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良:人生如逆旅,最難忘師恩

  20歲那年,懷揣廣州中醫學院錄取通知書,我搭上從家鄉漢壽出發的船,前往長沙。
  父親一路送我。抵達湘江碼頭時已凌晨一點,我們不知去哪,也無處可去,兩人在碼頭上坐到天明。
  天光熹微,我們一路步行經過五一路、韶山路,到長沙火車站買上一張火車票。父親目送我坐上了最早那班開往廣州的列車。
  這趟列車載著我走向一個全新的世界,開啓一個個人生夢想。
  我的家鄉是湖南。我是喝著家鄉的水長大的。從沅水到湘江,從湘江到珠江,再從香江到濠江……無論行至何處,無論成就如何,始終忘不了的,是家鄉的水,家鄉的情,和家鄉的根。
  於我來說,我的家鄉是我成長永恒的起點。無論走得多遠,家鄉的山水和文化孕育了我的一切。在接近科學和從事醫學之路上,我的幾位恩師也讓我在人生不同階段有著終生難忘的受益。沒有他們,也就沒有我的今天。
  在我的中學時代,最令我難忘的是數學老師劉喜珍。
  20世紀70年代初,因爲特殊原因高考中斷,迷茫的時候,我記得劉老師始終鼓勵我們說:不管在什麽條件下,你們有機會就一定要好好讀書,學的知識總是會有用的。
  中學時代,十幾歲的我們都很調皮,打打鬧鬧,但劉老師待我們特別好。他們夫婦倆當時住在學校裏,我們經常會去老師家吃飯。那時物質條件差,能吃得上的就是紅薯,菜也沒有,我們就經常去她家吃腌辣椒拌紅薯。
  她的孩子比我們小八九歲,對我們來說,劉老師既是我們的老師,更像是我們的家長——對待我們像對待自己的弟弟妹妹或兒女一樣。
  1974年,16歲高中畢業,我在湖南常德漢壽縣當赤脚醫生。在當醫生之前,大隊把我送到百祿橋公社衛生院培訓了半年。在這裏,我遇到了醫者路上的啓蒙老師:賈醫生夫婦。
  他們是由湖南醫學院下放到漢壽的衛生院。我跟著從事內科的賈醫生學臨床,他待我很好。當時的鄉村衛生院條件很差,沒有其他多的工作人員,賈醫生夫婦都是親自打掃衛生。我每天早晨都暗自下決心比他們起得更早一些,做完公共衛生後,等著老師來,只有這樣才能表達對老師的感謝。
  半年後,我的赤脚醫生生涯開始了。兩年間,走村串戶給群衆治病,18歲時我被評爲全縣赤脚醫生標兵,在1975年秋被推薦上常德衛校。
  在讀衛校的這兩年,我遇到了另一位啓蒙老師,郭老師。
  當時我在桃源縣人民醫院實習,床位不足,病人多的時候直接占滿了走廊。遇到有些病人在鄉下,我們需要去接病人——有時是三更半夜,需要翻山越嶺,花上幾個小時到鄉下才把病人接到醫院,然後立即送上手術臺。
  那時郭老師帶著我做臨床工作,手把手地教。由於還沒有等到高考恢復的消息,我以爲人生就只有這兩年的學習機會,於是恨不得爭分奪秒地抓住一切時間學習。有時做完手術,有了一點空閑時間,我就跑到門診大樓的過道上,借著走廊上的燈光讀書。
  這樣的日日夜夜,是人生最難忘的兩年時光。即使在讀大學、念研究生,以及留學後,我也時常會回想起,在桃源縣人民醫院的昏黃燈光下的夜晚。
  1977年,高考恢復的消息來得突然又意外,我們感到驚喜却又有點措手不及——要準備高考,連復習的書都沒有。
  我找到中學數學老師劉喜珍,劉老師把全套的書找出來給我,讓我好好準備。兩個月後,我走進高考考場。分數出來,達到了錄取要求,我報考了湖南醫學院,想學西醫,沒想到的是却被廣州中醫學院提前錄取,由此走上了中醫道路。
  1978年3月18日至31日,全國科學大會召開,「科學的春天」潤澤了神州大地,帶來了我國科技的全面復蘇。當時我們學校的一位教授王建華被選中參加全國的科學大會,回來的時候身上戴著大紅花。當時我們是大學生,看到這位風度翩翩、學識淵博的教授,心生敬佩。
  王老是西醫出身,後學習中醫研究中醫,在醫學領域很有建樹。大學還未畢業,我提前考取了碩士研究生,並終於有機會拜王教授爲導師,後來繼續在他的門下攻讀博士研究生。
