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士陳薇,親試新冠疫苗第一針

「大家好,我是009號新冠疫苗志願者朱傲冰,體溫36.6度,身體狀况十分良好!」

3月23日,27歲的朱傲冰發布一條短視頻,首先感謝網友對志願者團隊的殷切關注。他接著說:「很多媒體和網友稱我們爲勇敢的探路者和真正的英雄。其實,最早的探路者、最厲害的英雄應該是陳薇院士團隊的專家組,共有7名成員,在2月29日就接種了疫苗。現在大家身體狀况非常好,這也給予了我們志願者極大的信心和勇氣。」

朱傲冰是退伍軍人,這次當志願者的經歷讓他見到了偶像陳薇。回想當時的場景,他「整個人都激動起來」,立正敬軍禮。因爲買不到口罩,朱傲冰戴著自備的防毒面罩。看著朱傲冰頭戴黑色大傢伙,陳薇打趣說:「小夥子,你這裝備比我們還專業呀!」後來,朱傲冰收到了陳薇送給他的一包口罩。

「九死一生」研發疫苗

20天前,有一張照片在網上流傳,護士正往陳薇左臂注射針劑,照片配文爲:「疫苗第一針,院士先試。」「第一支新冠病毒疫苗,今天注射到陳薇院士左臂。專家組7名黨員也一同注射。」接著,又有闢謠的聲音出現:「這張照片其實是陳薇院士出征武漢一綫前在注射提高免疫力的藥物。」不過,現在已經有多個新冠疫苗志願者證實,陳薇確實接種了疫苗。

3月16日20時18分,陳薇牽頭研發的重組新冠疫苗獲批啓動展開臨床試驗。幾個小時前,陳薇在新冠疫苗臨床研究注册審評會現場完成了新冠疫苗的答辯工作。在答辯現場,陳薇一頭幹練短髮,頭戴迷彩帽,身穿迷彩服,雖戴了口罩,聲音依舊乾脆利落。「6個月以後加强一針的話,(防護)作用可以達到兩年。」「我們按照國際的規範,按照國內的法規,已經做了安全、有效、可控、可大規模生產的前期準備工作。我們已經做好了正式開展臨床的所有準備!」答辯結束後,陳薇接受采訪。她說:「我們身在地球村,我們處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一個時代。疫苗是終結新冠疫情最有力的武器,這個武器如果由中國率先研製出來,不但體現了中國科技的進步,也體現了我們的大國形象。」

要「率先」研製,是非常難的,疫苗研發的全球考場上,同學們都在奮筆疾書。據世界衛生組織統計,全球新冠疫苗研發項目已有44個,至少有96家公司和學術團體在同時開發。

巧合的是,也是在當地時間3月16日,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NIH)在官網發文稱,在位於西雅圖的凱撒醫療集團華盛頓衛生研究所內,新冠疫苗「mRNA-1273」也展開臨床試驗。當天,一位名叫詹妮弗•哈勒的志願者打下了美國新冠疫苗第一針。然而,美國醫藥信息網站隨後發文,指出 「mRNA-1273」疫苗試驗流程不符合常規,是「越過動物直接上人」。也就是說這一疫苗的動物試驗模型數據尚未出爐,就提前進入到人體試驗階段。

相比較而言,中國的新冠疫苗已經率先突破藥物和疫苗從實驗室走向臨床的關鍵技術瓶頸,而這一突破,得益於我國擁有最早成功幷經過鑒定的動物模型,爲研發疫苗爭取了時間。

在新冠疫苗的研製上,我國正兵分五路,同時進行了滅活疫苗、mRNA疫苗、重組蛋白疫苗、DNA疫苗、重組病毒載體疫苗的研發。其中,軍事醫學科學院生物工程研究所陳薇院士團隊和天津康希諾生物股份公司合作開發的重組病毒載體疫苗是速度最快的。

