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傅高義

  對於中國人來說,傅高義的著作《鄧小平時代》的意義,不僅僅在於象牙塔研究,更在於其超脫了歷史課本上那些黑白分明、高度臉譜化、無可置疑的概念,讓一段並未遠去的歷史,凝結成一段有血有肉的歲月,從而得以窺見中國現代化轉型波瀾壯闊的實驗、矛盾和挑戰。
  當地時間2020年12月20日,以著作《鄧小平時代》爲國人所知的美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哈佛大學榮休教授傅高義(EZRA F. VOGEL),在馬薩諸塞州劍橋的一家醫院去世,享年90歲。
  有人哀嘆「一個時代之結束」。理解這句評價,至少需要兩個角度。一方面,高齡的傅高義去世,代表著二戰後美國第一代「知華派」的退場。他所代表的世界主義、智識國際主義特徵,堪稱「美國性格」中最可貴的那部分。另一方面,一個美國式現代化的「樣板時代」確實已經左支右絀,而整個東亞乃至中國內部的巨大異質性,也令傅高義終生所期待的「現代化東亞」困難重重。
  理解傅高義及其學說,「現代化」是顯主要、也是最濟晰的綫索。同時,對於中國人來說,《鄧小平時代》的意義不僅僅在於象牙塔研究,更在於其超脫了歷史課本上那些黑白分明、高度臉譜化、無可置疑的概念,讓一段並未遠去的歷史,凝結成一段有血有肉的歲月,從而得以窺見中國現代化轉型波瀾壯闊的實驗、矛盾和挑戰。
  瞄準「現代化」
  傅高義出生時,美國現代化理論的開山鼻祖、社會學家帕森斯剛剛自英國、德國回到美國哈佛大學,既爲美國帶來了韋伯理論,又以現代化論述自成大家。
  帕森斯認爲,西方社會發展史上的現代化過程,包含了三項基本任務:科學革命、民主革命、産業革命,後人還添上了「管理革命」,四種統稱爲西方的「四個現代化」。
  帕森斯以西方各國實踐爲基礎,總結出三個不同的歷史模式。其一爲常規模式,指英、法、荷等國各以産業革命或民主革命爲先導,徐圖科學革命。其二爲灾難性模式,由德國首創,以大搞工業化、科技創新爲主,偏廢民主建設,終致納捽上臺,軍國主義擴張。其三爲最佳模式,由美國爲代表,因其民主政治、科技發展、經濟擴張「三位一體」,可堪楷模。
  這一「現代化模式」說,是20世紀50年代美國學術界之顯學。傅高義正是此時就讀於帕森斯門下。
  顯學之所以「顯」,背後深厚的政治原因不可不注意。
  當時帕森斯鼓吹美國「三位一體」,千秋功業,蘇聯正大肆批判「美國例外論」(American Exceptionalism)。而美國學界由此掀起的現代化思潮,本身就隱含了與共産主義公然對壘之意——在馬克思的暴力革命理論之外,美國的發展模式如何形成、發揚?最關鍵的是,美國的發展模式,能不能爲第三世界/欠發達國家指出一條「光明大道」?
