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奪冠》的每個節點都是奇迹

這是一個關於輸贏的故事,一個關於傳承的故事,亦是一個關於家國和時代的故事——《奪冠》!

1978年12月10日,泰國曼谷亞運會,16歲的華裔少年陳可辛第一次現場觀看女排大賽。整場比賽,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一名運動員身上——郎平。那是郎平第一次在世界大賽亮相,也由此奠定其作爲中國女排主力的地位。當天,也是郎平18歲的生日。

「看到中國隊走出來,真的覺得很震撼,再看到觀衆跟排球的互動,看到我們中國人對女排的熱情,還有贏球之後的振奮,就覺得那是遠遠超出了排球,甚至是超出了體育本身的東西。」回憶當時,陳可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

最終,曼谷亞運會上,中國女排在决賽0:3不敵有「東洋魔女」之稱的日本隊,獲得亞軍。這是當時中國女排的歷史最好成績。

1978年對中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全國科學大會、十一届三中全會、小崗村的18個手印,改革開放拉開序幕。而對中國女排來說, 1978年同樣濃墨重彩:郎平以「鐵榔頭」之姿在世界體壇登場,中國隊以樸素而生猛的氣勢向霸主日本隊發起挑戰。一年後,中國女排在亞洲錦標賽中擊敗日本奪冠;1981年,中國姑娘們第一次捧起了世界冠軍的獎杯。

40多年過去,中國從篳路藍縷的艱難創業到全球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女排從「五連冠」到蟄伏再到傳奇重生;陳可辛則從默默無聞的片場助理到華語影壇手握「三金(金鶏獎、金像獎、金馬獎)」獎杯的導演。

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脚步交織,個人的故事在風雲際會中譜寫。

2018年,改革開放40周年,56歲的陳可辛接到國家體育總局和國家電影局的邀請,拍攝展現中國女排發展的電影;

2019年9月,中國女排以11連勝的戰績奪得女排世界杯冠軍,不久後,陳可辛執導的電影《奪冠》殺青;

2020年9月25日,《奪冠》正式上映。

演不好會成爲千古罪人,用女排精神說服衆人

由於新冠肺炎疫情,《奪冠》晚了大半年才得以上映。再次定檔時,陳可辛發了條微博:「首映前,經歷了人生最煎熬的一個月。沒想到首映後再經歷了更煎熬的七個月。拍了三十年電影,以前歷盡的所有酸甜苦辣,在這都不算什麽。」

難,幾乎貫穿了這部電影的始終。故事橫跨40年,涉及人物衆多,比賽場面複雜,拍攝還有時間限制,用陳可辛的話說,從接到這個任務起,他的每一天都是忐忑不安的。將故事主綫聚焦郎平是順理成章的事,只是找誰演郎平成了難題。陳可辛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鞏俐。「除了她的演技,包括她的段位,她在行業、在觀衆心目中的霸氣,中國電影圈是沒有第二個人的。」

鞏俐拒絕了三次:「如果我演不好,就可能會成爲千古罪人。」

同樣拒絕的還有郎平的女兒白浪,陳可辛希望有過排球經驗的白浪飾演青年郎平。但首先,郎平幷不希望女兒走演藝道路;其次,白浪沒有信心克服對表演的心理障礙。

包括黃渤、吳剛,還有本色出演的中國女排隊員們,幾乎所有演員都心存顧慮,因此陳可辛在電影開拍前就經歷了數不清的「三顧茅廬」。每次,他都會提到郎平經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女排精神是不一定贏,但是明知道自己輸,都會一分一分贏回來。」

「所以我覺得,拍這部電影的每一個節點都有奇迹。演員們用盡全力詮釋,體育局和排管中心給了所有支持,包括國家隊教練的增援,以及從全國2000人中海選老女排的飾演者。還有現役中國女排國家隊成員,在世界杯結束後直接進組拍戲。拍這部戲感覺冥冥之中有人在照顧我,使我能够在兩年之中完成這部我一輩子難忘的電影。」陳可辛對記者說。

