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巧用「楊柳」緬懷兩位革命烈士

「楊柳」作為一個情思纏綿的常見意象,在古典詩詞中俯拾即是。例如:「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唐代劉禹錫《竹枝詞》);「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唐代王昌齡《閨怨》)。古典詩詞中所出現的「楊柳」不是指楊樹和柳樹而言,而是單指柳樹,與現代植物學分類中所說的楊樹沒有任何關係。例如由古代流傳下來的成語「百步穿楊」中的「楊」就是「柳」,是說在百步之外用箭能射落柳樹的葉子。後歷代詩人為我們留下的詩詞中的「楊柳」,無一例外均指「柳樹」而言。在詩詞中用了「楊柳」,不是指「柳樹」,而是別有用意,唯獨是偉大的詩人毛澤東。他在1957年5月11日曾以《遊仙(贈李淑一)》(1963年12月最後定名為《蝶戀花‧答李淑一》)為題寫的一首詞中,巧用「楊柳」緬懷了兩位革命烈士,即他的夫人楊開慧和親密戰友柳直荀。此首詞是:「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

毛澤東的這首詞是怎樣公開發表的

毛澤東為什麼要寫《遊仙(贈李淑一)》這首詞?這得從李淑一給毛澤東寫的一封信說起。李淑一,1901年生於湖南望城的一個書香門第。入讀福湘女中時,與楊開慧成為同窗好友。柳直荀與毛澤東則是在長沙讀書時相識,並在共同從事革命活動中結為親密戰友的。後來,在毛澤東的關心和幫助下,由楊開慧當「紅娘」,1924年10月30日,柳直荀與李淑一結為伉儷。1927年5月21日(當晚長沙即發生了「馬日事變」)後,柳直荀就和李淑一失去聯繫。李淑一後來則教書,撫育兒女,又長期擔心著柳直荀的安全,企盼他能回到自己的身邊。1933年夏季的一天晚上,李淑一在夢中見到丈夫衣帶襤褸,血漬斑斑,不禁大哭而醒,於是連夜寫下了《菩薩蠻•驚夢》一詞。詞曰:「蘭閨寂寞翻身早,夜來觸動離愁了。底事太難堪,驚儂曉夢殘。征人何處覓?六載無消息。醒憶別伊時,滿衫清淚滋。」李淑一一直沒有得到柳直荀是否犧牲的確切消息,她癡情地思念著等待著,直到建國初期才從毛澤東寫給她的信中得知「直荀犧牲」的噩耗。李淑一悲痛不已,但深為丈夫「臨難不苟免」的壯舉感到無比光榮和自豪。

1957年1月,毛澤東的十八首舊體詩詞在《詩刊》創刊號發表,當時在湖南長沙第十中學擔任語文教員的李淑一拜讀後,回想起毛澤東早年曾用「虞美人」詞牌填過一首詞贈與楊開慧,但除記得頭兩句外,其餘俱忘卻了,於是已經有三年沒有寫信給毛澤東的她,就在1957年春節(2月7日)給毛澤東寫了一封賀年信。信中談了自己讀毛澤東詩詞的感想,也附上了自己在1933年夏悼念丈夫柳直荀的那首詞《菩薩蠻‧驚夢》。李淑一在信中說:「1933年夏,道路傳言直荀犧牲,我結想成夢,大哭而醒,和淚填《菩薩蠻》一首。」同時還請求毛澤東將過去贈楊開慧的《虞美人》全詞抄贈給自己。

5月11日,毛澤東給李淑一寫了一封信,信的全文是:「淑一同志:惠書收到。過於謙讓了。我們是一輩的人,不是前輩後輩關係,你所取的態度不適當,要改。已指出『巫峽』,讀者已知所指何處,似不必再出現『三峽』字面。大作讀畢,感慨系之。開慧所述那一首不好,不要寫了吧。有《遊仙》一首為贈。這種游仙,作者自己不在內,別於古之遊仙詩。但詞裏有之,如詠七夕之類。我失驕楊君失柳,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問訊吳剛何所有,吳剛捧出桂花酒。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暑假或寒假你如有可能,請到板倉代我看一看開慧的墓。此外,你如去看直荀的墓的時候,請為我代致悼意。你如見到柳午亭先生時,請為我代致問候。午亭先生和你有何困難,請告。為國珍攝! 毛澤東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一日。」(據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毛澤東書信選集》)

