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陳景潤

我小時候在中國科學院長大,有機會見過一些傳奇人物,現在想想,他們在生活中也很平凡。

第一次見陳景潤印象深刻,那時我還年幼,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的叔叔們帶我們這幫孩童到機關看電視。

老百姓家沒有電視,數學所的12英寸昆侖(當時的電視機品牌)很牛氣。「帶你去單位看電視」是相當級別的獎勵。我看得正人神吋,黑沉沉中身後飄忽忽進來一個人,穿著棉襖(正值大夏天),無聲無息地到我爹身邊,停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地開腔:「你出來一下,我找你有點事。」聽完這句話,孩子們都不出聲了。

我全身上下不得勁兒,後背一陣陣地發涼。兩個人在黑影裏嘀咕,最後我爹說:「行,就這麼著吧。」那人又無聲無息地飄出去了。

回家時,我娘問我爹跟他說話的人是誰。他說,所裏的同事,叫陳景潤。我就此記住了這個人。

我娘十分好奇,路上和我爹聊起陳景潤。那個時候陳景潤還沒出名,但大家都知道他身體不好:脈搏過緩,體溫過低,體力不好,反應比較慢。所以他雖然性情極溫和,還是沒有對象一一那年頭知識不值錢,找對象的一個重要條件是扛得動越冬的大白菜,陳景潤顯然不具備這個條件。

陳景潤顯然比較呆,但到底是文化人,有時候也挺幽默。他後來出了名,給他寫信的那些姑娘無論長相還是人品都能氣死古代幾個皇帝。他自己定了陳夫人。陳夫人叫由昆,軍人世家,非常利索的一個人。結果有一天我爹碰上陳景潤,只見他一身板綠,外加一件超長的軍大衣,形象十分怪異。他沖我爹一笑,說:「我參軍了啊。」敢情那都是陳大嫂的行頭。

還有一次,我和我娘在北大附中門口碰上他在那兒看汽車。我娘便問他怎麼回事。陳景潤一臉苦笑,說:「我搬來跟豬做伴了。」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科學院在這裡有一套房子,條件不錯,分給了他。附近有一家屠宰場,屠宰的時候「八戒」們呼天搶地,弄得這個心慈手軟的書呆子心煩意亂,只好出來躲噪音。後來科學院還真給他換了一套房子。

陳景潤成名以後,關於他的傳聞五花八門,有說他房間地板下藏金磚的,有說他通蘇聯的……那些我沒法證明,還有一個說法是陳景潤曾經「耍流氓」我知道此事的來龍去脈,說出來以正視聽。

關於陳景潤「耍流氓」的事實真相令人啼笑皆非。

當時陳景潤還沒有出名,身體也不好。組織上關心他,分房子時特意給他分了一間「補房」。所謂補房,就是利用舊建築的剩餘空間,比如地下室之類改造成的住房。陳景潤是單身,工齡、年齡都不夠,分給他這樣一間房,已經很照顧他了。

沒想到問題來了,這棟樓旁邊有一間公共浴室,女浴室的窗戶和老陳的新居正好斜對著。為了通風,浴室的窗戶通常會打開幾扇。老陳覺得這不好,至少會影響研究工作。他決心要改變這種有礙觀瞻和傷風敗俗的行為。怎麼辦呢?如果換作是別人,也許會悄悄和管理員談談,或者在自己的窗戶上擋個簾子什麼的。可是老陳不會和人打交道。

他的招兒真絕——他寫了一張小字報,貼到浴室的門上。他寫的意思是:這間浴室斜對著他的窗戶,開著天窗從上面一目了然;這可不好啊,同志們,要是有壞人到樓上,那就什麼都看見了,有礙觀瞻,傷風敗俗,建議大家以後洗澡時關上天窗云云。這當然不是原話,原來的小報早就讓大夥兒給撕了。末了,他工工整整地署上大名:陳景潤。

