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穿賭博網絡

  新冠肺炎疫情席捲之下,移動應用狂飈突進。與在線教育、遠程醫療和電子商務一道風行的,還有網絡賭博。
  10月底,公安部公布了一組數據:截至2020年9月底,全國公安機關共立案各類跨境賭博案件8800餘起,抓獲犯罪嫌疑人6萬餘名,查明涉案資金上萬億元。
  互聯網在跨境賭博中扮演了極爲重要的角色。此前,公安部曾公布跨境賭博犯罪10起典型案例,多個案例和網絡賭博直接掛鈎。在廣東深圳破獲的一起網絡賭博案件中,犯罪團夥利用鬥魚等一線直播平臺向自行開發的網絡賭博辨戲引流,招攬賭客參與遊戲充值賭博。在廣東茂名破獲的案件中,犯罪嫌疑人利用QQ、微信等網絡社交工具推廣境外賭博網站、發展會員,吸引參賭人員通過支付寶、微信等支付方式購買分值進行賭博,涉賭金額高達26億元。
  整個2019年,公安部門偵破的網絡賭博刑事案件有7200餘起,抓獲犯罪嫌疑人2.5萬名,查扣凍結涉賭資金逾180億元。
  悲劇頻發
  在一組組驚人的數據背後,悲劇、慘劇頻發。
  2017年,震驚全國的杭州保姆縱火致母子四人死亡的案件中,保姆莫煥晶沉迷賭博多年,2014年開始轉向網上賭博。莫煥晶在向雇主借款11萬元後,又偷竊雇主名表,典當所得的3.75萬元賭資,在網上參與賭博數小時內就僅剩0.85元。放火的原因據其自稱是想先放再撲滅,以再次向雇主借錢賭博。
  近期還有廣西玉林女護士李鳳萍殘忍殺害男醫生案,法院稱李鳳萍因感情和債務問題殺害羅醫生,一審被處以極刑,而慘劇的源頭是網絡賭博。李鳳萍迷上一款名爲「幸運飛艇」的網絡賭博遊戲,先後向多人借款合計上百萬元,包括向被害人羅某借的20萬元。
  今年8月,無錫警方破獲一起網絡販賣虛假快遞單號的案件。快遞行業每一個單號是要對應一個快遞包裹的,但在此案中,兩名犯罪嫌疑人在半年內賣了6億條沒有實際物流的單號。快遞公司倒賣物流單號由來已久,通常用於電商行業製造虛假交易,即所謂「刷單」後生成的假物流信息,行業俗稱「發空包」,主要用於規避電商平臺監管。「空包」利潤巨犬。一位快遞行業人士估計,無錫空包案中的6億條假物流單涉及的財務造假規模,至少在18億元的營收或12億元的利潤。
  這一次,在無錫空包案中,6億條物流單號對應的並不是單純的「刷單」,而是與江蘇連雲港和浙江麗水兩地公安偵破的網絡賭博案件相關,即物流單號對應的所謂電商交易實質是賭,客支付的賭資。「兩起案件涉案金額總計超過70億元。」無錫警方告訴記者。
  更令人吃驚的是,僅麗水就有超過3萬家在拼多多上開設的店鋪涉案,連雲港案件凍結的賭資就達1億元。在連雲港案中,犯罪團夥通過編寫小程序爲境外賭博網站提供支付系統,玩家通過支付平合充值後,系統會自動創建虛假電商訂單以完成充值。了解這一案情的人士稱,70億元是指整個賭博流水,借道拼多多電商平臺的賭資80%使用的是支付寶支付:「拼多多上的假店鋪是收賭資,賭客提現則使用支付寶企業賬戶。」
  這並不是拼多多上的店鋪首次被曝涉嫌爲網絡賭博洗錢。早在2019年,就有數家勝鍵拼多多涉賭,而拼多多一邊訴訟媒體侵害名譽,一邊對外披露稱關閉了數萬家涉賭店鋪,並向警方報案。
  從搜索引擎、社交、直播等各類網站和手機應用導流獲客、利用電商平臺和支付通道洗白賭資、空包物流單完成閉環,賭博已經幾乎嵌入互聯網整個生態。
  一條龍設計
  跨境互聯網賭博鏈條極爲複雜:賭博網站便用的服務器往往架設於境外,真正的賭博集團髙層管理人也多身在海外。賭博集團內部組織嚴密、層級繁複。
  7月,廣東茂名破獲的一起涉案金額高達26億元的跨境賭博案件中,賭博平臺IP在境外,50多名賭博集團人員分爲技術組、群控組、財務組、商務客服組。同月,在廣東湛江破獲的另一起涉案380億元的跨境網絡賭博案中,賭博集團設總監、大股東、股東、總代理、代理和會員六層架構,將巨大的賭博網絡分散成不同的上下級管理集團,僅有底層的會員可以參與賭博,上層則逐級提成。
  在境內,這類網站本身並不直接提供支付結算這類涉及食金流轉的服務,而是由各式各樣的中介機構連接起各類互聯網公司的服務,完成整個賭博閉環。其中,有專職生成賭資下注所用的支付二維碼的碼商,去電商平臺開虛假店鋪的碼農,而碼商和碼農都能在所謂「跑分平臺」上領取任務。這類跑分平臺成了各類和支付相關的洗錢等行爲的撮合交易平臺。最終,境內的各類中介和賭博集團通過虛擬幣、地下錢莊等渠道結算並轉移資金。
