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倉皇撤離 政府迅速垮臺塔利班為何那麼強?

  這可能是二戰之後,一個國家政府軍最倉皇、最狼狽、最迅速的一場軍事潰敗。
  8月12日,塔利班攻陷了阿富汗西部的省會城市扎蘭。然後,政府軍就像是多米諾骨牌一樣,紛紛倒下。30多萬接受美國訓練,裝備了精良美式武器的軍隊紛紛投降或逃跑。塔利班幾乎沒遇到像樣的抵抗,三天後,他們長驅直人,攻陷了首都喀布爾。
  8月15日,總統阿什拉夫•加尼逃往國外。數十位持槍的塔利班戰士進入喀布爾總統府,穿過大廳,在總統辦公桌後坐下。總統府上方的阿富汗國旗被拆下,換上了塔利班的白色旗幟。
  8月19日,塔利班官方發言人在社交媒體宣布了阿富汗伊斯蘭酋長國的成立,這與他們在20世紀90年代末掌權時所使用的名稱相同。塔利班還決定將這一天定爲阿富汗的獨立日,紀念其「擺脫殖民統治」,成爲一個獨立國家。
  在距離9‧11二十周年紀念日不到一個月的時候,塔利班重新獲得了這個國家的最高權力。
  自從美軍決定撤離阿富汗,人們就在擔心塔利班會重新崛起。只是誰也沒想到,他們來得如此迅猛。
  8月19日,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應約同英國首席大臣兼外交發展大臣拉布通電話時,明確提及了中方態度。
  王毅說,阿富汗問題已從軍事解決進入政治解決的關鍵階段,應重點關注幾個方面:一是塔利班能否團結阿富汗人民,建立符合本國國情、開放包容的政治架構,奉行溫和穩健政策,避免引發新的衝突甚至內戰。
  二是阿當汗能否同恐怖主義劃清界綫,堅決打擊各種恐怖組織,避免再次成爲恐怖分子聚集地。
  三是國際社會能否發揮建設性作用。國際社會應充分尊重阿獨立主權和人民意願,多對話、多引導,不能先入爲主,不能越俎代庖,更不能把阿作爲地緣政治競技場。
  無法改變的國家
  喀布爾的淪陷,震驚了世界。
  當天晚上,60個國家發表聯合聲明,呼籲「希望離開該國的外國國民和阿富汗人安全有序地離開」;
  歐盟各國外長,緊急召開視頻會議,商討阿富汗局勢,決定必要時和塔利班對話;
  美國總統拜登趕緊和盟友英國首相約翰遜打了一通電話,討論應對之策,他們還決定,幾天後召集G7其他幾個國家的領導人綫上開會,應對阿富汗局勢變化。
  相比世界的震動、民衆的恐慌,阿富汗政治層面卻並無太大波瀾。
  政府各級部門都有序地向塔利班投降,整個過程平靜得出人意料,只是偶爾發生一場激烈戰鬥。時任總統加尼在一條以「親愛的同胞」爲主題的推文中表示,爲了防止流血事件發生,他做出了離開阿富汗的「艱難選擇」,並呼籲塔利班「保護阿富汗的名譽和榮譽」。然後他就逃跑了。
  從美國總統布什發起阿富汗戰爭開始,美國爲這個國家已經投入了兩萬億美元,但他們仍然沒有建立起一支願意爲這個政權戰鬥並犧牲的軍隊。從特朗普到拜登,持續發表要撤軍的公開聲明,更使整個阿富汗政府軍士氣下降。因此,當今年美國和北約部隊真開始撤離,阿富汗政府軍便迅速瓦解了。
  這是美國在國外領土耗時最長的一場戰爭。只是他們發現,二十年時間並不足以改變這個國家。美軍最終沒有實現任何目標:自由和民主的政權、包括女性權利在內的世俗化社會以及摧毀塔利班。
  2020年2月,特朗普政府與塔利班簽署一項協議。其主要目標是爲撤軍做準備,讓阿富汗領導人和塔利班爲新政府和憲法協商政治路綫,減少暴力並最終達成長期停火。
  但塔利班的暗殺和襲擊行動並沒有停止,喑殺對象包括政府官員和安全部隊成員、地方官員和村落長老、新聞工作者和人權工作者。同時,塔利班還報復性地處決了投降的士兵。
  由於戰場上的强勢地位,塔利班在談判中始終占上風。他們從未明確承諾願意分享權力,反而暗示將尋求權力的壟斷。塔利班也從來沒有放棄創建一個受嚴格伊斯蘭教法管轄的國家的願景。