大家可以想像得出第二天女工們去洗澡的時候會發生怎樣的事情。也不知道是誰挑的頭,惱羞成怒的娘子軍一擁而上,在老陳的寶宅裏罵的罵,砸的砸——好在也沒什麼可砸的。有人還亮出粉拳要揍這個「臭流氓」。幸好有人叫來了領導。領導當然明白老陳的為人,讓他耍流氓他也沒學過啊,當然是把娘子軍們訓斥了一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有趣的事,雖然事後澡堂的天窗關了幾天,可後來還是照開不誤,也不知道大夥是不是忘了上面還有個「流氓」。

陳景潤去未婚妻家,前一天人家給他帶一盒蛋糕來,他就也帶一盒蛋糕去;人家送他梨子,他也回贈同等數量的梨子。這成了對數學頭腦的嘲笑,其實陳景潤是學著人家送禮,不然他不會。

不過,數學所出了個陳景潤,也不全是好事,至少有一段時間弄得大家雞犬不寧。說起來與陳景潤無關,也有關。

陳景潤出名以後,他簡直一步登天。那些日子難得見到他,見到他時,我的感覺只有一個——「惶惶如喪家之犬」。當時覺得這種感覺好奇怪,後來才明白,對於陳景潤來說,他的生活全錯位了。一時多少「英雄豪傑」都不禁捫心自問:我就不是第二個陳景潤?數學所接二連三地收到各種「天才」的來信,各省市也不斷傳出有人證明瞭至今無法解決的科學難題,要將其送到科學院來。

但這裡頭的水分就大了。數學所剛開始對此十分重視,我爹就參加過一個「天才」的發表會。他自稱證明瞭費馬大定理這個困擾數學界三個世紀的難題,他一個星期就解決了。開始是他在講,科學院的學術空氣比較幵放,但很快就有研究員提

問,「天才」頓時張口結舌。

也有人提出相反意見,兩個數學家就爭論開來,其他人也紛紛加人,在黑板上你一筆我一劃地交鋒,大呼小叫。這哥兒們插不上手,在一旁發呆,滿臉是汗,他連定理的內容都沒弄明白。帶他來的地委書記,拂袖而去。

當上得多了,數學所接待「天才」不免有所簡慢,於是就有人在媒體上攻擊科學院是閻王殿,水潑不進,壓制人才。這樣的文章多了總不好,領導們一研究,專門設一個接待處,只要一個人負責,就是原來後勤的艾大爺。

此公原是四野軍官,生性暴烈,人稱「艾大俠」。他從東北打到海南島,娶了海南的艾大媽,回北京後調入科學院。因文化水平不高,好打抱不平,且以老資格傲上,讓領導很是頭疼,所以一直未能得到重用。這次算派上用場了。所裏專門找人教他十幾道數學題打底子,老艾的腦子也算好使,加上軍人的認真勁兒,將這十幾道題裏外參詳得清楚透徹,很快就走馬上任。

見到「天才」,老艾那神情,仿佛兩隻眼睛都長在頭頂上,首先氣勢不輸給他們。然後,管他們研究的是什麼東西,老艾就從這十幾道題裏抽出一道來讓他們做。「做不出來?!」艾大俠把眼珠子一瞪,「就這水平還來科學院?你回家抱孩子去吧!」

也真邪了,就沒有一個過得了艾大俠這一關的。俗話說秀才碰上兵,有理講不清。老艾的接待處,成了「天才」們的鬼門關。現在打假時,還真挺懷念他。

那時,我走在數學所前面的林蔭道上,這裡總是很熱鬧,經常可以看到有人做出種種奇怪的舉動:或者舉著一個橫幅,上邊寫著自己解決了什麼問題;或者站在兩棵樹之間自顧自地開講,也不管有沒有人聽;或者用粉筆寫一大堆算式,看有沒有識貨的。這些人好像都是艾大俠的受害者。

這種局面持續了好長時間。那時國人是如此癡迷科學啊——拜陳景潤所賜。

(薩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