此信中的「已指出『巫峽』,讀者已知所指何處,似不必再出現『三峽』字面」句,是針對李淑一在信中對《水調歌頭•游泳》提出修改意見而言的。信中提到的「柳午亭」系柳直荀的父親。「遊仙詩」是指道教詩詞的一種體式。就其本義而言,指的是歌詠仙人漫遊之情的詩。李淑一收到毛澤東復信後,當時正在長沙第十中學實習的湖南師院中文系三年級的學生讀到了這首詞,激動萬分。於是他們去信請求毛主席同意他們將此詞在他們的「十月詩社」油印詩刊《鷹之歌》上首先發表。11月25日,毛澤東給這時已升入四年級的「十月詩社」社長張明霞同學復信,欣然同意他們的請求:「張明霞同志:來信早收到,遲複為歉!《蝶戀花》一詞可以在你們的刊物上發表。《遊仙》改《贈李淑一》。祝你們好!」由於《鷹之歌》已在1957年秋「反右」運動中被迫停刊,這首詞就改由湖南師院院刊《湖南師院》1958年元旦特刊公開發表,發表時題為《遊仙(贈李淑一)》。這首詞在《湖南師院》上發表後,很快就在全國引起了轟動。1958年1月5日上海《文匯報》予以轉載,1月7日《人民日報》轉載時題為《蝶戀花•遊仙•贈李淑一》。《詩刊》在1958年1月號(1月25日出版)刊載時,題為《蝶戀花•遊仙(贈李淑一)》。隨後全國各家報紙均在醒目位置陸續刊登。一時注家蜂起,人們爭相傳誦。

1959年6月27日,毛澤東回韶山在長沙短暫停留時,特意在蓉園親切接見了李淑一和楊開慧的兄嫂楊開智、李崇德。毛澤東不但高興地與李淑一合影留念,還把李淑一介紹給在座的客人說:「她就是李淑一,開慧的好朋友。她前年把懷念直荀的詞寄給我,我就和了她這首《蝶戀花》,完全是按照她的意思和的。」兩年後,為紀念毛澤東主席蓉園接見,李淑一寫了一首七言律詩:「憶昔長沙識偉姿,重逢已是盛明時。卅年事業驚環宇,四海人民仰導師。話到忠魂彌懇摯,暖如朝日更溫慈。九霄楊柳春常在,附驥深慚蝶戀詞。」《蝶戀花‧遊仙‧贈李淑一》公開發表後,李淑一曾說:「我在《菩薩蠻》裏寫道:『征人何處覓?六載無消息。』主席向我回答了征人的去處:『楊柳輕颺直上重霄九。』我的《菩薩蠻》末兩句是:『醒憶別伊時,滿衫清淚滋。』毛主席答我的是:『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我是在想念傳聞中犧牲了的親人,主席是答我烈士忠魂也因人民革命勝利而高興落淚。主席的詞寫出了烈士的高尚革命氣節和偉大革命精神,主席是瞭解他們的。」

1963年12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毛主席詩詞》時,刪去了「遊仙」二字,並把「贈」改為「答」,成為今題《蝶戀花‧答李淑一》。這首詞初發和以後各種版本的毛澤東詩詞均未附錄李淑一原詞,都只在注釋中提到李淑一曾將她寫的紀念柳直荀的一首《菩薩蠻》詞寄給作者,作者寫這首詞答她。

最初公開發表未對「楊柳」作注

《蝶戀花•答李淑一》公開發表後,雖然注家蜂起,但包括郭沫若、臧克家、周振甫等名家在內的「每一家」均未注明柳直荀是怎樣犧牲的,也未注明楊開慧是毛澤東的夫人。人民文學出版社1963年12月北京第一版《毛主席詩詞》對這首詞的「編者注」是這樣寫的:「這首詞是毛澤東同志在一九五七年五月寫給湖南長沙第十中學語文教員李淑一同志的。詞中『柳』是指李淑一同志的愛人柳直荀烈士。他是毛澤東同志的老戰友,一九二三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任湖南省政府委員,湖南省農民協會秘書長,參加過南昌起義,一九三二年在湖北洪湖戰役中犧牲。『驕楊』是指楊開慧烈士。她在一九三零年紅軍退出長沙後,為反動派何鍵殺害,她是李淑一同志的好朋友。……」這就是說,從1958年1月《蝶戀花•答李淑一》在《詩刊》公開發表後,一直到1963年12月乃至以後數年讀過這首詞的普通老百姓,誰也不知道楊開慧是毛澤東的夫人。為什麼「注家」都對這個問題避而不談呢?時至今日,筆者查閱了許多資料,也沒有見到「解讀」這個問題的權威文章。

