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先生」傅高義帶著憂慮走了

  2020年12月20日,哈佛大學榮休教授傅高義因病去世,享年90歲。在美國,他同時有「日本先生」和「中國先生」之稱。I1979年,他出版《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啓示》,在日本高居暢銷榜榜首。2011年,他傾10年之力寫就的《鄧小平時代》英文版在美國出版,《紐約時報》書評稱之爲「迄今爲止對中國驚人而坎坷的經濟改革之路最全面的記錄」。
  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在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傅高義教授是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中方對他的逝世表示深切哀悼,對其家人表示誠摯慰問。傅高義教授爲促進中美溝通與交流、增進兩國人民的瞭解作出了不懈努力,我們將銘記他爲推動中美關係發展所作貢獻。
  「在中國研究中國」
  傅高義是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的學術顧問。中心主任吳心伯教授與他有20多年的交往,稱他「有濃厚的中國情結」。吳心伯告訴《環球人物》記者:「傅高義對中國的研究可以做一個形象的概括,就是『在中國研究中國』。很多美國學者不是這樣。他們研究中國時,是從美國的角度來看中國,用美國的概念、範式或價值觀來評判中國。傅高義不是這樣。他還是希望盡可能地從中國的角度,從中國自身的環境和條件出發,來理解中國的改革、發展、變化。」
  傅高義來自俄亥俄州一個小鎮的猶太人家庭,從俄州韋斯利大學畢業後,1958年獲哈佛大學社會學博士學位。1961年,31歲的他被漢學家費正清選中,來到哈佛東亞研究中心。當時,爲他上中文課的是「漢語言學之父」趙元任的長女趙如蘭。「她在語音上要求很嚴格,所以我們這批學生比別人教出來的水平應該更高一點。」
  直到晚年,傅高義經常堅持以中文接受採訪。人民日報原駐美首席記者溫憲回憶:「在採訪過程中,傅高義的漢語詞彙表達並非完美,但足以清晰、坦率地表述他的觀點。他說,『真正的朋友應該坦率交談,實事求是』。」本刊記者2013年在北京採訪傅高義,當時他臉上掛著的熱情、和善的微笑,以及一口流利的中文,讓記者有一種與中國學者暢談的錯覺。
  傅高義的中文名也是他自己取的。他的英文名是埃茲拉•費韋爾•沃格爾。他說,沃格爾是個德國姓,在德語裏的發音很像中文的傅高,英文名的第一個字母是E,取其諧音選了義字。「我知道在中文裏,『義』意味著很高的道德標准,這正是我想追求的。」
  1963年,傅高義在香港進行了一年的研究。那是當時西方學者唯一可以近距離研究中國的地方。在香港,他能讀到《南方日報》《羊城晚報》《廣州日報》,並請了一名剛從廣東到香港的年輕人做助手。「我看了1949年到1963年幾乎全部的《南方日報》,他也跟著看,我有不明白的就問他。比如我看報紙說『反對xxx』,就問他是什麽意思,背景是什麽,他很詳細地告訴我。特別是有關土改的經驗,最開始的政策是什麽,幾個月後政策又變成了什麽。」
  1969年,傅高義完成了他第一部關於中國的作品《共産主義下的廣州》。這部作品拋弃了西方學者的偏見,描繪中國的本來面貌,在美國學術界産生了廣泛的影響。費正清稱之爲「社會學家們從外部世界研究共産主義中國的杰出範例」。
  吳心伯說,傅高義非常注重調研。1958年以來,他每年都要訪問亞洲,也經常來中國。「上世紀80年代他研究中國改革開放,就在廣東待了一段時間。」從1987年6月到12月,傅高義在廣東實地調查了70多個縣。1988年夏季,他又在廣東調研了3個星期。1989年,他完成《領先一步:改革開放的廣東》,這是外國學者研究、報道中國改革的第一部著作。它和《共産主義下的廣州》共同構成了外國學者筆下的廣東當代史。這次廣東之行,傅高義的妻子艾秀慈也陪伴在他左右。艾秀慈是美國凱斯西儲大學人類學者,會講廣東話。傅高義在《鄧小平時代》一書的扉頁上第一行就寫道:「獻給我的妻子艾秀慈」。
  「你想解決的問題是什麽?」
  與傅高義有交往的中國人,往往都會談到他對中國的友好感情。多次專訪傅高義的溫憲說:「他是一位活到老、學到老的謙謙君子;他是一位頭腦冷靜、視野開闊、仗義執言、堅守節操的中國問題專家;他是一位純粹意義上的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好朋友。」
  溫憲回憶,2015年9月7日傅髙義在位於哈佛校園的家中接受採訪。家中書房辦公桌右手處擺放著《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一書英文版,還有一本中文版的《穀牧回憶錄》及各種中、英文紙質資料、光盤和便箋。屋中壁爐臺面上並排擺放著五張有著數十人合影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方懸掛著一幅有著東亞傳統文化特色的畫作。
  傅高義談起了自己對中國變化的切身感受。他說我給你講一個例子,一個月以前,我在重慶生病,需要手術,在一個醫院待了五六天,手術很成功。醫護人員剛開始小知道我是誰,就當我是一個普通外國人。他們的醫療制度、醫護水平和美國差不多了。我第一次去中國是42年前,當時看到醫療設備不行。通過中美兩國間這麽多年交流和相互學習,現在的情况好多了。這就是中美兩國交流、發展的好事。這種交流應該繼續下去,因爲這是互惠的。」