  特朗普的繼任者、美國現任總統拜登承認,經過近20年的戰爭,美國顯然無法將阿富汗轉變爲一個現代、穩定的民主國家:無論美軍停留多久,塔利班都不可能被制服。
  在塔利班占領喀布爾一天後,聯合國安理會召開了緊急會議。聯合國秘書長安東尼奧•古特雷斯發出了警告,但也默認塔利班已經控制了阿富汗,外國軍事干預的時代結束。
  「在這個嚴峻的時刻,我敦促各方,尤其是塔利班,採取最大的克制,以保護生命並確保滿足人道主義需求。」古特雷斯說,聯合國仍然致力於在阿富汗提供援助和其他服務。他還敦促所有其他國家,「接收阿富汗難民,不要進行任何驅逐」。
  塔利班的第一次崛起
  阿富汗戰爭持續了二十年,阿富汗人民也被世俗政權統治了二十年——雖然阿富汗政府的掌控範圍,似乎從未超出過喀布爾地區,但至少,很多地方也沒有處於塔利班控制下。
  很多阿富汗人,已經不大瞭解塔利班會怎樣統治一個國家了。
  阿富汗的塔利班,最初是在1994年阿富汗內戰時期出現的,那時它的形象與如今大衆認知截然不同。
  塔利班創始人和最初領導者叫毛拉•穆罕默德•奧馬爾,他是抗蘇戰爭吋期的老兵。1994年,當地軍閥洗劫了一所學校並擄走了幾位女學生,奧馬爾帶著群衆去追擊軍閥奪回了女學生。
  奧馬爾成爲了城鎮裏羅賓漢般的勇士。隨後,他宣稱,穆罕默德托夢告訴他去攻打軍閥,就這樣,他建立起了自己的武裝部隊。
  當時,塔利班成員主要來自阿富汗與巴基斯坦邊境的難民營。這裏的難民營建立於1970年代,居住人數一度多達上百萬人,得到的援助十分有限,且僅僅是物質方面的。
  在難民營長大的孩子,沒有受到過系統教育,當然也找不到工作。他們對古蘭經所知不多,卻有著强烈的、本能般的宗教狂熱。這些孩子長大後,往往都會成爲塔利班的信徒。
  塔利班在內戰中能够獲勝,很大程度上源於美國和巴基斯坦的支持。由於奧馬爾「勇救女學生」的壯舉,當時的塔利班在民衆中有著良好的口碑,而且美國和巴基斯坦政府都認爲,這一新興的民間武裝部隊缺乏政治經驗,方便操控。
  此外,塔利班主要由普什圖人組成。到了內戰後期,軍閥部隊已經疲憊,爲了儘快結束戰爭,許多普什圖人倒向塔利班,也導致了塔利班的迅速崛起。
  1996年,塔利班人主喀布爾。那個時候,很多人都還以爲塔利班宣揚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只是一種戰略性手段,一旦他們執掌政權,就會進行政治性的妥協。
  但很快,人們就發現自己想錯了。
  根據伊斯蘭原教旨主義,塔利班對男性和女性都有嚴格的著裝要求,男性必須蓄須、女性必須蒙面穿罩袍。女性被禁止上學、參加工作和體育活動;電影、音樂和電視也都被禁止。伊斯蘭教中許多古老的刑罰都被恢復,如用砍手來懲罰盜竊、對同性戀者處以石刑。
  儘管塔利班政權在2001年就被推翻,但在它曾經的高壓推動下,極端主義的宗教文化對阿富汗影響愈加深厚。時至今日,大部分農村地區的女性仍然穿著罩袍被關在家中,這已經成爲一種習慣。
  一些人甚至會認可極端組織的恐怖手段。在2013年的一項民意調查中,39%的阿富汗人認爲「自殺襲擊常常或有時是正當的」;另一項民調中,57%的阿富汗人認爲政治和宗教不應當分離,宗教領袖有權介入政治。
  根據阿富汗國防部公示的一份調查報告,在2020年2月美國代表與塔利班簽署和平協議草案之後的45天裏,塔利班在全國發動了4500多次大大小小的軍事進攻和爆炸襲擊,較2019年同期增長了70%。
  而在2021年第一季度,針對平民和非軍事目標的襲擊頻率相較去年又上升了37%,至少2038人因此死傷。這些都表明,二十年後的塔利班並沒有放棄依靠恐怖襲擊和原教旨主義來進行統治的方式。
  喀布爾24小時
  塔利班進入喀布爾的24小時內,數千名美國和英國軍隊抵達喀布爾的國際機場,以幫助撤離外交官、援助人員、戰敗政府及其雇用的數萬名阿富汗人。