  對我來說,能受到恩師王老的栽培,受益匪淺。王老嚴謹治學的科學態度,持之以恒、矢志不渝的科學精神與意志,以及運用現代科學從事中西醫結合研究的創新方法和科學思想,給了我對於中西醫結合科學研究的啓蒙。我的很多學術理念、思想和精神的源泉,都是從王老師身上汲取的。
  我深深記得王老跟我們講課時强調,科學研究工作者一定要嚴謹,即使可以下十分的結論,也僅下七八分爲宜。他教導學生要謙遜,忌驕傲,保持科學嚴謹,不能講「過頭」的話。
  在廣州中醫藥大學就讀期間,鄧鐵濤教授也是我的老師和前輩。至今,我一直牢牢記著鄧老的教導。鄧老特別强調中醫藥的思想要牢,中醫藥的功底要厚,中醫的生命力就在於臨床,所以一定要用扎實的本領做好臨床。鄧老的學術的思想,一直在影響著一代又一代人。
  從 1978 年 2 月來到廣州中醫藥大學,在這裏我度過了人生難忘的 22 年。在國家改革開放的偉大時代,我在這裏汲取了科學的營養,成爲一名教書育人、從事科學研究的學者。我始終感恩母校和恩師們引領我進入中醫藥的知識聖殿,從此對中醫藥的發展信心滿懷,找到了人生方向與努力目標。
  2000年,香港浸會大學通過香港「輸入內地優秀人才計劃」,邀請我到學校創立中醫藥學院;2011年,我擔任澳門科技大學副校長兼任中藥質量研究國家重點實驗室主任,2013年1月起接任校長至今。
  也有人問我,如何權衡醫生、學者和校長這三者身份?對我來說,做醫生是我的職業,做研究是我的興趣,做校長是我的責任。
  我從16歲就開始學醫,醫生是我一輩子的職業,如今我每周都有出診,如果因爲別的工作原因和出診時間衝突了,那麽我也一定會用其他的時間把出診安排補回來。我始終謹記學醫路上恩師們的教誨,從醫路上堅守本心。
  作爲一名校長,我認爲培養人才是一所大學的重要使命。澳門回歸20年,「一國兩制」在澳門成功實踐,一個重要的標誌是教育——培養了具有家國情懷、愛國愛澳的優秀人才。這是我們的教育核心價值和辦學的根本方向。
  我們需要激發年輕人的想像力,對科學研究來講,想像力是他能保持長期的、持續的興趣的關鍵。同時,我們要注重對學生在科學研究設計與方法方面的引導和培養,特別是對青年學生的創造力要進行很好的培育和激發。
  作爲一名學者,我認爲研究本身是一種愉悅,無論拿不拿獎,都是愉悅。我常對學生說,要帶著愉悅的心情做研究,儘管科研之路肯定有許多失敗,但在一次次失敗中總結經驗直至成功,便能收穫極大的愉悅。
  如果要說做科研有什麽秘訣,我想有一點:一定要有持之以恒、堅韌不拔的意念。當我的學生做實驗遇到失敗時,我很少批評,更多是勉勵他們;我也常告誡學生成功不要沾沾自喜,更不能驕傲。
  我想,這種風格可能與湖南人的性格相關,湖南人特別堅忍勤奮,家家戶戶的父母都告誡孩子要好好讀書,而且要低調不張揚,「滿罐子水不響,半罐子水晃蕩」。
  而說到我與湖南的合作,從20世紀90年代初就建立——當時我就跟湖南正清制藥集團開展合作,並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比如開發出的抗風濕藥物——正清風痛寧系列産品得到廣泛應用,其中正清風痛寧緩釋片進入國家醫保和基本藥物目錄,年産值數億元;合作的項目「抗關節炎中藥製劑質量控制與藥效評價方法的創新及産品開發」,獲得2012年度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二等獎。
  湖南人非常之勤勞,不張揚,默默努力,也不驕傲,與此同時敢爲人先,這形成了湖南精神文化的特質,一代代沉澱下來,便成爲時代創新的一種內在驅動力。
  湖南的山水養育了我,血液裏不變的是湖南基因。家鄉的情不能忘,無論走到哪里,人生的列車行駛過多少站臺,我的心始終緊緊牽系著家鄉的根——回望,它是我人生出發的起點,也是我回望時永恒不變的站臺。
(劉良/口述、黃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