其實,柳直荀並不是「在湖北洪湖戰役中犧牲」的,而是在1932年9月慘遭執行王明「左」傾路線的夏曦作為「改組派」殺害的。柳直荀,原名柳克明。1898年11月出生於湖南省長沙縣高橋鎮中蘭村。除上述「編者注」外,他參加南昌起義後,隨軍南下廣東。不久被黨派往上海、天津等地從事秘密鬥爭。曾任中共順直省委秘書長、中共湖北省委書記、中共中央長江局秘書長和中央軍委特派員。1930年4月受命到洪湖革命根據地工作,任紅2軍團政治部主任、軍團前敵委員會委員兼紅6軍政委。1931年3月,紅2軍團改稱紅3軍,柳直荀任紅3軍政治部主任和前委委員。與賀龍、段德昌等同志率部隊打退了敵人的多次圍攻,使湘鄂西革命根據地得到了鞏固和發展。1931年6月,中共鄂西北臨時分特委成立,柳直荀任特委書記兼房縣縣委書記。此後,先後受命組編紅25師、鄂西北獨立團、洪湖獨立團,後合編為紅8師,均兼任政委,為鞏固和發展革命根據地作出了巨大貢獻。在此期間,他堅決反對黨內和根據地內已經發展起來的「左」的錯誤方針和政策,1932年在肅反擴大化中因反對王明「左」傾冒險主義,被打成「改組派」,被撤銷在黨和紅軍中的領導職務。1932年9月14日遇難,時年34歲。1945年4月中共中央正式給柳直荀平反昭雪,並追認為革命烈士。據有關資料載,當執刑者問柳直荀想要留下什麼話時,他只說了這麼一句:「請把我的問題搞清楚之後,再把我的死訊告訴我的妻子,告訴她我是一個正直的共產黨員!」這催人淚下的遺言,充滿了對妻子的無限深情和對黨至死不渝的忠誠。1979年,經湖北省人民政府批准,中共監利縣委、監利縣人民政府在烈士殉難處修建了柳直荀烈士陵園。

楊開慧(1901~1930),湖南長沙人。又名霞。1913年曾就讀於衡粹實業學校、稻田女子師範附小。1918年隨父赴京,接受毛澤東的影響。1920年就讀長沙福湘女中,加入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並和毛澤東結為革命伴侶。1921年加入中國共產黨。曾在中共湘區委員會負責機要兼交通聯絡工作,還協助毛澤東到文化書社、船山學社等地開展革命宣傳活動,成為毛澤東的重要助手。1923年至1927年隨毛澤東在上海、韶山、武漢等地開展工農運動和婦女運動。大革命失敗後,在長沙板倉一帶堅持秘密革命工作。1930年10月,因叛徒告密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在獄中受盡酷刑,堅貞不屈。黨組織和其父親的生前友好曾多方設法營救。敵人以其系毛澤東之妻,案情重大,又始終不吐實情為「罪名」,悍然將其判處死刑。同年11月14日在長沙瀏陽門外識字嶺英勇就義,年僅29歲。「開慧之死,百身莫贖」。獲悉噩耗,毛澤東悲痛至極。1959年在長沙板倉修建了楊開慧烈士墓和紀念碑。

需要說明指出的兩件事

需要說明的是:1957年,李淑一退休。1958年,一直寡居的李淑一在毛澤東的關心下,從湖南遷往北京,與兒子柳曉昂生活在一起。1962年2月,李淑一任湖南省文史研究館館員,並曾任湖南省政協第二屆委員會委員。毛澤東逝世後,李淑一在鄧小平的過問下,又調整住房,住進了「部長樓」。1977年6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1979年,柳直荀烈士陵園建成後,李淑一激動不已,正準備親赴周老嘴了卻心中的夙願時,不料突患腦血栓,後又得了心肌梗塞。李淑一,因毛澤東的光輝詞作《蝶戀花•答李淑一》而蜚聲中外,但她沒有居「詞」自傲。1997年6月13日凌晨,李淑一走完了她俯仰無愧的一生,在北京安然仙逝,高夀96歲。

需要指出的是:毛澤東曾著意對「我失嬌楊君失柳」這句作過改動。據毛岸青、邵華回憶,有一次,他們請求父親把懷念母親楊開慧的《蝶戀花•答李淑一》寫給他們作紀念。毛澤東沒說什麼,只是走到桌前,緩緩撫平宣紙,懸起手腕,提筆寫下了這首詞的前四個字「我失楊花」。當時毛岸青和邵華以為父親下筆有誤,忍不住提醒說:「爸爸,不是『驕楊』嗎?怎麼……」毛澤東慢慢地搖了搖左手,語調緩慢地說:「稱『楊花』也很貼切。」因為在毛澤東的情感世界裏,楊開慧始終是一朵嬌美的花朵,永遠綻放在他記憶的深處。也是在此手書上,毛澤東還將「淚飛頓作傾盆雨」中的「飛」改寫為「揮」。所以《蝶戀花‧答李淑一》這首詞現在所見有兩件手書:一是前面提到的寫給毛岸青、韶華的。此手書無標題,改「嬌楊」為「楊花」,改「飛」為「揮」,詞末寫有「毛澤東九月一日」字樣,豎寫,無標點符號。一是無標題,詞末寫有「毛澤東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一日」字樣,豎寫,有標點符號。此手書是根據毛澤東寫給李淑一的信中的贈詞與信後的署名和日期拼合而成的。

(王樹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