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日本大概有70多萬中國人，男性有31萬多，而女性有將近40萬人。西西、我、社長，這三個女人也算在40萬人之中。我們的日子過得怎麽？
　　西西的故事：
　　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否幸福
　　西西嫁給了比她大44歲的日本男人，她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否幸福。「我覺得自己快死了，你能來我家一趟嗎？現在……」凌晨1:00，西西用微信語音對我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急忙換好衣服，開車奔向她家。她爲我開門的那一瞬間，我驚呆了。西西面色蒼白，眼窩深陷，雙手和雙肩都在瑟瑟發抖。房間裏凌亂不堪，一股異味兒撲鼻而來。整個家，沒有了往日她老公在世時的溫馨整潔。
　　「拿上你的醫療保險證，我帶你去醫院。」我馬上對她說。她患了流行性感冒。
　　今年36歲的西西，一直身體健康，她說這是第一次在日本發燒生病。
　　在給我留言之前，她不知道該不該去醫院，也不知道深夜該去哪家醫院看急診，更不知道該去看哪個科。
　　36歲的她，在日本活成這樣，我真是替她萬分焦急。16年前，我們同一天到日本留學。一年後，她便成爲了幾乎所有女留學生都羡慕的人。我們留學生白天上課，晚上辛辛苦苦打工到凌晨，爲了省下車票錢而騎自行車去學校，但是西西不用去打工，還在日本考取了駕照，到哪兒都開一輛日本老頭爲她買的紅色奔馳。
　　那一年，西西還不到21歲。
　　記得那時候，很多人羡慕她突然有錢了，也有人嘲笑她爲了錢出賣身體，甚至遭到了許多男同學的鄙視。後來，她不到學校上課的日子越來越多，學校國際科的老師便讓我先去找她問問原因。那是我第一次和西西聊天，因爲在那之前，自己雖然也羡慕她不用打工就能過那麽奢侈的生活，也羡慕她天天和日本男友在一起，日語口語進步非常快。但是，我還是更喜歡和年齡相當的男朋友辛苦打拼、努力學習的生活。因此在那之前，我和她幾乎沒有任何交集。
　　西西從小父母離異，媽媽帶著她生活很辛苦，是向親戚借了錢來日本上學的。在打工的地方認識了比他大44歲的日本老頭，對西西特別好，日本男人家人都不在了，說留著錢也沒什麽用，便都用在了西西身上。我忘記了當初自己都和西西說了什麽，只記得後來她被學校勸退學，爲了簽證，她和日本老頭結婚了。
　　大概八年前，我懷老大的時候在一家高級日本料理店裏再次遇到了特別有貴婦氣質的她。她和她老公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父女倆，他們的眼神裏都充滿著對對方的關愛，而不像生活節奏不一致的夫妻那樣貌合神離。她說她也在努力調整自己的身體，老公在慢慢戒酒，準備要孩子。
　　那次以後我們每年都互相郵寄賀年卡，直到我家老二出生一年後，在她老公的葬禮中再次見到她。葬禮以後我們開始了頻繁聯繫，才知道幾年前，西西在老家給媽媽買了大房子不久，她媽媽得癌症去世了，爲此她一直沒有心情準備懷孕的事。她說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讓媽媽實現當姥姥的心願，沒能讓媽媽看到女兒過上和千千萬萬普通女人都過著的平凡但幸福的日子。現在老家的房子出租，她在日本也有幾處樓房和停車場出租，這些收入足以撑起她一個人的生活開銷。
　　「我先生是一個日本人，比我大44歲，他已經去世了，我們結婚14年沒有孩子。我沒有帶他回過一次我的老家，我們沒有婚禮，沒有祝福，除了媽媽，也沒有一位親戚知道我結婚這件事。親戚都以爲我在日本做著很賺錢的工作，以爲我在日本過得很風光。我和我先生去過很多國家旅遊，玩得都很開心。我有很多名牌包和衣服，滿足了我對物質的完美追求。我不用工作也有錢花，我知道很多女人都羡慕我。但是，這一切我都無法和別人分享，我的孤獨也沒有人可以傾訴，因爲，無論在日本，還是在中國，我根本就沒有一個朋友。我來日本的初衷是什麽？呵呵！我已經忘記了。大家都說不被別人祝福的婚姻是不被看好的，人間冷暖，只能自己體會吧！我過得好嗎7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想過賣掉他留給我的所有房産回國，但是媽媽不在了，即使回到中國，我也和在日本一樣，孤孤單單一個人。」
