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租公寓,一地蛋殼

在蛋殼激進發展的背後,是一條隨時可能斷裂的資金鏈。

當看到「人有蛋夕禍福」的群聊名稱時,李松忍不住笑了出來。

這是被拖欠房租的蛋殼公寓深圳業主組建的一個「抱團群」,他們中多的已經半年沒有收到來自蛋殼的房租,少的也被拖欠了一個月。

李松在11月18日下午來到蛋殼深圳辦公點時,找到了這個業主「組織」。因爲在剛剛過去的收租日沒有收到房租,又聽到了蛋殼即將破産的傳聞,李松便和妻子一起來到了蛋殼深圳辦公地,向蛋殼討要說法。

維權現場除了有和李松一樣的業主,還有大批蛋殼租客。這些租客有的因爲蛋殼欠租,而遭到業主驅趕,有的則是預付了租金或身背租金貸,在聽到蛋殼的破産傳聞後,希望能提前解除租約。

近兩個月,蛋殼兩度傳出破産倒閉的消息。盡管蛋殼對傳聞都一一作出了否認回應,但各地此起彼伏的業主遭欠租、租戶被斷網斷電等情况,加重了人們的疑慮。

蛋殼到底怎麽了?

業主、租客「分頭」維權

11月18日下午3點,深圳福田區的勁鬆大厦門前,等候了一百多個前來協商解決的蛋殼業主和租戶。他們被分隔到兩個區域等待叫號,各自討論著各自面臨的問題。擺著「法律援助」牌子的長桌前,聚集了一些前來咨詢的租客。一名義工在聽完租客的訴苦後說,「你講的很在理,但這些話就不要過去業主那邊說了,他們也有自己的無奈,別到時引起爭執。」

雖然都是受害者,但業主和租客卻有著看似「相互矛盾」的訴求。

劉琳和蛋殼的租約還有兩個月就到期了,但最近房子的業主却要求她立刻搬走,因爲蛋殼欠租了。但李琳已經通過季付的方式,早早結清了最後這個季度的房租,她覺得自己不該被强行要求搬走,「就算業主讓我搬,也應該給我一點緩衝時間,讓我找好接下來的房子。」

而對於業主來說,沒收到租金,就意味著蛋殼找回來的租客不能再占著房子。業主張靜已經被蛋殼拖欠了三個月的租金外加水電費,「5個租客,共計2萬多租金,外加2000多水電,我現在就想他們馬上搬走,我和蛋殼解除合同,欠的2萬塊錢不要了都行。」但她到維權現場得到的結果是,「蛋殼說要讓租客繼續住下去。」

張靜和幾個圍坐在一起的業主商量解決辦法,有人提出要斷水斷電,有人提出直接趕租客出去,也有人說這種辦法行不通,鬧到警察來了,最後肯定是維護「弱勢群體」。

「房東不是弱勢群體嗎?」人群裡有人說。「那跟租客相比,租客們肯定是更弱,」一個業主揚著手裏的協商登記表回答道。

在這場三方糾紛中,租客確實是面臨損失最大的一方。業主至少還有自己的物業,但租客面臨的結果很可能是:沒地方住還要身背債務。

黃鵬租住在深圳北站附近的一個蛋殼公寓單間。他在今年4月簽約時,選擇了租金貸的方式繳納房租。聽到蛋殼要破產倒閉的傳聞後,他立馬抽時間來到蛋殼深圳辦公點,希望可以及時止損。

現場的工作人員給了黃鵬兩個選擇,要麽解除租約,在他選定的時間點搬走;要麼繼續住下去。黃鵬一開始選擇了解除租約,然後等待在搬走日收到微衆銀行發來的貸款結清通知。但他在聽取現場其他協商租客的意見後,開始猶豫:「如果我跟蛋殼解除租約,搬走了,但按照蛋殼現在傳出的情况,以後一直不把我剩餘的貸款數額付清,那我豈不是既沒房子住,還要繼續把剩下的6000塊錢租金貸還完?」

糾結之下,黃鵬在一個租客抱團群裡問,「有群友成功結清貸款的嗎?」隨後收到一個秒回,「有,在夢裏。」

針對業主和租客各自面臨的困境,盈科(廣州)律師事務所律師袁艾香對南都周刊表示,「業主面對蛋殼不交租金的情况,可以直接起訴蛋殼要求交付租金;租客能居住的情况下當然繼續居住,但若沒法住了,可以要求解約退款。」

但袁艾香同時坦言,「如果蛋殼真的破産了,業主、租客拿不到錢那是沒有辦法的。更現實的做法可能是,業主租戶協商調解,雙方各讓一步。至於背負有租金貸的租客,還要看和金融機構簽訂的貸款合同具體的條款。」