  軍用直升機前往各大使館,將外交官和工作人員送往喀布爾軍用機場。而在隔壁的民用機場,數以萬計的阿富汗平民哭喊著央求航空工作人員爲他們安排到出境的民航班機。
  在社交媒體上流傳的一則視頻裏,絕望的阿富汗平民爬上飛機起落架,在飛機起飛後墜亡。
  名義上,阿富汗的國際和國內航班都在繼續運營,但大部分航班已經取消,爲軍用飛機騰出空間。機場一片混亂,停放飛機的跑道上擠滿了人,那些有機票的人也不確定他們的航班是否會到來。有資格坐上航班的人會戴上特殊的手環,表明他們是非戰鬥人員。
  喀布爾城中,充斥著更加恐慌和混亂的場景。大部分商店都關閉了,街道被裝滿行李的汽車堵滿,人們蜂擁到銀行取錢,以至於銀行守衛不得不鳴槍來驅散人群。他們沒有手環,只能被困在城裏。
  監獄的囚犯趁亂越獄,許多人正是塔利班成員,他們在城中肆意搶劫。
  塔利班已經控制了阿富汗的所有過境點。數千人在拼命申請護照,排起長隊,哈米德•哈希米(Hameed Hashimi)。晨三點就趕來排隊了,但直到早晨八點還在等。「作爲普通人,拿到護照太難了,」他告訴vice新聞,「但國會議員和當權者可以很快爲他們的親屬拿到護照。」
  最後,由於塔利班的到來,辦理護照的大樓被迫關閉,許多人空手而歸,沒有人知道護照部門何時會恢復運作。即使是持有護照的人,獲得其他國家簽證、購買機票也非常困難。
  阿富汗駐聯合國大使古拉姆•伊薩克扎伊表示,喀布爾居民報告說,塔利班已經開始搜查房屋,登記姓名。他說,人們「現在生活在絕對的恐懼中」。
  與政府會談的塔利班首席談判代表穆拉•阿卜杜勒•加尼•巴拉達爾,則對阿富汗全境的勝利表示祝賀,「現在將展示我們如何爲國家服務,」他說,「我們可以確保我們的國家擁有和平的生活和更美好的未來。」
  在喀布爾市中心,人們開始把街道上女性的廣告和海報塗掉或摘除,爲應對塔利班接管做準備。許多警察也放棄了崗位或換上便衣。儘管塔利班發言人表示要尊重言論自由,但在電視上,宗教節目已經取代了大部分以往的日常節目。
  8月16日,塔利班進入喀布爾的第二天,恐慌過去之後,這座城市變得異常空曠寂靜。人們待在家中,不安地問著同一個問題:「塔利班回來了,我會怎麽樣?」
  女人和孩子
  一群阿富汗婦女來到喀布爾總統府附近,揮舞寫著標語的紙張,要求享有工作、教育和政治參與的權利。就在旁邊的一輛卡車上,幾名全副武裝的塔利班戰士默默看著她們。
  8月17日,伊朗記者馬西赫在社交媒體發布了記錄下這一場景的視頻。「這些勇敢的婦女走上喀布爾街頭抗議塔利班,」馬西赫寫道,「我希望有更多的女性和男性加入她們。」
  這不是近期在喀布爾出現的唯——場集會示威。在賈拉拉巴德,人們在「8•19阿富汗獨立日」的前一天騎自行車遊行,揮舞著綠、紅、黑三色的阿富汗國旗;在霍斯特,人們揮舞著阿富汗國旗封鎖道路,抗議塔利班的占領和可能即將到來的高壓統治。在這些集會上,都有民衆死亡或受傷的情況出現。
  在所有爲自己未來生活擔心的阿富汗人中,女性的憂慮更重。
  阿富汗電影公司負責人薩拉•卡裏米在社交網絡上發布了一篇求助信,呼籲全世界關注塔利班占據後阿富汗的女性處境。她拍下了自己步行逃跑時的情景,「塔利班已經抵達這座城市。我們在逃跑。」她緊緊抓住頭巾,氣喘吁吁大聲地呼喊。
  塔利班也清楚國際社會以及國內民衆的擔憂,他們很聰明地實施了懷柔政策。掌控住局勢後,塔利班很快宣布對阿富汗實行「大赦」,並敦促人們回歸工作崗位,試圖平復整個城市的慌張情緒。
  塔利班發言人蘇海爾•沙欣(Suhail Shaheen)接受BBC採訪時表示,阿富汗人民「不應該有任何擔憂」,塔利班「希望避免流血和破壞」,和平移交權力。「我們希望所有大使館繼續他們的工作,」他說,「女性不應該害怕,她們可以正常生活。」