　　西西看著我帶她從醫院取回來的藥，是那種吸入樣式的包裝，她不知所措。我熟練地幫她搞好後直接放到了她嘴邊。
　　「姐姐，謝謝你！我真羡慕你，什麽都會做，有一兒一女寫成一個好字。我有時候很後悔當初沒有聽你的勸說，離開日本老頭，繼續在料理店端盤子和好好上學。」西西看著我說，雙眼中含著淚水。
　　其實吧！西西，對不起，姐姐讓你失望了，因爲拿到了博士學位的我，從幾個月前開始，又去料理店端盤子了。
　　我的故事：
　　買過房開過奔馳，但今天一貧如洗
　　和西西向別人隱瞞她的婚姻一樣，我從今年夏天開始又去料理店當服務員這件事沒有告訴任何人。
　　來日本後，我努力學習，努力打工賺自己的生活費、學費，取得博士學位後在一家大公司海外部門就職，每天賺的都是美金。社長也是女性，對我的爲人和工作能力都非常滿意。
　　沒有人會想到，我這樣一個努力工作，踏踏實實的員工會因爲結婚生子而放弃了那份高薪工作。記得在我交給海外部部長辭職信的當天中午，社長特意請我到一家特別貴的法國餐廳吃飯，她說爲我加薪，希望我繼續留在公司。
　　社長比我大21歲，是全公司所有員工都非常敬重的優秀領導，她說：「結婚生子只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而已，事業，同樣也是你人生中的一部分。你那麽優秀，我相信，你兩者可以兼得。」
　　當時，我是這樣回答她的。」謝謝您對我的認可。第一，我想辭職後在家安心做一位好妻子和合格的媽媽，這是我心底最强烈的聲音。第二，您大概有所耳聞，我老公自己開公司，目前規模越做越大，我可以不用爲今後的生活費發愁。」
　　萬萬沒有想到，今天，爲了賺取我和兩個孩子的生活費，我在餐廳每天工作10小時，幷低頭懇請老闆按日結算工資，每天交給我現金。
　　老公投資失敗，現在公司勉强撑著，爲了還銀行貸款，我們賣掉了曾經的大房子，賣掉了家裏的兩輛奔馳，甚至，連兩個孩子的興趣班也都停止了。
　　我40歲的生日是在端盤子中度過的，那天我的左手被燙傷了，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後，兩個孩子已經睡著，老公皺著眉對著電腦在工作。
　　看著他給孩子們吃的廉價的冷凍食品後，我一下就崩潰了，跑到浴室打開水龍頭痛哭了起來。
　　就在泣不成聲時，我想到了西西，也想到了當初不讓我辭職的女社長。
　　西西雖然沒有了老公，也沒有孩子，但她不用付出任何辛苦，每天坐在家裏就能有收入。
　　女社長當初對我說的話，狠狠抽了我一個耳光，「事業也是你人生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特別後悔當初辭掉了工作而在家裏當起了全職主婦。雖然我把家收拾得乾淨整潔，能做一手人人稱贊的飯菜，一兒一女聰明懂事，各種興趣班從來沒被耽誤過。老公突然說我們要還貸款，周一他說要賣車，周二他說要賣房，周三他打電話停止了兩個孩子所有的興趣班，我却無力阻止這一切，因爲我沒有自己的收入和存款，無法替我們這個家解决金錢上的問題。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一個女人即使嫁的老公再有錢，也要有自己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因爲那是在出現意外後保護自己和孩子的一個重要方式。
