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深外交官袁南生:疫情改變世界秩序,防止發生戰略誤判

許多民眾關注外交問題是好事,外交問題交專業人士處理與民眾關注外交問題不矛盾。民眾信息越對稱、越成熟,越理性,外交空間就越大。在自媒體時代的今天,外交人士面對公眾聲音,一要瞭解民意,尊重民意;二要不唯民意。歷史證明,外交被民意所綁架,難免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袁南生:博士,教授,高級經濟師,外交官。

曾任外交學院黨委書記、常務副院長。

袁南生:疫情改變世界秩序,防止發生戰略誤判

這場疫情對中國到底意味著什麼?世界將如何變化?突如其來並蔓延全球的新冠病毒引發了社會各界的思考和爭論。

「高度肯定中國抗疫成績沒錯,對於其他國家的疫情幸災樂禍則是極端錯誤的,」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袁南生說,「預言這是中國崛起的‘歷史機遇’更是戰略誤判。」

袁南生是北京大學培養的第一個博士大使、教授大使,先後擔任中國駐印度孟買總領事,駐津巴布韋、蘇里南大使,駐美國舊金山大使銜總領事,回國後曾出任外交學院黨委書記兼常務副院長、中國國際法學會常務副會長。

在接受筆者專訪時,袁南生坦率地直面國內外的諸多熱點話題,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歷史證明,外交被民意所綁架,難免帶來災難性的後果」,袁南生主張,在自媒體時代的今天,外交人士面對公眾聲音,既要瞭解和尊重民意,又不唯民意。

這位外交家認為,這次疫情將改變世界秩序,全球化一定程度上轉向逆全球化,持續了數十年的中國戰略機遇期轉向一定程度的去中國化時期。

「走向冷戰、中美脫鉤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完全排除,仍有待觀察,不可掉以輕心」,袁南生提醒要避免最壞的局面發生,「尤其要防止對美誤判,誤認為美國已衰落。要看到美國同自身相比仍在發展,並沒有衰落。」

應對疫情,中外各有其成功之處

馬國川:目前儘管國內疫情趨於平復,但是由疫情引起的諸多話題仍然是社會輿論的焦點,其中之一就是病毒起源。一個流行廣泛的說法是,新冠病毒來自美國軍事實驗室。作為一名資深外交人士,您怎麼看這個問題?

袁南生:不久前,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在接受美國媒體「AXIOS」和「HBO」聯合節目採訪時表示,他反對傳播導致新冠病毒來自美國軍事實驗室的說法。他聲明,傳播這種理論是「瘋狂的」,「這種猜測對誰都沒有好處。這是非常有害的」,「最終,我們必須找到病毒最初來自哪里的答案。但這是科學家的工作,不是外交官的工作。」崔天凱是中國駐美大使,是中國國家元首習近平主席在美國的代表,他的表態當然是權威的。我贊同崔天凱的觀點。

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世界衛生組織總幹事譚德塞等都已表態,要找到病毒起源。不少國際政要也已表示,這次冠狀病毒肺炎不能說過去就過去了,一定要查明來源。我們不妨靜待結論出來。

馬國川:現在國內不少人擔心,病毒起源問題是否會和追責聯繫起來?事實上,現在國際社會確實有「追責」的聲音。

袁南生:國際上沒有因病毒起源和蔓延被追責的先例。埃博拉病毒起源於非洲,沒有誰向非洲追責。「西班牙流感」席捲全球,感染了5億多人,幾千萬人因此喪命,特朗普的爺爺也是因為這次流感而在1918年去世,年僅49歲。不少人一看「西班牙流感」這個名字,就以為起源地在西班牙,其實西班牙是替美國背了黑鍋。1918年3月,美國堪薩斯州軍營暴發了一場大規模的「感冒」,「零號病人」是一名美軍廚師。美軍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美軍開到哪里,病毒就傳到哪里,美國一分錢也沒有賠償。國際上有人鼓噪「追責」,有的是為了甩鍋,有的是抹黑中國,有的是希望借此撈取利益。

馬國川:其實,大多數國際人士都承認,作為第一個受到新冠病毒打擊的國家,中國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取得了一定的經驗和教訓。

袁南生:是的。早在2月24日,也就是武漢封城一個月的時候,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就說:中國為遏制病毒傳播所作出的犧牲,是對全人類的偉大貢獻。中國抗疫,既有寶貴經驗,也有沉痛教訓,中國和國際社會聯手應對疫情,一方面與國際社會分享經驗,另一方面提供力所能及的幫助。