  這套一條龍的設計,遊走在各大互聯網公司的責任和利益邊緣,既實現了賭博集團的導流和快速支付,又滿足了搜索平臺的廣告收入、電商平臺的刷量需求,還爲物流公司帶來了快錢。
  不無諷剌的是,中國各大互聯網公司目前均在向傳統企業兜售自己的風控系統。它們緣何在賭博黑産面前全面失守?「我們在辦案的時候發現,如果公司的風控或合規部門話語權大,那麽公司的業務違規、違法的概率就會低很多。」無錫方面辦案人員說。
  這確實道破了互聯網的潛規則:除了主觀上可能的僥倖心理,各大互聯網公司之間因爲强力競爭,往往很難合作抵禦犯罪分子,一旦被查處,又相互推卸風控和監管責任。
  爲賭引流終被查
  早在2018年,公安部門在查處境外賭博網站時,就牽出了中國互聯網彩票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集體犯罪」。當年8月,到10月,包括騰訊彩票業務負責人毛邊、新浪彩通負責人耿林、網易體育高管張楠等各大互聯網公司彩票資訊業務負責人或者相關方被警方帶走。其中最主要的問題,就是通過互聯網彩票網站或者應用給境外的賭博集團導流。「中國互聯網彩票行業幾乎被一鍋端。」一位互聯網彩票行業前高管如此形容2018年抓賭的結果。
  互聯網公司涉賭早已不是新聞。9月15日,百度負責整體銷售的「老將」史有才被浙江嘉興警方帶走調查;在史有才層級之下,今年1月被提拔爲百度副總裁、負責KA(大客戶)銷售的李忠軍及其下屬一共七人,曾先於他數周被警方帶走。
  接百度高層的人士告訴記者,史有才放開非法廣告,並且自己從中獲利,無錫、河北等地數家代理商牽涉其中,不少人同期被警方控制。該人士引述其客戶的話稱,包括棋牌遊戲在內的一些灰色業務只能找個別代理商操作,李忠軍等人也都參與扶持新入場的代理商。「無錫的代理商是史有才直接拉進去的『親信』。棋牌推廣非常厲害,這使得無錫的代理商一個月流水過億元。」一位瞭解案情的人士稱。
  目前,騰訊廣告、微信廣告和字節跳動的營銷平臺巨量引擎等,都公開了在平臺上禁投的産品清單,「騰訊系」禁止接入博彩工具、賭博、醫療亂保偉食品和社交軟件等,今日頭條禁止推廣棋牌、捕魚類遊戲等。
  賭資「跑通」拼多多
  2020年7月,賭客王凱從江蘇離職,到上海拼多多總部「討要」賭資已經半年。如19年7月到2020年1月,王凱參與網絡賭博輸掉100多萬元,「其中117萬元資金走的是拼多多,占總流水的八成」。
  王凱的事不是個例。王凱提供時一份實名名單顯示、,從2019年4月到20扣年3月期間,52名參與網賭人員通過拼多多商家向網賭平臺充值總計約1040萬元。這些受訪者的共同點是,絕大部分的賭資是通過拼多多商家充值到網賭平臺的。充值的具體流程是,參賭人員在賭博網站發起充值,網賭平臺會彈出一個收款二維碼,通過支付寶或者微信掃描這個二維碼完成充值,賭博平臺就會給玩家「上分」。
  看似簡單的掃碼付款,背後的流程却是支付了一筆拼多.多平臺的電商訂單。賭客本人並不是真正的電商交易買家。不過,接受賭資的拼多多店鋪是真實存在的,有頁面,也有流水。實際上,店鋪的運營方、收款方、賭資的結算方都不是真正的賭博集團,只能算是打掩護的臨時工。在整個利用電商交易的閉環中,跑分平臺、碼商、碼農等各類平臺和中介才是跑通互聯網賭博流程的黑産核心。
  所謂跑分,最初是指各類硬件設備的測評,但目前跑分平台已經成為賭博產業鏈需求的撮合交易平台。國內的賭博組織方在跑分平台發起包括開設假店鋪、徵集個人二維碼收付款等各類任務需求。參與者從賭資流水中分成。「市面上主流的支付方式都會被跑分平台利用,支付寶、微信支付、銀聯雲閃付、銀行卡都有。」一位從事網安工作的民警稱。
  近年來,央行等監管機構對第四方支付(賭資的流轉一航是由銀行卡走到第三方支付賬戶,這被稱為「第四方支付」)的打擊力度加大後,網絡賭博急需尋找新的賭資洗白方式。「以前跑的都是支付寶和微信的收款碼,人工操作的時間要求特別長,收款碼要求高,經常會異常,不太方便。現在對接了新的模式,就是拼多多,這個通道方便多了。」一個內部人士如此為網絡賭博推銷。
  賭路暢通,查賭艱難。在這張附著於互聯絡各大應用的暗網之上,每個環節都有著自己的利益節點,輕易被賭博公司劫持,而風控的技術性理由則層出不窮。
(原瑞陽、葉展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