採購,但隨後隨著武漢封城,過年期間工人休息,物資難以供應,一些不符合醫用標準、質量差的防護物資也只能先收下來,擇優使用。過年前後,口罩、防護服在重點科室還可以保證有,後來病房越開越多,變得供不應求。由於沒有醫用級別的口罩,倪芳只能在工業口罩外加戴一層外科口罩,這樣的做法維持了有半個月。

1月23日,武漢市中心醫院發出了向社會求助捐贈物資的公告。2月10日,在李文亮去世三天后,中心醫院再次向社會求助,而由於受李文亮事件的影響,一些網友也發出不再向中心醫院捐物資的聲音。記者瞭解到,中心醫院物資來源主要是社會捐贈,通過武漢疫情防控指揮部調撥獲得的數量不多。記者致電武漢市紅十字會與指揮部宣傳部。紅十字會稱,他們只負責物資的籌集,分配由防疫指揮部下設的應急保障組負責。而指揮部宣傳部稱,應急保障組不接受記者的採訪。

醫院一名負責物資籌集的工作人員在2月11日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稱,物資目前只能按照以天為單位供應,也還是只能優先保障一線科室,而且物資醫院自身也難以採購到。「但這個病有潛伏期,其他普通科室也需要防護。」倪芳說。

物資的消耗是巨大的。倪芳稱,以呼吸科在後湖院區最先開設的三個病區為例,三班倒,護士醫生查房,每天消耗防護服、口罩等一套完整防護裝備的數量是100套。《中國新聞週刊》獲得的一份武漢市中心醫院物資需求清單顯示,該院醫用防護服每天消耗量為2280件,N95口罩4560個,一次性隔離衣4560件,防護面屏2280個。

但2月14日,倪芳在接受《中國新聞週刊》採訪時稱,過去兩天,由於沒有隔離衣穿,只能將質量不好的防護服當作隔離衣,再在外面穿一件防護服。趙剛說,由於防護服質量不好,表面有沙眼,只能用膠帶粘裹住,而且有些防護服穿上一蹲下來打個針就破了。而因為面屏、鞋套不足,醫院醫護人員還不時有拿黃色塑料袋套在頭上、腳上替代的現象。倪芳稱,近日醫院物資又籌集到了一部分,短缺的狀況暫時得到緩解。

由於方艙醫院、火神山醫院開始接收病人,過去一兩周,中心醫院急診病人的數量也開始下降。2月13日,後湖院區發熱門診量只有400多,南京路院區只有幾十個,而且很大一部分是之前積壓的不重的病人來做核酸檢測的。但床位依然很緊張,甚至是超負荷運轉的狀態。

趙剛說,2月12日,醫院一位醫生想要住進來,也要等床位。而醫療設備的欠缺也是中心醫院面臨的難題,疼痛科主任蔡毅說,他所在的病區有4~5個重症患者,呼吸不暢,需要上呼吸機,但他的病區只有一兩台這樣的機器,其他病區有的甚至一台都沒有。

但醫院對病人的收治還在繼續。經過調整,倪芳所在的病區床位最近從22張增加到40張,集中收治重症患者。據瞭解,中心醫院後湖和南京路院區還將總計增加300張床位,「還有很多病人沒收進來」,艾芬說。

讓倪芳感到有些欣慰的是,2月14日,醫院又給她調配了10個護士,這意味著,她的部分同事可以輪換休息一段時間了。

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發生醫護人員感染的情況尤為普遍。依據中南醫院重症醫學科主任彭志勇團隊發表在《美國醫學會雜誌》上的文章,截至1月28日,該院138例病人中,41.3%可能通過院內感染發生,其中40例為醫護人員。武漢市第七醫院ICU有2/3的醫護人員被感染,醫生在缺乏防護物資的情況下「裸奔」也要上。

國家衛健委院感防控專家組成員、湖南中南大學湘雅醫院感控中心教授吳安華對此表示,「單單武漢市就有超過一千名醫護人員感染,一千多人意味著什麼?可以單獨再開一家醫院了。而且他們中的很多人部是骨幹。到現在為止,離開我們的也有幾位了,都是年輕力壯的。是沒有防護條件嗎?主要發生在疫情早期,防護物資應該不匱乏呀!個中原因,必須深思。」

(杜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