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申遺二十年

  第44届世界遺産大會上,「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項目又一次被提交審議。泉州石獅海岸邊的石湖碼頭,是有著千年歷史的古渡口,曾經聚滿船舶,火把徹夜長明,中國的瓷器、絲綢、茶葉等貨物被運上船,銷往世界各地,又拉回滿滿的外國香料、象牙、人參。明代實行海禁後,碼頭就沉寂了。而如今,這裏成爲了重要的歷史文化遺産。
  泉州啓動申遺至今整整20年,其間幾經波折,主題多次調整。如今,泉州作爲東方第一大港的輝煌過往,將被更多人知曉。
  「漲海聲中萬國商」
  7月7日午後,郭增沛騎著一輛電動車,穿梭在泉州石獅石湖村裏。他在石湖碼頭保護管理站上班,主要管理兩個遺産點:管理站門外的石湖碼頭和村子另一邊的六勝塔。兩者都名列此次申遺的22個遺産點之列。
  雖然通過挂在辦公室牆上的屏幕,他們能實時看到每個遺産點8個角度的監控畫面,但每隔兩個小時,他要和同事輪班騎車去六勝塔巡查一遍。管理站裏有三名管理員,每天都有一人睡在站裏,保證24小時有人值守。
  1993年出生的郭增沛是本村人,2017年在大學念完工商管理專業後,遇到石獅市博物館招人,就應聘了這個職位。管理站是石獅博物館下屬機構,平時工作就在村裏。小時候,他在老碼頭游泳、摸魚、撿貝殼,在一塊平緩的礁石上玩耍。20年後他才知道,這塊龜背一樣的礁石,曾被用作渡口長達數百年。這個由唐代航海家林鑾開闢幷命名的古渡口「林鑾渡」,曾是外國商船進入泉州港的第一個停靠站。
  泉州申遺期間,碼頭熱鬧起來,考察團不斷,他講解了四五百場。這塊陪伴他長大的礁石,仿佛就要重新被世界看到。
  泉州申遺的22個遺址點相當分散,從海濱到古城再到山區的窑址,最遠的彼此相距近100公里。
  遺産點最密集的地方是古城區。鯉城區是泉州古城所在地,一公里的塗門街自西向東貫穿古城中心地帶,一千年前,儒家、道教、伊斯蘭教的廟觀就在這條街上做起了鄰居。
  塗門街西頭坐落著泉州府文廟,是中國東南地區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的文廟,象徵著儒家文化。文廟東側200米,有一座中國現存最古老的伊斯蘭教清淨寺,仿照叙利亞大馬士革禮拜堂而建。再往東100米,道教關岳廟至今香火鼎盛,信衆們可以掃描二維碼捐贈香火錢。
  佛教的寺廟在塗門街北邊一公里,泉州開元寺以中國古代最高石塔——東西雙塔聞名,也是弘一法師的圓寂處。有些奇怪的是,大雄寶殿廣場的須彌座下,却壓著73塊人面獅身石刻,有濃厚的古希臘和古印度風格,是從廢圯的印度教寺搬過來用的。文廟院裏石欄頂端坐著的小象,也是印度教風格。
  泉州有「世界宗教博物館」之稱,10至14世紀的宋元時期,伊斯蘭教、印度教、摩尼教、天主教、猶太教等外來宗教在此傳播,本土的佛教、道教和民間宗教千百年來也興盛不衰。如此衆多的宋元宗教建築保留至今,在全國極爲罕見。而各種宗教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裏相安無事,甚至彼此交融,這在世界範圍內也十分奇特。
  現在,熱熱鬧鬧的塗門街與全國任何一個城市的鬧市區幷無二致,但如果時間倒回一千年前,這裏滿街走著各種膚色的外國人。從人口來看,國際化程度遠高於現在,堪比大唐長安或美國紐約。
  宗教隨著經濟興盛,各宗教彙集泉州的時代,正是泉州作爲東方大港的鼎盛時期。泉州的全盛時期是宋元年間。北宋中期超過明州,南宋末年超越廣州,成爲「東方第一大港」,與近百個國家有貿易往來。
  「那是中國的大航海時代。」福建省海洋文化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泉州市政協原副主席李冀平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創造了一條自由的航海貿易之路,歐洲人來也自由,中國人去也自由。」
  當時泉州遍種刺桐樹,外來商人就以「刺桐城」指代泉州。意大利人雅各•德安科納1271年至1272來到泉州,他看見秋天滿城刺桐一片火紅,夜裏忙碌的碼頭火把通明,日日夜夜一片光明,寫下游記《光明之城》。