  因此有人稱「現代化理論」是出自美國學界的「基本國策」「非共産黨宣言」,也就不足爲奇了。
  不過帕森斯的美式現代化地標,說天時地利人和多,分析矛盾衝突、思想進程和歷史局限少,不免實操性過於狹窄,令人無從下手。
  此後,美國現代化理論家開始協同作戰,自60年代起,一批經濟學、社會學和政治學大姥紛紛加入陣營,爲這一理論彌補缺陷,添磚加瓦。
  60年代中期,圍繞第三世界國家的現代化圖式,美國學術界各專業領域開始輪番發力。像經濟學家格森克隆提出「技術轉讓」原則,鼓勵欠發達國家借用先進技術、資金和外來經驗。社會學家W.J.列文建議欠發達國家「高度專業化分工」「精密科層組織」「核子家庭」等。
  理論之外,現代化實驗也已經在亞洲開展,但效果堪憂。接受美國援助和專家指導的韓國、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等國改革難産,尤其是伊朗改革,觸發宗教改革的嚴重倒退……這些實踐導致美國學界日益關注亞洲國家現代化的「受挫」(Breakdowns)。
  而日本的發展,顯然是亞洲國家的樣板。其時擔任哈佛大學東亞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的傅高義,先後出版了《日本的新中産階級》(1963)和《日本第一:對美國的啓示》(1979〉,分析日本現代化轉型歷程中的「有序受控」之優點。
  「鄧小平時代」
  《日本第一》出版之時,中國的改革開放也已經在鄧小平的推動下,如火如荼地開展。
  1987年,傅高義在廣東待了近七個月,走訪了廣東省十四個地級市,和深圳、珠海、汕頭三個經濟特區,去了一百多個縣中的七十多個,拜訪了三十多名縣級以上官員。1989年,《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出版。此時距離他上一部的”廣東著作」《共産主義下的廣州:一個省會的規劃與政治(1949-1968)》出版,正好二十年。
  可以說,從「共産主義廣州」到「改革開放廣州」,不僅爲廣東三+年來的實踐作史,更指出了中國當代歷史進程中的「現代化轉型」中的動因、性質和過程。對中國改革開放抱有信心的傅高義認爲:「如果政治環境能够給予廣東人民更多的機會,那麽在今後的歲月中,他們將會取得更大的成就。」
  2000年前後,傅高義開始著手準備《鄧小平時代》的寫作,這是他希望繼續「讓美國人瞭解中國」的一個重要環節。
  1949年之後,中國官方採用「現代化」概念、並以「現代化」爲鵠的,自改革開放始。可以說,在經歷了三十年對資本主義的反復剖析、辯論和批判之後,美國式的「現代化」研究及實踐,爲急於擺脫僵化意識形態的中國,提供了相當「中性」而「安全的依據。
  「七五」期間,社科基金的重點項目之一,也可以理解爲當時中國學術界之「顯學」,就是影響深遠的「現代化進程研究」。「現代化」本身携帶的‘生産力」或「科技」基因,巧妙且隱蔽地轉換了前三十年以「生産關係」爲主導的馬克思理論框架,將現代工業、科學和技術革命視爲「真正」的社會推動力,從而帶動生産關係變革,並滲透進經濟、政治、文化、思想等各個領域。
  因此,中國的現代化,一言以蔽之:「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産力」。
  在政治上,是「改革」;在經濟上,是「開放」,如果要問何種改革、何樣開放,答案就是「現代化」這個「定語」。所以,傅高義《鄧小平時代》的敏銳就在於,只有深入理解鄧小平,才能進人四十多年來中國當代史的肌理,並「從歷史看到未來」。
  《鄧小平時代》有突破,也有瑕疵。據一些當代歷史學者考証,書中的史實性錯誤大概有206條。另外,傅高義的採訪、調研對象,往往是黨內的高層領導或關係密切者,因此著作的色彩和傾向,不可避免地接近斯諾、史沫特萊和羅伯特•庫恩,其實這也無須苛刻對待。
  而其中一個挑戰國人固有看法的觀點「先有開放、再有改革」,亦足以說明傅高義對歷史現場的「還原」的把握。傅高義强調70年代末期中國的雕敝和混亂,稱贊鄧小平在「亂局」中做出了實用性改革:限制領導人任期、恢復高考、不再憑藉政治背景或社會階級選拔官員、開放市場、取消公社……其中每一項政策都深刻地改變了中國社會以及每個普通人的命運。