  北京外國語大學區域與全球治理高等研究院教師陳征曾在哈佛大學受教於傅高義。她告訴《環球人物》記者:「我認識傅高義教授時,他早巳退休。那時他巳經80多歲,但只要是關於中國的講座,都會來參加,還喜歡在講座結束後留下來參加冷餐會,跟我們這些中國學子聊聊天。有一次我們在肯尼迪政府學院辦了個講座,那裏有個大坡,老先生騎著自己的小自行車沖過來,我們看著他快速地沖下斜坡,像個年輕人那般雀躍。」
  「我剛到肯尼迪學院時有些迷茫。在一次冷餐會上遇到傅高義,我問他該做什麽研究。他說:『你想解決的問題是什麽?^我當時一聽有點暈。我們過去做學問往往非常宏觀,看到大方向就開始整理材料。但美國的教授往往會以小見大,先找到一個問題,一旦能解釋清楚,也就推動了埋論創新。這是老先生給我上的第一課。」正在寫《鄧小平時代》的傅高義時間非常寶貴。「第一次去他家討論論文,我發現他的時間是以15分鐘爲單位的,每15分鐘就有一個訪客。我前面是位日本議員,後面是位大咖,而我還是個在摸索學術研究之門的學生。但每當我希望討論問題,他總是很慷慨地擠出時間見我。那時,我對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很感興趣,想研究他們。傅高義先生說他不是這個領域的專家,但願意盡力幫我聯繫他在華盛頓的朋友們,讓我採訪他們。」陳征對學術研究道路有些不自信,傅高義說:「你年齡不大,你看看我今年多大了,你在我面前就是年輕的小朋友。我仍在寫書,你只要想做研究,什麽時候都不晚。」
  吳心伯說,傅高義總是以平等的態度與中國學者交往,向來注意傾聽中國學者的見解,虛心地交換意見,不像有些美國人那樣自以爲是,居高臨下。他曾去哈佛演講,傅高義專門安排他與哈佛一些研究中國問題的專家學者座談。「傅高義很注重與中國學者包括政府官員的交往。他有句很形象的話:研究中國要搞關係。他知道在中國文化裏關係的重要性,如果不跟中國人交朋友,就很難真正理解他們。」
  1997年,時任國家主席江澤民在哈佛大學發表演講。「那件事就是傅高義一手安排的。當時,哈佛方面也有不少反對意見,對中國的所謂『人權』等有看法。傅高義强調,江澤民作爲中國領導人,治理這麽大的一個國家不容易,我們應該聽聽他怎麽說。從這一點可以看出,他不是從美國的角度來看中國,而且盡可能地希望從中國的角度出發,在瞭解和理解的基礎上研究中國。」吳心伯說。
  「他對中美關係挺憂心」
  在漫長的一生中,傅高義一直積極推動中美交流。尼克松當選美國總統後,傅高義和多位中國問題專家致信尼克松:「現在是跟中國接觸的好機會。」他和學者們還向時任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提出了一些具體建議。1993年,他應邀出任國家情報委員會東亞情報官。他說:「那段經歷對我做研究幫助很大,時任駐華大使芮效儉的報告我也能看到。」
  2000年退休後,他開始了研究和撰寫《鄧小平時代》的十年工程。他曾向本刊記者解釋:中國的變化改變著世界,沒有一個領導人(鄧小平)對世界的發展有過如此的影響。出版該書中文版的三聯書店總編輯李聽說:「傅高義告訴西方讀者,也包括中國讀者,中國的發展道路從哪里來,向何處去,他幫助讀者理解了我們所親歷的中國改革時代的昨天和今天。」
  不過,近年來,傅高義對中美關係挺憂心。吳心伯說:「2018年,傅高義教授應邀到上海出席『紀念中美建交40周年』研討會,專門油時間到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做了一場關於中美關係的報告。當時的題目叫對中美關係40年的思考。那天,他花了很多時間講鄧小平對改革開放和中美關係發展的貢獻。我覺得,他對中美關係40年的發展是很留戀的,對中國40年改革開放取得的成就也很欽佩。當時,特朗普已經上臺,中美關係大的氣氛發生了變化。考慮到特朗普上臺以後執行的限制中美人文交流等措施,中美關係不斷受到削弱,傅高義對中美關係的走向還是挺憂心。」
  2019年7月初,傅髙義作爲5位執筆人之一,起草《中國不是敵人》公開信在《牮盛頓郵報》發表。這封寫給美國總統和國會的公開信,反對美國採取與中國對抗的政策。他最後一次出現在中國觀衆面前是2020年的12月1日。他在參加北京香山論壇視頻研討會時表示,拜登當選美國總統,給中美關係帶來了新的機會。但美國應該承認中國對世界的貢獻,公平地對待中國。
  像傅高義這樣真正瞭解中國的「知華派」,美國還有多少?吳心伯說:「不多了。不要說是他這個年齡的,比他晚一輩的70歲左右的學者,現在也已經逐漸淡出第一綫了。美國的中國問題研究正在發生明顯的代際轉換。」在吳心伯看來,傅高義的研究風格「代表了對中國的理解、尊重和交往」,而美國現在年輕一代很多人「不願意去理解中國,不願意尊重你」。受美國國內政治氣氛影響,美國很多人變得小心翼翼,有些强硬派根本就不來中國。「這些人現在越來越多地影響美國對華政策的制定,對中美關係的影響是負面的。」
  中國駐美大使崔天凱發推文緬懷傅高義:「他對中國的智慧和見解不僅對研究該領域的人有不可佔量的價值,對整個世界來說也是如此。」在尊重、平等、交流基礎上的傅高義式「知華」,這是人們如今最爲懷念的。
(崔隽、田亮、安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