體育題材始終是中國電影的「軟肋」,最主要的原因一是技術,二是故事。如何把比賽場景融入整體故事而不顯割裂,是留給陳可辛在編劇上的最大難題。兩個人和三場比賽,成爲他的講述主綫。

兩個人,是鞏俐飾演的郎平和黃渤飾演的教練;三場比賽,1981年世界杯、2008年奧運會和2016年奧運會。電影的奇妙之處,便在於它能用三四個場景,把二人40年亦師、亦友、亦「敵」的複雜關係展現得淋漓盡致。初入國家隊,黃渤飾演的教練還只是個「陪打」。當時經費緊張,國家隊出國比賽,陪打教練只能留在國內。因此,女排起飛時,黃渤飾演的教練始終只能在電視上見證輝煌。從1979年至1986年,中國女排實現了史無前例的「五連冠」,教練也爲中國女排擔任了8年的「第一陪打」,結下了深厚的情誼。

到了2008年北京奧運會,郎平與教練分別擔任美國隊和中國隊的主教練,昔日戰友變爲對手。作爲中國女排曾經的頭號功臣,郎平背負著巨大的輿論壓力,帶著美國隊與中國隊爭奪决賽名額。「和平大戰」成爲北京奧運會最受關注的比賽之一,而美國隊的獲勝更是成爲電影中矛盾最集中的部分之一。

2016年裏約奧運會,二次出任中國女排總教練的郎平帶領朱婷、惠若琪等隊員,迎戰當時的世界第一强隊巴西。這場比賽堪稱近十年體壇最激動人心的比賽之一,落下帷幕時每個中國人仿佛都能聽見電視機內外響起的那句:「贏了!」

陳可辛也把這場比賽塑造爲整部電影的情感高潮點。他最感動的一幕,是姑娘們上臺領獎時,郎平給遠在北半球的老教練打去電話,電話裏響起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義勇軍進行曲》。

現實中打碎骨頭的疼,在電影裏溫暖圓夢

選角的過程中,陳可辛飛到世界各地看中國女排的比賽,感受每一次熱血沸騰的現場,越發堅定了一個想法:讓女排隊員們到電影裏本色出演。他對記者說:「現在,個子高的演員其實不多,我們找了一批演員,做過很多排球訓練,後來覺得效果不好。」

裏約奧運會奪冠12人中,有10人是本色出演。8天拍攝,對她們而言,更像一場溫暖的圓夢。比如,拍攝時,裏約奧運會二傳手魏秋月正懷孕,她的角色則由姚迪頂上。姚迪是魏秋月的小師妹,在裏約奧運會的最後時刻落選。

前江蘇女排冠軍自由人陳展則在片中飾演老女排隊隊長,兩人都是從江蘇隊走出的國手。2014年,陳展曾隨隊拿下世錦賽銀牌;2017年,她又成爲中國排協公布的排球聯賽最佳自由人。只是,在她的職業生涯裏,始終與世界冠軍擦肩而過。

儘管只是表演,但電影裏的奪冠瞬間,還是讓姚迪和陳展彌補了記憶裏的小小遺憾。

唯有曾春蕾,是又一次體驗了「失落之痛」。裏約奧運會前一年的世界杯,曾春蕾是冠軍隊隊長;第二年,她却因傷落選奧運。她說:「那是一種打碎骨頭的疼。」電影裏,曾春蕾哭著問郎平爲什麽去不了裏約?郎平只能黯然地說著對不起。

「一個運動員能有幾個4年呀,我不知道4年後自己是不是還有機會。」這句臺詞,曾春蕾幷不需要演,就讓陳可辛心疼不已。他說:「女排姑娘們幷不是在演戲,她們只是在講述親身經歷。」