  在那之前,泉州的發展源自西晋末年,永嘉之亂後西晋滅亡,人口大規模南遷,其中有八個中原大姓到福建定居。流散到泉州的人懷念故土,將流經泉州的河流起名晋江。南下精英帶來了中原文化,包括閩南語,就發源自古代河南話。隋唐時期,泉州繼續發展成更大的城市,天寶年間(742~756年)泉州港已號稱「市井十洲人」。
  從唐至元,泉州影響力遍及亞歐。意大利人馬可•波羅說:「商貨寶石珍珠輸入之多竟至不可思議。」伊斯蘭教創始人穆罕默德也說:「求知要不遠萬里,即使遠在中國。」傳說他派出兩位聖徒來泉州傳教,死後葬在靈山聖墓——也是此次22個申遺遺産點之一。
  自明朝實行海禁以後,東方第一大港逐漸衰落,郭增沛老家的渡口被廢弃。幾百年後泉州再次聞名,是因爲僑鄉和衆多運動品牌。
  重新發現古泉州
  上世紀90年代,古泉州被世界重新發現。1990年至1991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組建海上絲綢之路考察團,乘坐阿曼國王捐贈的「和平方舟」號考察船,從西至東重走海上絲綢之路。考察團在泉州待了6天。
  這次考察具有標志性意義,泉州人將考察經過和考察團成員手寫簽名都刻在了九日山上,緊挨著千年前的那些祈風石刻,面積比最大的祈風石刻還要大數倍。古代冬夏兩季,地方官主持盛大儀式,祈禱出海和回家的船隻順風順水,幷把祈風的祭文刻在山上。在這裏,風比雨更重要。
  這些外國人一路走一路感嘆,領隊迪安博士稱,在泉州的考察將整個考察活動推向高潮。他將草庵遺址的摩尼光佛造像稱爲此次考察的最大收穫。摩尼教已經在全球銷聲匿迹,泉州草庵竟罕見地保存著一尊摩尼教佛像,後來被用作世界摩尼教協會的會徽。
  爲了安排各項考察活動,泉州專門成立了一個副市長牽頭的辦公室,時任泉州市文物局局長陳炳琨是辦公室副主任。他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當時花了很長時間安排路綫、布置會場。考察團是大年初一到的,那年春節經常下雨,但各處都組織了熱情高漲的歡迎隊伍。
  隨後整個90年代,「海上絲綢之路」的研究在泉州熱起來。1999年5月,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亞州文化官員理查德•美格哈特提醒泉州官員,可以考慮申報世界文化遺産了。他建議將衆多散落的文物遺迹像珍珠一樣串起來,「打包」申遺。
  中國於1985年加入《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産公約》,1987年成功申報首批6處世界遺産,包括長城、故宮、莫高窟、泰山等。1999年之前,中國申遺僅有十幾年歷史,福建尚無一處世界遺産,泉州更是毫無經驗。「原來沒這個意識,一點都不懂。」陳炳琨回憶,於是找了一些專家來,開始一個個篩選遺産點。
  泉州申遺步伐加快,2001年4月正式啓動。陳炳琨說,當時希望能在幾年之內申遺成功,不過到他2006年退休那年,泉州史迹剛剛列入中國世遺預備名單,還沒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申報。「沒完成任務,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嘆了口氣,語氣十分遺憾。
  那幾年,他不僅是泉州申遺的執行者,還是一個宣傳員。當時陸上絲綢之路項目申遺進展更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在西安、敦煌、杭州、喀什辦過幾次會議和考察活動,他趕到現場,挨個給專家發資料,請大家關注泉州。
  最終在2018年,泉州以「古泉州(刺桐)史迹」爲主題串聯16個遺址點,首次提交世界遺産大會審議,結果被「發還待議」。這意味著,中國需要補充信息後重新提交申請幷接受審議。參與審議的咨詢機構國際古迹遺址理事會認爲,部分遺址點與海上貿易路綫的關係沒有得到很好的說明。
  2020年,國家文物局確定古泉州將再次申遺,主題改爲「泉州:宋元中國的世界海洋商貿中心」,幷新增安平橋、順濟橋、市舶司遺址、南外宗正司遺址、安溪青陽下草埔冶鐵遺址、德化窑遺址6個遺産點。