重組病毒載體疫苗的原理,就是把致病病毒A的部分基因植入到不致病的病毒B裏,重組成新病毒C。這個病毒C擁有A的外形,但致病性和B是一樣的。我國的第一個病毒載體疫苗就是陳薇團隊研製的腺病毒載體疫苗,2014年他們就是用這種技術開發了我國首個、世界第三個進入臨床的埃博拉疫苗。

陳薇曾講述製作埃博拉疫苗的原理。埃博拉病毒有一個鑰匙蛋白,這個蛋白能打開我們機體幾乎所有的細胞,病毒就在人類機體內長驅直入,「如果能把這個鑰匙蛋白基因嫁接到一種普通的感冒病毒裏,比如說腺病毒,體內就會對這個鑰匙基因產生一個免疫的記憶。一旦真正有埃博拉病毒侵蝕機體的時候,(免疫系統)就會認識它、識別它,把它拒之門外」。這個發現的過程是極艱難的,「失敗很多次,再嘗試、再失敗,再失敗、再嘗試,我們幾乎把所有的技術途徑都嘗試了一遍,滅活疫苗、減毒活疫苗、DNA疫苗、VLP疫苗、亞單位疫苗……」陳薇用「九死一生」描述第一次開發這種重組病毒載體疫苗的經歷。

我們和埃博拉的距離只是一個航班

提起陳薇與埃博拉疫苗,有幾個場景不得不說。

第一個場景發生在2019年,埃博拉疫情早已結束。陳薇站在剛果(金)赤道省剛果河河邊,脚下是高大的鐵樹,面前是湍急的水流,感慨萬千:「剛果河是世界上最深的河流,其中一個著名的支流叫埃博拉河。1976年以前,埃博拉僅僅是一條河的名稱。1976年9月,一場不知名的出血熱疫情在埃博拉河兩岸的55個村莊肆虐,有的村莊甚至無人幸存,震驚全世界。1976年以後,埃博拉從一條河的名字變成了一個烈性病毒的名字,甚至變成死亡的象徵和代名詞。」

多年來,很多人問陳薇同一個問題。現在,人們用更通俗的話來問她:「埃博拉是個什麽鬼?」她答:「埃博拉是個魔鬼。」三句話可以解釋這個「魔鬼」:它是生物安全最高等級的四級病毒,我們熟悉的非典病毒、艾滋病毒都只是三級病毒;它是目前世界上死亡率最高的病原體之一,感染後死亡率高達90%,在非洲被稱爲「人類生命的黑板擦」;它是一個A類生物戰劑和A類生物恐怖劑,若被別有用心地使用,後果不堪設想。

埃博拉病毒出現以來,全世界都在研究相關疫苗。陳薇說:「第一,我們要做原創的疫苗;第二,要做高效、安全的疫苗;第三,要做現實中大規模應用的疫苗。」爲何陳薇團隊脫穎而出?有一個原因是陳薇引以爲傲的軍人身份。「軍人要時刻去想,我們的戰場在哪里?」

埃博拉疫苗的主要戰場在非洲。「美國同期研製的疫苗有很大的優勢,但是它是液體的,需要零下60攝氏度到零下80攝氏度儲存。」非洲烈日炎炎,低溫保存是極大挑戰,陳薇記得,「我們去的時候,不說別的,電都是要靠自己發」。因此,「疫苗做成對溫度更加不敏感的,甚至脫離冷鏈的,應用的現場就大大增加」。陳薇團隊成功把疫苗做成凍幹製劑,「在2攝氏度到8攝氏度常規條件下就能保存兩年,37攝氏度環境下能保存3周」。

2014年,西非暴發大規模埃博拉疫情,幷且疫情首次離開非洲,到達歐洲和美洲。更爲致命的是,病毒發生了變异,而美國和加拿大的疫苗均針對1976基因型埃博拉病毒。當年12月,埃博拉病毒導致的死亡人數激增,在這個嚴峻時刻,陳薇團隊研發的2014基因型埃博拉疫苗獲得臨床許可,成爲全球首個進入臨床的新基因型疫苗。2015年5月,陳薇團隊走進埃博拉疫情肆虐的非洲國家——塞拉利昂,這是中國科研團體製作的疫苗首次在境外進行臨床試驗。陳薇團隊抵達後,塞拉利昂街道上常常能見到排起的長隊,那是等待注射疫苗的人們。