7年前,《中國合夥人》的編劇張冀對陳可辛的叙事審美有一個評價:「表面上它講了很多成功,但它其實是在講這幾個人爲成功付出的代價,特別是情感失落的代價。」落在《奪冠》之上,這種風格一脉相承。郎平的醫生曾經說,50歲的郎平,心臟已有60歲,關節則像是七八十歲的老人。電影中那些受傷、生病的場面已經足够揪心,但現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拍攝上世紀80年代女排戲份時,陳可辛讓劇組在北京搭建了一座實景的漳州訓練基地,每一塊地板都是從福建搬到北京的。他說:「這些地板上都是當年女排運動員的血、泪和汗。」

早在春節前,《奪冠》提前首映,81歲的央視解說員宋世雄第一時間觀看了電影。1981年,中國女排首奪世界冠軍,現場盛况正是透過宋世雄的聲音傳遍全國,他見證了「五連冠」,也見證了再輝煌,直至今日他對女排裏每個人的身高、能力、位置都一清二楚。看完電影,他眼泛泪光,說道:「我又想起我們中國女排所走過的艱難歷程,特別是1981年世界杯的場景歷歷在目。這部影片反映了中國女排的精神,我向創作人員表示崇高的敬意和謝意,謝謝大家!」

只有建設好自己,才能應對一切複雜局面

「我一輩子拍了很多不同的電影,我覺得題材也好,類型也好,只是一個載體或者一個形式,到最後還是要表現人物、表現故事。近年我拍了很多寫實題材,我希望找一些和國人更有關聯的東西,這才是我創作的初衷。」從《中國合夥人》到《親愛的》再到短片《三分鐘》,陳可辛成爲北上融合最爲成功的香港導演。黃建新曾評價他:「別人北上是拿你的投資去拍港片,陳可辛來直接是拍的內地片,講內地的事兒。」這位生於中國香港、成長於泰國、之後在大中華地區發光發熱的導演,最擅長的便是以個人境遇講述時代故事。

《奪冠》同樣如此。電影開場,是上世紀70年代末的漳州中國女排訓練基地。那是百廢待興的中國大地上的一角,捉襟見肘的資金,簡陋不堪的設備,也是當時國家的縮影。吳剛飾演的教練第一次出國比賽,望見滿眼高樓就哭了,他說:「中國太落後了!」

片中還有個細節,李現飾演的國家体委科教司工作人員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趕到漳州,給女排帶來美國嘗試用計算機協助訓練的消息,所有人震驚不已。那時的中國女排,只能在自己搭建的竹棚館裏訓練,館內地面由土、石灰、鹽水調和而成,趕上南方雨季,每次訓練都是泥水飛濺,女孩們的大腿、肘部經常蹭得血肉模糊。

苦幹之下,1981年,女排奪冠,人民日報頭版頭條做了報道。女排的勝利,是中國的勝利;女排贏了,便是中國贏了。女排精神激勵了各行各業,全國出現了車間工人自覺加班加點的浪潮,女排奪冠的影響力早已超越體育領域。

「團結起來,振興中華」,這是北大學子在1981年喊遍校園的口號,也是女排精神給當時中國最好的禮物。因此,對於中國女排,國人的感情從來都是熱烈的。上世紀80年代末,兵敗漢城奧運會的女排進入低潮,漳州人民自行籌款500萬元,建成了「中國女排騰飛館」。

陳可辛將這一路的改變拍進電影,到2016年裏約奧運會,中國女排的科研團隊已經能實時分析對手的技術,郎平一面指揮,一面接收最硬核的數據資料,迅速得出解决方案。那個在漳州泥地裏打滾的草台班子,已經成長爲兼具國際化、現代化和科技化的王牌之軍。

影片中,陳可辛還原了一個場景,裏面蘊含了他拍攝這部電影的最終思考。郎平回憶一名外國記者問她,你們中國人爲什麽把輸贏看得那麽重?她說:「怕輸,是因爲內心不够强大。只有建設好自己,才能應對一切複雜局面。」

誠然,這自我建設的40年,是一支隊伍的蛻變,更是一個國家的蛻變。

(余馳疆/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