　　「我今年40歲，有兩個孩子。曾經我有過錢，住過豪宅也開過奔馳。但是現在我身無分文，因爲豪宅和車都是老公賺錢買的，在他事業失敗急需還貸款而賣車賣房時，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無力挽回。我覺得人生是我的，有時候，怎麽活都是由我上一步的選擇决定的，也有些時候，我又能如何掌握自己的人生呢？有眼前的苟且，有詩，有遠方，也有天灾和人禍。經歷過這次之後，我反而什麽也不怕了，因爲我想在以後的日子裏，再也不會遇到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吧！我想過帶著兩個孩子回中國，和我的父母一起生活，但那樣做只是對人生苦難的一種逃避。我相信我的能力，因此，我選擇留在日本，再努力賺回我們曾經有錢的生活。」
　　生而爲人，我有些遺憾，沒有經營好自己的人生，至少在我的前半生是這樣的。
　　看著自己被燙得紅腫的手，我决定去找之前公司的女社長。
　　女社長：人生很難，要靠自己
　　以前公司的女社長來自中國上海。
　　巧合的是西西的老公曾是女社長留學生時代的恩師。
　　那天，我也約了西西一起去和女社長吃晚餐。
　　社長是位非常低調的人，她不讓我在這裏寫出她的姓名，連化名都不行，只能寫「社長」這兩個字。她從來不告訴別人她的住處，也不告訴別人她的生日，在我們眼中她非常神秘，也正因爲她的神秘，讓大家覺得她魅力無窮。
　　「你們兩個人，真傻！」
　　她坐到包間後她馬上開始抽烟，沖著空中造型精美的燈罩，吐了一口烟說。
　　「嚼，真太傻了！」她又補充道。
　　36歲的西西，有錢，沒有家人。40歲的我，有家人，沒有錢。61歲的她，有錢，有家人，還有事業。
　　我對社長說我很羡慕她，因爲她擁有我和西西沒有的一切。
　　她在烟灰缸里弄滅了手中的烟，喝了一口啤酒說，你不瞭解別人的過去，也不相信你未來的話，就不要去輕易羡慕任何人。
　　那晚，我一次聽說，她其實生了兩個兒子，現在在美國工作的男孩兒是她家老二，她的大兒子在上初中時因爲日本的校園欺凌，選擇了自殺。
　　她說自己因爲總想著如何多賺錢，如何擴大公司規模，幾乎沒有爲孩子付出一位母親應該給予孩子的關注和愛護。
　　她責備自己沒有對孩子拿著中國護照却在日本生活這件事上進行耐心地解釋說明，孩子在很長一段時間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麽人，到底是哪國人。學校的老師也沒有在孩子生前對校園欺凌這種惡劣的事情有足够的重視。
　　她說那段時間每天在價值上億日元的家裏，在大兒子的房間中呆坐很長時間。
　　一個在商場上爭强好勝的女人，她贏了事業，却痛失了她的孩子。
　　她說，如果可以重新開始，她賺的錢只要能維持一個家庭的基本開銷就够了，因爲她會把自己的另外一半精力和時間，都用在對孩子的陪伴上。
　　「61歲的我，也和36歲的西西和40歲的飄飄一樣，在女人一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中，離開中國來到日本留學和生活，一路跌跌撞撞，邊摸索邊成長，爲了可以成爲更好的自己。但是，誰都不會一帆風順，我是在失敗和失去中才慢慢變得强大的。在我的兒子自殺後，我想過帶著小兒子永遠離開這個國家，但是我覺得那是懦弱的表現，我選擇繼續留在這裏，繼續自己的事業，也爲减少校園欺凌的發生和在許許多多家長一起做著公益事業。萬物都愛我們，也都怪我們不爭氣。可是，親愛的西西和飄飄，你們要記住，終其一生，我們都要活得獨立、自信、通透。這很難，但是隨著生活給我們的一切或悲或喜的體驗，我們會比現在做得更好。」
　　沒有加入日本國籍，從身份上來說，我們從來都不屬於這裏。但是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分鐘，每一秒鐘，每天的陽光和月色，都屬於我們。
　　當初，我們以爲日本是一個像宮崎駿電影那樣，可以讓我們實現很多夢想的地方。可是後來才明白，夢想是吃過很多苦，歷經很多磨難也未必能實現的，在日本這樣一個國家，尤其對女人而言。
　　當我們抱怨命運的不公時，其實命運也在嘲笑我們當初的選擇。
（李仕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