於是,就有了第二個場景。2015年11月10日,塞拉利昂中日友好醫院門前,十幾名塞拉利昂小夥子把陳薇拋向空中又接住,他們之前都在這個醫院接種了疫苗。就在3天前,世界衛生組織宣布「埃博拉疫情在塞拉利昂終止」。「我們中國的表達方式不一樣,所以在國內沒有這個。第二個,我比較胖,一般別人也拋不起來。大家一臉燦爛,他們也很燦爛,我也很燦爛。」陳薇笑著談起那次「禮遇」。

陳薇愛笑,笑聲爽朗,她走路步子大,手甩起來,無論穿著軍裝、白大褂還是便服,都是颯爽身姿,這樣的性格讓熱情的塞拉利昂朋友感到很親切。

陳薇被問過這樣的問題,「中國國內要處理的公共衛生事件已經非常多了,而且我們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你們爲什麽還要去非洲?」

一個原因是要保護境外的中國人。另一個原因,這次新冠病毒疫情期間,人們已經有了真切的感受——我們和病毒之間,只是一個航班的距離。陳薇說:「若非洲的疫情沒有控制住,携帶病毒的感染者,特別是在潜伏期沒有發現的人,乘飛機來到中國是非常有可能的。」而且,還有一個更深層次的問題,「那就是國家安全問題,生物科技突飛猛進,生物安全已經成爲一種新型的非傳統的國家安全。」

塞拉利昂的埃博拉疫情結束後,陳薇去了趟當地孤兒院。那是一個特殊的孤兒院,孩子們的父母都被埃博拉病毒奪去了生命。「作爲一名女性,一個母親,我會很自然地想到孤兒院。」去的時候,陳薇帶的禮物是中國的撥浪鼓,「我小時候玩過,到現在都能回憶起爸媽給我買了撥浪鼓後的場景」。孤兒院的孩子,大的十幾歲,小的只有幾歲,他們都爭著去拉陳薇跳舞,這是第三個令陳薇難忘的場景。除却軍人的身份,陳薇做這些的原因,是對這個世界充滿溫柔的愛。

「沒有國產疫苗,中國將會怎樣」

長髮飄飄,一身白衣,騎著單車徜徉在落滿黃葉的清華園裏。讀研究生那會兒,陳薇是這樣的文藝青年。她會唱歌、愛跳舞,還是學校刊物的副總編輯,常常參加周末學生食堂的舞會。1990年,她因偶然機會到軍事醫學科學院(今軍事科學院軍事醫學研究院)取抗體,忽然產生了投身到這裏工作的强烈願望。從清華畢業前夕,陳薇放弃了深圳一家著名生物公司的高薪職位,選擇穿上軍裝。此後,這個在清華園跳舞的女生過上了另一種生活。

2003年,非典肆虐,陳薇37歲。她帶領課題組連夜進入生物安全三級負壓實驗室研究非典病毒,到廣州一綫醫院采集非典標本,與尚無治療方法的病毒零距離接觸。最終她帶領團隊成功研發出有效抑制病毒的「重組人ω干擾素」,成爲健康人群的預防用藥。

2008年,汶川地震,陳薇42歲,擔任「國家減災委科技部抗震救災專家委員會」衛生防疫組組長。爲了預防災後疫情,她趕赴第一綫指揮戰役。在廢墟上工作兩個月後,她又投入北京奧運會安保工作中,作爲「奧運安保軍隊指揮小組」專家組成員,處置了數十起核生化疑似事件。