馬國川:對於美國、意大利、英國等國應對疫情的辦法,中國民眾(尤其是網民)中有不少批評、質疑的聲音,認為它們手段太軟,應該向中國「抄作業」。

袁南生:持這種觀點的,多數人出發點是好的,是希望有的國家借鑒中國的做法,儘快取得抗疫鬥爭勝利。當然也有人以居高臨下的姿態看待國外抗疫情勢,讓人家「抄作業」。這同某些人對國外缺少瞭解有關,同這些年來虛驕自大之氣的浸潤有關。

應對疫情,中外各有其成功之處。中國有的經驗,國外照搬不了;國外有的經驗,中國也難以複製。不管哪個國家,應對疫情既要講科學,也要講國情。就像用餐,中國人習慣用筷子,西方人習慣用刀叉,印度人、非洲人、許多拉美人習慣直接用手,不能簡單地說誰比誰好,這方面中外都不可能讓彼此抄作業。

馬國川:在您看來,應該如何客觀評價其他國家的應對之策?

袁南生:評價別國應對得失,一是符合科學常識,二是符合當地實際。總之,我們不能依據我國自身做法和經驗對外國抗疫評頭品足,外國也不能依據他們的思想習慣對我國抗疫說三道四。

馬國川: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現在許多國人對我們自己的抗疫成績津津樂道,但也有人對於其他國家的疫情幸災樂禍,預言這是中國崛起的「歷史機遇」。

袁南生:高度肯定中國抗疫成績沒錯,對於其他國家的疫情幸災樂禍則是極端錯誤的,預言這是中國崛起的「歷史機遇」更是戰略誤判。有識之士擔憂這次疫情將助長國內的民族主義,是有道理的。特朗普提出「美國優先」,國際社會普遍認為他是在迎合美國的民粹主義、極端民族主義,是在搞單邊主義。對中國民粹主義、極端民族主義不加以防範,任其發展蔓延,國際社會很可能會因此而誤認為中國也在追求「中國優先」。

瞭解民意,不唯民意

馬國川:歷史一再證明,極端民族主義對一個國家的發展是有害無益的。我們如何避免極端民族主義呢?

袁南生:一是要普及知識,重申常識,防止信息不對稱,讓人們瞭解更多歷史。一些人滋生盲目的民族主義,同信息不對稱、坐井觀天是分不開的。例如,我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當然值得自豪,但有人由此漂然自大,到處高調「厲害了,我的國!」,這就可能出問題。其實,幾千年來,中國是世界上最有資格的第二大經濟體。

按照著名世界經濟史家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的計算,公元元年中國GDP總量僅次於印度,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當時的印度包括巴基斯坦、克什米爾、孟加拉國、斯里蘭卡等。公元1500年明代時中國超過印度,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但是近代中國被英國超過,直到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時,中國GDP還是世界第二。1927年中國是世界第三(這是鄒韜奮說的),1949年下降為第四。2010年中國GDP總量超過日本,再次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所以,中國先後三次坐老二的位子:一次是明代以前,一次是近代,一次是現在。瞭解這些情況,有助於我們保持清醒的頭腦。

二是要加強引導,改進思想方法,防止看問題簡單化、標簽化、情緒化。例如,把砸日本車簡單地等同于愛國。

三是要守住底線。例如,對英國首相約翰遜被確診為感染冠狀病毒不應「點贊」,對美國成為世界第一疫情大國、死亡數萬人不應「恭喜」。

馬國川:隨著國家經濟實力的增強,現在許多民眾越來越關注外交問題。但是也有人士認為,外交問題應該交給專業人士處理,普羅大眾不宜置喙。您怎麼看這個問題?在自媒體時代的今天,外交人士如何面對公眾的聲音?