  「從技術層面對申報項目進行了重大調整。」國家文物局世界文化遺産司負責人張磊說,「主題更加鮮明,價值闡述更加清晰完整。」
  新增的遺産點多爲考古遺址,不乏2018年之後的新發現。市舶司是朝廷設置在泉州管理海洋貿易事務的行政機構,南外宗正司則專門用來管理遷居泉州的宋代皇族,這兩處遺址增强了對宋元時期泉州港制度建設的闡述。
  而安溪冶鐵遺址和德化窑遺址,讓泉州在貿易港口之外,作爲製造業中心的一面也豐滿起來。當時從泉州港起航的貨船,很多貨物就是當地生産的。德化白瓷享譽歐洲,安溪鐵鍋出口海外,以及著名的「刺桐緞」和茶葉、金器、漆器等等。據雅各在《光明之城》中記載,有作坊雇傭工人多達千人。
  1987年,廣東陽江海域發現一艘南宋沉船,被命名爲「南海一號」。這艘「福船」滿載瓷器、金銀器、漆器、鐵鍋等貨物,像一隻「時間膠囊」沉在海底。經過長達30餘年的調查、打撈、考古,已清理出18萬餘件(套)文物,這些中有相當一部分産自泉州。
  此前沒有把這些遺址納入申遺項目,也有一些難以言說的隱情。陳炳琨說,十幾年前曾考慮過納入德化窑址,但窑址距離市區近百公里,有人覺得一路上農村「破破爛爛」,「怕專家看了心理感受有影響,就砍掉了」。到現在,環境整治後情况已經好很多了。
  文物保護對標世遺標準
  通過監測網絡,所有22個遺址點的信息都實時彙聚到泉州遺産監測中心,每個遺址點還有專人管理。每處遺址面對的風險都不一樣,有的怕火,有的怕風,有的怕水。晋江市文保中心主任吳金鵬對臺灣頻發的地震極爲敏感,地震局一發臺灣地震的消息,他就第一時間轉發給文保員陳敬文,提醒他去安平橋看看。臺灣地震半天至一天後,地震引發的水波會傳導至泉州,給晋江安平橋造成輕微的衝擊。四級以上的地震,可能會讓一些橋板的裂縫擴大1厘米。
  雖然歷代都有修繕,800多歲的安平橋畢竟已經年老,上世紀80年代大修之後,前幾年361個橋墩中又有十幾個發生沉降,2019年加固了其中四個。整體修繕計劃已經報國家文物局同意,由國字頭的中國遺産研究院負責總體規劃。
  多年推動申遺,泉州市文物保護都按世遺標準對標。安平橋裝上了監測器,可以觀測橋墩竪向沉降和橫向開裂,也爲研究地震的影響積累數據。孤立海邊的六勝塔,雖然抵禦過八級地震而不倒,但現在也安裝了紐扣大小的監測器,能報告塔身細微的位移。
  安平橋筆直地橫跨在海灣上,361座橋墩托起2.5公里石板,是中國現存最長的跨海石橋。「放在今天就是港珠澳大橋。」吳金鵬不無驕傲地說。安平橋曾經是泉州海陸聯運系統的節點,到港貨物經此運往內陸,打通了泉州灣向南到漳州、廣州的運輸通道。
  泉州市北邊還有一座洛陽橋,打通了泉州港向北到福州和內陸的通道;城內的順濟橋,則是貨物與商人進出城的通道。安平橋、順濟橋是此次申遺新增的遺産點。「這三座橋將泉州南北通道全部打通了,一起列入申遺是非常好的。」吳金鵬說。
  這三座橋作爲宋元時期泉州100多座橋的代表,勾勒了水陸聯運的大致脉絡。再加上商船抵達泉州港前看到的航標塔——六勝塔、萬壽塔,船舶停靠的港口——江口碼頭、石湖碼頭,七處遺址點還原了整個水路聯運體系。在這次申遺中,這七處遺址被打包歸納爲一組「運輸網絡」。所有22處遺址點被分門別類:制度保障,城市結構,多元社群,商品産地,運輸網絡。
  相比於此前的申遺文本,如今對遺産點的梳理和闡釋更爲清晰,這些遺址能够更完整地講出作爲港口和商貿中心的泉州港是如何運行的。福建省海洋文化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泉州市政協原副主席李冀平總結:「要詮釋好古泉州的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和制度文明。」
  李冀平早先在宣傳部門工作,1991年參與了接待聯合國教科文組織那次著名的考察,後來一直做古泉州海洋商貿相關研究。前幾年,他陸續訪問了古泉州海洋商貿沿綫的斯里蘭卡、摩洛哥、阿聯酋、印度等國,一路看下來,覺得古泉州的精神遺産,最重要的就是和平。
  「這是歷史帶給今天的啓示。」他說,「世界各國、各種文化是可以和平相處、共同發展的,一千年前我們就已經做到了。申遺之後要講好這個故事。」
(倪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