因爲新冠疫苗和埃博拉疫苗,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陳薇的名字。實際上,從走進實驗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自己選擇了一條隱姓埋名的人生道路。有人提醒過她:「你們花10年甚至20年做出來埃博拉疫苗,但如果2014年埃博拉疫情沒有發生,剛果(金)的疫情沒有發生,你們豈不是白做了?」

在她看來,「即便後來埃博拉疫苗沒有得到應用,我也很開心,那樣至少全世界人民是平安的。」她一開始就瞭解這個職業,幷做好了心理準備。她說:「我的前輩,那些老一輩科學家,我不認識的、不熟悉的,我認識的、熟悉的,他們一輩子做了什麽?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旦國家或者軍隊需要我們拿出力量,總能看到軍隊的力量在,非典、汶川地震、奧運會、埃博拉疫情……都是這樣。」這一次的新冠肺炎疫情,陳薇團隊依然用疫苗告訴大家,「軍隊的力量在」。

爲什麽我們要極盡所能生產疫苗?去購買別國疫苗是否可行?兩年前「疫苗事件」發生時,陳薇有過深度思考。

2018年7月,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通報了長春長生生物公司違規生產狂犬疫苗的行爲。國產疫苗是否安全、是否值得信任,成爲一個社會話題。很多人到醫院接種疫苗時,首選進口疫苗。「疫苗事件發生後,對當事人或者涉案者怎麽樣的譴責,以及此後對他們的依法處置,我覺得都不爲過。但這類事情怎樣去預防?如果沒有國產疫苗,中國將會怎樣?」陳薇自問。

「有些人經濟條件比較好,可以承受得起進口疫苗。我們將近14億人的一個國家,我們的經濟能否承受得起?即便我們國家承受得起,全世界的產能足够供給中國用嗎?」陳薇說,現在我國97%的疫苗都是國產疫苗,它們在支撑著我們的防疫體系。

另外,疫苗的背後是國家安全問題。「正如這次中美貿易戰,不管出多少錢,別人不再提供疫苗怎麽辦?」再進一步,「進口疫苗一定是安全的嗎?」2017年,跨國企業賽諾菲巴斯德36批五聯疫苗(其中含有百白破疫苗成分)在批簽發檢驗的過程中,被查出8批(約計71.5萬人份)效價不合格。

1955年,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的卡特實驗室製造脊髓灰質炎疫苗時滅活病菌不够徹底,導致活體病毒出現。但安全測試中,這個問題沒被發現,很多孩子因此死亡或癱瘓。「這是一個非常大的事件,美國在慘痛的教訓中,對相關法律進行完善,將監管水平提到更高。」陳薇希望,「疫苗事件」能成爲「把這個行業做好的一個契機」。

陳薇曾是全國人大代表,現在是全國政協委員,她呼籲做好國家生物安全防禦體系的建設。「我們國家應該形成一個長效的合力。比如,能否形成一個長效的機制,成立與生物安全相關的國家實驗室,把國家的力量、科研的力量,甚至一些有情懷的企業家的力量整合起來。從源頭的創新到過程的研究,再到生產、應用以及最後的監管,都需要一定的頂層設計。」

研究病毒的科學家面臨巨大的風險。2014年8月,美國《科學》雜志發表了一篇關於當年塞拉利昂疫情的基因序列文章,這對埃博拉防控至關重要。文章有55位作者,其中5位在發表時已去世,原因就是感染了埃博拉病毒。陳薇進入實驗室到現在有29年,這是小心翼翼的29年。有同事轉業前勸她:「陳薇,你少搞些‘魔鬼’課題研究。」但她腦子裏揮之不去的就是這些「烈性微生物」,炭疽、鼠疫、天花、埃博拉……「您天天跟病毒打交道,怕過嗎?」曾有個小姑娘這樣問陳薇。陳薇的回答是:「要說不怕,那可不是真心話。我想,我們會盡一切的努力去做好個人防護,做好他人防護,做好環境防護。如果我們承擔了更多的怕,小姑娘,你和其他人可能就少一點怕了。」

(王媛媛/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