袁南生:許多民眾關注外交問題是好事,外交問題交專業人士處理與民眾關注外交問題不矛盾。民眾信息越對稱、越成熟,越理性,外交空間就越大。在自媒體時代的今天,外交人士面對公眾聲音,一要瞭解民意,尊重民意,這既是由外交為民是中國外交的宗旨所決定的,也是世界外交的題中應有之義;二要不唯民意。歷史證明,外交被民意所綁架,難免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例如,十月革命後,蘇俄副外交人民委員加拉罕發表對華宣言,宣佈蘇俄無條件放棄依據不平等條約從中國掠奪的領土。聯共中央政治局候補委員、蘇俄副外交人民委員越飛使華,談判與中國建交,希望以此對沖來自于英國對蘇俄的巨大壓力。北京政府外長顧維鈞對越飛說,如蘇俄從外蒙撤軍,中俄可立即建交。但北京大學生示威遊行,要求無條件與蘇俄建交,並宣稱如不答應,就像五四運動對待曹汝霖等一樣,一把火燒了顧家。顧說,你燒了我家,我也不答應,哪有占著中國大片領土,又要建交的道理。後來顧維鈞家收到一個包裹,打開時真炸了。儘管這樣,顧仍不讓步。民間看不到加拉罕對華宣言只是一個外交姿態,並沒有打算真正實行,歷史上也真沒有實行。後來,越飛到上海,與在上海的孫中山發表《孫越宣言》,蘇俄承諾幫助國民黨,孫表示俄不必立時從外蒙撤軍,由此埋下外蒙脫離中國的種子。歷史證明,顧維鈞是對的。

民眾畢竟不是外交專業人士,一味遷就民意,甚至討好民意,很可能損害國家利益,最終也會損害民眾利益。

馬國川:有人說,中國外交應該強硬起來;也有人說,中國應該繼續奉行鄧小平提出的「韜光養晦」政策。在社會上,兩種不同意見爭論激烈。您怎麼看這種爭論?

袁南生:韜光養晦不等於不強硬。鄧小平提出「韜光養晦,有所作為」,就包含該強硬時應該強硬之意。「韜光養晦」是把寶劍插進刀鞘,外交上的韜光養晦是指用謙遜的姿態與人交往,而不是咄咄逼人,強人所難。有人認為韜光養晦就是缺鈣、軟弱、裝孫子,這是誤解。跟人打交道,把刀拿在手上,人家是什麼感覺?亮劍是軍人的職責所在,搞外交的韜光養晦,把寶劍插進刀鞘,你不亮出來,人家也知道你有劍。

顧維鈞做外交,對任何人都稱您,因為打外交仗,不在於聲音大,不在於是否亮劍,而在於是否在理。宋代王倫四次出使金國,在談判桌上拿回的土地,比任何一位抗金名將,包括岳飛,都要多,他靠的是智辯,而不是對罵。

就韜光養晦問題社會上有爭論,是正常現象,是好事。中國外交應該「強起來」,而不是單純的「強硬起來」,因為外交強國應做到該放下身段的時候放得適度,該求人的時候求得恰當,該說硬話的時候硬得上去,該出手的時候出得精彩。

「防止對美誤判」

馬國川:基辛格博士在4月初的文章裏預言,新冠病毒大流行將永遠改變世界秩序。您是否同意他的觀點?在您看來,這次疫情對於世界格局將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袁南生:基辛格的見解有其道理。新冠病毒大流行對世界秩序的改變,至少體現在以下幾方面:全球化一定程度上轉向逆全球化;中美戰略合作關係轉向美國所說的中美競爭對手關係;持續了數十年的中國戰略機遇期轉向一定程度的去中國化時期(逆全球化實質上就是去中國化);優勢互補的國際大分工轉為價值觀認同的國際合作;隨著美國不斷「退群」,WTO、WHO等國際組織很可能趨向於弱化、虛化,美國和盟友有可能另起爐灶,圖謀將中國排除在外,以聯合國為標誌的雅爾塔體系的運轉受到挑戰。

馬國川:隨著全球化轉向逆全球化,中美兩國是否會加速「脫鉤」?中國如何應對?

袁南生:2013-2014年,我擔任中國駐舊金山總領事期間,中美之間每7分鐘一架航班往返於兩國,每天往返於兩國之間的旅客1萬人以上,一年下來約400萬人。中國旅客在美平均消費6000美元。舊金山市四分之一的公民是華人,舊金山領區清華大學畢業生1萬2千多人,北京大學畢業生7000多人。中美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正脫鉤很不容易,但今後中美之間的聯繫、往來、互動,其頻率十之八九不會像以前那麼頻繁了。