  中國的現代化歷程有著非常濃厚的西方色彩。如果將其放在20世紀的大背景來看,這一色彩也並不顯得奇怪。1978年以來的「現代化」,當然帶有「走別人的路,讓自己有路可走」的探索性質——既拜天時地利所賜,又仗人和之功,這一段現代化實踐,幾乎達成了20世紀30年代那段戛然而止的「現代化」努力的大部分目標。
  鄧小平的遺産
  傅高義的視野不僅僅限定在日本和中國。《亞洲四小龍:東亞現代化的擴展》(1991)出版後,「亞洲四小龍」這個成名於70年代後期的「時髦說法’」,成爲討論新興國家和地區經濟發展政策的典範。
  也正因對東亞現代化模式的細緻研究,傅高義一度受提出「軟實力」的政治家約瑟夫•奈之邀,擔任克林頓政府的「東亞情報官」。
  1997年前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訪美,到哈佛大學演講,也由時任東亞研究所所長的傅高義促成。那時哈佛的一些右翼學者因爲各種緣故持反對意見。
  傅高義則力排衆議,他主張「應該多理解中國領導人,領導這麽大的一個國家不容易,讓他來演講也是瞭解中國的一個機會」。他不無自豪地回憶,江澤民是「歷史上第一位對哈佛大學師生發表演說的中國國家元首」。
  傅高義公開聲稱,1999年美國轟炸中國駐南聯盟大使館並非「誤炸」,使美國當局高度緊張。
  2011年,《鄧小平與中國的變革》(中文版名爲「鄧小平時代」)和編著的《樸正熙時代:韓國的轉折點》先後出版。這兩本書的主題,也均圍繞中韓兩個文化接近的東亞國家的現代化過程展開,兩位傳主既同具卡利斯馬色彩,而兩書的副標題也如出一轍——轉型(transformation)。
  傅髙義的最後一郜著作《中國與日本:面對歷史》於2019年發表,此書可謂「充滿善意」。他自認是中日兩國共同的朋友,痛心於兩國之同不斷激化的矛盾,希望能借闡釋歷史上的牽連、交流以及全;面侵華戰爭的「偶然性」,來化解彼此的誤會與敵意。
  傅高義去世,中國的現代化之路也已走過四十年。關於「反思」或「解構」現代化的理論,風潮漸起。
  比如批評者認爲,國際上的南北差距、國內的城鄉差距,貧困問題等都是「成本轉嫁」導致的,而「現代化」造成了「成本轉嫁論」個國家只要在推進現代化,「成本轉嫁」就客觀普遍存在,跟意識形態、文化傳統乃至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的差異沒有關係。
  而中國也在面臨連續不斷的新問題。
  中國經濟在鄧小平執政下開始了驚人的高速增長,鄧去世前的「南巡」更推動了增長的加速。那麽,如果中國經濟規模趕上美國,中國會怎麽做?如果中國經濟增速回落或停滯,中國又該怎麽做?
  在邊境紛爭上,鄧小平喜歡「擱置」起來,留給後人解决。一系列明顯的例子是:1974年對法國短暫訪問,加强了與歐洲的外交關係。1978年出訪日本,改善了與日本的關係,推動了全面的文化交流活動。1979年訪美,使中美邦交正常化。與韓國建立貿易關係,並爲南巡後的兩國邦交正常化鋪平了道路。1989年恢復了與蘇聯的正常關係,結束了長達30年的緊張對峙——總之,鄧改善了中國與世界所有主要國家的外交關係。
  而傅高義所提出的「鄧小平的遺産」,似乎能够促使人們對當下進行這樣的反思:假如鄧小平還活著,他會怎麽做?這並不意味著在鄧小平那裏會有對今天問題的直接答案,這樣的發問更多地是在提醒人們,處理中美關係這樣艱難的課題,需要耐心和智慧。近兩年,中美兩國的關係可以說「冷極了」。直到去世前,傅高義一直對近期的美國對華政策方向保持警惕。他公開表示兩國應該以和平和富有成效的方式競爭,而「競爭對手不必打架,可以通過競爭來提高自己,令自己變得更好」。
  當然,他是從美國的國家利益角度出發。作爲熟稔東亞的「中國先生」,他覺得有責任大聲疾呼,「我們應避免對中國的極端反應,這完全不符合國家利益」。
(榮智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