破產傳聞下的股價暴漲

一邊是破產倒閉傳聞一波接一波,另一邊蛋殼的股價卻直綫暴漲。

截至美股周三收盤,蛋殼公寓股價報收4.57美元,兩天累計漲幅超過230%。盡管蛋殼股價周四走跌,報收3.83美元,但相比這周一的收盤價1.37美元,還是大幅拉升了179%。

一名不願具名的證券行業分析人員告訴南都周刊,「蛋殼股票最近換手率都很高,一度達到了91.75%,歷史天量,這意味著大部分舊股東都把股票拋了。」這名分析人員還觀察到,蛋殼的股價在今年6月26日和8月25日,也曾經出現過類似的直綫暴漲情况。

「這類公司股價出現異常暴漲,通常有兩種可能,一個是自救,大戶拉起股價以便後續出貨,第二種情况是投資者認爲公司經營可能出現轉機。」

11月17日蛋殼股價暴漲75%後,有傳聞稱「我愛我家將接收蛋殼」。但11月18日我愛我家回應稱,「目前沒有接到相關的通知」。

今年1月17日,蛋殼在紐交所上市。這距離蛋殼成立,也僅過去了短短五年。五年間,蛋殼經歷了極速擴張的發展歷程。根據蛋殼2019年年報,2015年,也就是蛋殼成立的第一年,其房源數量僅2434間,而到上市前夕的2019年末,這個數據已經躍升到43.83萬間。

同步擴大的還有營收。招股書稱,蛋殼公寓的主要收入為租金和服務費,2019年,蛋殼公寓收入為71.29億元人民幣,同比增長166.5%;而2017年,蛋殼營收僅為6.57億元人民幣。

但在蛋殼激進發展的背後,則是一條隨時可能斷裂的資金鏈。

租金貸,餡餅or陷阱?

蛋殼公寓的生意模式,本質上是充當「二房東」:從業主處收房,經過改造裝修後,再出租給租客,賺取租金差價和服務費。爲了實現規模發展,蛋殼需要不斷增加房源數量,搶占市場規模。

收房需要大量的資金,而蛋殼的資金大部分來自於租客的預付款以及租金貸,通過這種收租方式,蛋殼可以積累大量沉澱資金,集中用以增加房源數量。

蛋殼在招股書中,對租金貸模式做了介紹:若租客選擇以租金貸方式繳納房租,租客需要支付押金、第一個月房租和服務費給蛋殼,合作金融機構再將剩下的租金總額一次性預支給蛋殼,蛋殼再向金融機構支付對應的利息,而租客則按月償還租金貸,直至結清。

蛋殼鼓勵租客一次性繳納多個月甚至一年的租金,這樣蛋殼就可以快速累積大筆租金。同樣道理,蛋殼也鼓勵租客使用租金貸。如果選擇這種方式付租,租客可以享受租金優惠,所以租金貸成爲了很多手頭不太寬裕的年輕租客的首選。

招股書披露,選擇租金貸的蛋殼租戶占比很高,2017-2019年前九個月的比例分別是:91.3%、75.8%、67.9%。2019年前九個月,蛋殼通過「租金貸」模式,獲得預付租金7.9億元,占總租金收入的80%。由此可見,租金貸爲蛋殼貢獻了大頭的現金流。

在這種模式下,資金流動性對於蛋殼來說,成爲平穩運營的關鍵。因為每個月全國40多萬間房源的月租,是不會遲到無法逾期的剛性支出。而流動性取決於租客入住帶來的租金收入,但新冠疫情「黑天鵝」打破了蛋殼謹慎維持的這一資金平衡。

「蛋殼的發展模式不可持續」

「今年疫情,一方面導致長租公寓的空房數量提高了,另一方面,今年以來,全國各地很多城市租金出現普降。入住率下降,租金下滑,雙重打擊,蛋殼就扛不住了。」廣東省住房政策研究中心首席研究員李宇嘉分析。

李宇嘉對南都周刊記者表示:「長租公寓的這種模式要維持下去,蛋殼必須保證收回來的房源,都能及時租出去,出租率至少達到90%,但如果出租率一旦下降,整個前期費用投入開始攤銷,現金流就會變得非常緊張。」

截至3月31日,蛋殼運營公寓總數約為42萬間,出租率爲75.6%。而在2019年三季度,蛋殼的出租率爲87%。

盡管財報顯示營收增長很快,但蛋殼一直處於虧損狀態,且虧損逐年擴大。蛋殼年報顯示,2019年,蛋殼淨虧損約34億元,2018年這個虧損數字為14億元,2017年則為2.7億元。