值得注意的是,中美關係與當年的蘇美關係有很大區別。當年蘇東國家組成社會主義陣營,計劃經濟立足於「經互會」這個封閉的圈子;美英等國組成資本主義陣營,市場經濟在關貿總協定體系裏運行。今天中美兩國在WTO體系裏創造了經貿往來的歷史記錄。1979年建交以來,雙邊貨物貿易增長了207倍,達到將近6000億貨物貿易總額,加之服務貿易1000多億。中國經濟在獲得巨大的出口、就業、技術、人才等方面利益的同時,中國也成為美國海外成長最快的市場:美國出口的26%波音飛機、56%大豆、16%汽車、23%農產品和23%集成電路賣到中國。中國是美國飛機、大豆的第一大出口市場,農產品、汽車和集成電路的第二大出口市場。在服務貿易方面,中國處於逆差地位,來自中國人的旅遊、教育給美國帶來巨大的收益。中國在美國非金融類投資2016年為500億美元,中國投資遍佈44個州,為美國創造10萬個就業崗位。

馬國川:在您看來,中美之間不大可能像當年蘇美一樣對抗,不可能出現「新冷戰」狀態?

袁南生:所謂「新冷戰」,就是中美脫鉤,包括科技脫鉤、投資脫鉤、產業脫鉤、教育脫鉤、人才脫鉤等等。但中美真會脫鉤嗎?我認為不可能,因為只要經貿往來脫不了鉤,中美就不可能脫鉤。中美雙邊貿易規模太大,中美相互聯結的產業鏈、供應鏈太緊密,美國對中國資金需求太大,中美在高技術領域相互依賴太深,中美兩國人民往來太廣泛,中美宏觀經濟協調對全球市場影響太大。中美脫鉤,必將引發世界秩序極大混亂。

在席捲全球的嚴重疫情中,美國政府進退失據,其現狀和作為對中國不利是肯定的。疫情過後,全球化進程不會中斷,但可能有另一種走法。舊的全球化強調成本優勢,實現國際分工;新的全球化可能強調價值趨同,排擠打壓中國。但是,離開了中國的全球化,不是真正的全球化;沒有中國的參加,就不會有完整的世界市場,中國作為製造業大國、貿易大國和市場大國,完全可以揚長避短,維護和拓展自己的利益邊疆。

馬國川:誠如您所說,世界秩序變化的一個主要方面,是中美戰略合作關係轉向美國所界定的中美競爭對手關係。本來這次疫情完全應可以演化為中美攜手抗擊共同「敵人」的溫情故事,可事實上卻加劇了中美之間的「互疑」。

袁南生:中美關係經歷了四個階段:敵手階段、對手階段、聯手階段,現在又回到對手階段。敵手階段指的是朝鮮戰爭時期;對手階段是指冷戰時期中美建交之前這一段,這一時期美對華政策是遏制;聯手階段是指中美建交以後到特朗普上臺之前這段時期,特別是911事件促成了中美聯手,聯手階段美對華政策是接觸;現在,中美關係又回到了對手階段。

但是,前後兩個對手階段並不是一碼事,雖然兩個階段都是對手關係,但前一個階段美國只是視中國為一般意義上的對手,談不上競爭;後一個階段,即我們現在階段的對手關係,按美國的說法是「戰略競爭對手關係」,新的對手階段美對華政策有可能變為以遏制為主,走向冷戰、中美脫鉤的可能性不大,但不能完全排除,仍有待觀察,不可掉以輕心。

馬國川:如何才能避免最壞的局面發生?

袁南生:避免最壞的局面發生,一是要保持戰略清醒,認清和平與發展的時代特徵沒有變;二是保持戰略耐心,防止急於求成;三是守住戰略底線,既韜光養晦,更奮發有為,維護好國家核心利益;四是防止戰略誤判。尤其要防止對美誤判,誤認為美國已衰落。要看到美國同自身相比仍在發展,並沒有衰落。

過去100年裏,美國在全球經濟中的比重始終在四分之一左右,在可預見的未來也可能是這樣。美國將繼續擁有科技霸權、軍事霸權和金融霸權,仍然是世界第一地緣優勢大國、農業大國、教育大國、科技大國和資源大國。以農業為例,美國以不到300萬農業人口,成了世界糧食生產出口第一大國,其一個國家的糧食出口占世界糧食出口總量一半,而我們則是世界上最大的糧食進口國。美經濟總量已超過20萬億美元。橫向比,只有中國、印度、越南、埃塞俄比亞等少數國家增速超過美國。

美國影響力和控制力在下降,主要是中國和新興大國力量上升,相對來說美國的影響力下降了。防止戰略誤判的重要性從當年朝鮮戰爭可以看出來,金日成誤判美國不會出兵,美國誤判中國不會出兵,中國誤判美國出兵朝鮮的目的是要打過鴨綠江。

(袁南生、馬國川/文  轉自地中海魚兒公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