在招股書中,蛋殼曾稱,截至2019年三季度的現金流足够支撑公司未來12個月的正常運轉,前提是沒有發生大的經營變化。

但在此後的12個月裏,蛋殼經歷了疫情,以及全國租金的普降和租房空置率的上升。

貝殼研究院10月15日發布的數據顯示,貝殼平臺重點十八城9月租房成交量,環比下降22.7%,成交月租金為42.1元/平方米,環比下降5.6%,同比下降1.5%。

諸葛找房在7月份公布的數據也顯示,今年6月中國大中城市平均住宅租金同比下跌超過2%,而這已經是連續第三個月下降。

也是在這段時間,關於蛋殼的負面新聞頻繁見諸報端。6月18日,蛋殼公寓CEO高靖被帶走調查,10月14日,蛋殼公寓被傳跑路;11月7日,蛋殼公寓接連傳出公寓斷網、拖欠合作夥伴賬款和房東租金的消息;11月10日,蛋殼公寓北京總部聚集數百人維權,其中包含租戶、供應商、保潔、維修人員等……

但李宇嘉認爲,蛋殼陷入困境的最主要原因,還是因爲把資本運作作爲了經營核心。「現在做長租公寓的,大多數都是以互聯網思維在經營,用租金貸來擴張房源,講故事搞資本運作,然後上市,再退出套利。這就意味著他們沒有精力再去做好經營和管理,這種發展模式是沒有可持續性的。」

經濟學家、空白研究院創始人楊現領在接受央視采訪時稱,通過租金貸,長租公寓以貸款一次性回收半年或一年的租金,通過金融工具加大杠杆率,這個商業模式本身沒什麽問題,關鍵問題在於部分長租公寓過於激進,在杠杆率過高的情况下,過快地加大規模,前期大量囤房,甚至陷入惡性競爭,但却沒有形成與之相匹配的管理能力。

「讓租客能體驗到長租公寓相比其他類型租房的優勢體驗感,這才是長租公寓的根本,資本運作肯定不是長租公寓發展的核心。」李宇嘉說。

今年以來長租公寓頻繁爆雷

爆雷的不僅是蛋殼,今年以來,長租公寓爆雷事件密集發生。貝殼研究院根據公開信息統計,僅今年上半年,就有16家中小長租公寓企業倒閉,其中不乏友客、巢客、小鷹找房等知名度頗高的「玩家」。

中指研究院在一份研究報告中回顧了長租公寓的發展歷程。2010年,長租公寓在消費升級的背景下誕生,一直到2015年市場都處於自發生長階段。行業真正進入大衆視野是在2017年10月,「租售幷舉」表述的提出。同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要發展住房租賃市場特別是長期租賃」。自此,長租公寓發展正式步入快車道。

盡管是風口上的行業,但從盈利角度來看,長租公寓的生意幷不好做。南方日報對廣州市房地産租賃協會的調研顯示,扣除拿房成本(占比均超過60%)、裝修成本(占比約10%-20%)、稅收成本(占比10%-20%,包括增值稅、租賃綜合稅等),多數長租公寓企業反映,在嚴格規範經營下,利潤率低至3%-4%,比一般的銀行理財收益還要低,出租率低於90%時,還會虧損。

因此過去三年在行業藍海中,不斷有經營不善的長租公寓沉溺退出。

李宇嘉認為,現在長租公寓行業正處於一個風險暴露的階段。「風險暴露完了才能觸底,觸底後才有可能反彈,然後才能繼續正兒八經地發展。」

同時,他認爲,長租公寓未來應該向三個方向發展,「第一擴張規模要速度慢一點,第二租金貸的比例應該降低,降低杠杆,第三應該更多地關注經營對,通過增加體驗感來增值服務、增强自己的租金議價能力。」

長租公寓的發展亂象,也已引起監管注意。

2019年12月,住建部等六部門聯合《關於整頓規範住房租賃市場秩序的意見》,針對租賃金融業務提出監管要求。《意見》提出,住房租賃企業租金收入中,住房租金貸款金額占比不得超過30%,超過比例的應當於2022年底前調整到位。

今年9月,住建部發布《住房租賃條例(徵求意見稿)》,對住房租賃企業的資質、行爲、監督機制及法律責任進行明確規範,該條例是我國住房租賃領域首部條例性規範性文件。

此外,各地市也先後發文,要求建立唯一的租房租賃資金監管賬戶,將3個月以上的租金納入監管範圍。

(敖瑾/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