  塔利班文化委員會成員埃納穆拉•薩曼加尼就全國的治理發表評論稱,「伊斯蘭酋長國不希望女性成爲受害者,根據伊斯蘭教法,她們應該在政府結構中。」
  但民衆對這種說法表示懷疑。22歲的扎伊納布•侯賽尼(Zainab Hussaini)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繼續攻讀政治碩士學位,或者繼續她的健身房鍛煉。她更害怕「被囚禁或被脅迫、遭受强奸和虐待」。扎伊納布說,「在塔利班統治下生活是一段痛苦的經歷。沒有什麽是塔利班做不出來的。」
  作爲首都的喀布爾是阿富汗屈指可數、勉强實加了美國領導人承諾的「和平、繁榮、女性權利」的城市之一。但現在,這裏的居民們都在害怕,美國人的離去會把這些一並帶走。
  亞倫瞭解塔利班統治下的國家是怎樣的。1990年代,他上小學,被迫坐在光禿禿的地上,沒有陰凉處,在45度的高溫下戴著黑色頭巾。化學、數學、物理和幾何都從他的學校課程中删除,取而代之的是阿拉佰語書籍。
  每個人,包括兒童,都被迫每天五次祈禱和去清真寺,如果他們不這樣做,他們將受到懲罰。「由於壓力和焦慮,我幾乎沒有從學校學到任何東西。」他在媒體採訪中說。
  當2001年美國人侵,將這個國家從激進組織的控制下解救出來,亞倫發現,「我們有了充分的自由:想穿什麽就穿什麽,想吃什麽就吃什麽,隨時隨地旅行,刮鬍子,聽音樂,去看電影,加入俱樂部」。
  但在2003年,布什政府發動了「全球反恐戰爭」,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伊拉克,使得阿富汗成爲了「被遺忘的戰場」。2008年的全球性經濟危機,更是迫使美國政府將重點轉向國內,削弱了對外承諾的援助。
  塔利班的自殺式炸彈襲擊者開始襲擊公共城鎮、市場和遊樂場。2012年,亞倫感到自己的生命處於危險之中,這時他決定逃離這個國家。
  據中國戰地記者劉怡的報道,在美國撤軍前,喀布爾街頭就已經出現了越來越多的英語培訓班海報。在這個識字率低於四成、充斥著槍聲和爆炸聲的國家,貧困的父母們寄希望於他們的下一代。他們拿出自己的畢生積蓄將孩子送進英語培訓班,希望他們能够儘早離開這裏。
  聯合國難民署(UNHCR)也承認,阿富汗衝突對婦女和兒童造成的損失最爲慘重。「我們特別擔心衝突對婦女和女孩的影響。」難民署發言人沙比亞曼圖在日內瓦的新聞發布會上說,自5月底以來,被迫逃離的近25萬阿富汗人中,約有80%是婦女和兒童。
  在阿富汗本土以外,世界其他國家和地區的阿富汗裔,也都對塔利班的再度奪權感到憂慮。8月15日,超過300名阿富汗裔美國人聚集在白宮門前揮舞著「救救阿富汗孩子」和「美國背叛了我們」的標語,表達對拜登政府的不滿。
  一再失敗的現代化之路
  拜登也很無奈。
  不是美國不努力,而是阿富汗太複雜。在美國到來前,阿富汗就曾經有過數次現代化改革,結果都失敗了。
  1919年至1929年在位的阿曼努拉國王,被稱爲阿富汗現代化之父,他帶領阿富汗脫離了英國的殖民統治、進行農業改革、興建現代化工業設施,甚至在憲法中規定女性有平等受教育和參加選舉的權利,這在當時的國際上都是相當前衛的。
  但阿曼努拉國王的改革嚴重影響了部落長老和地主階層的利益。這些人控制著阿富汗廣大的鄉村地區,是傳統秩序的既得利益者和堅定捍衛者。
  於是,他們教唆農民發動全國性的起義,推翻了阿曼努拉國王的政府。
  如果要問「阿富汗是如何走到了今天這一步」,便不得不提這個國家歷史的特殊性。
  阿富汗被稱作「帝國的墳場」,往日的大英帝囝、蘇聯都曾在這裏嘗到失敗的滋味。這一次,又輪到了美國。
  在阿富汗,地理環境、部落政治遠比軍事戰略更加重要,偏遠山區的部落長老自治區和塔利班占領區,都是美軍難以觸及的。
  整個二十世紀,阿富汗一直處於殖民或是戰爭的狀態中,從來沒有進行過成功的現代化建設乃至國家建構。
  由於多山的地形,社群之間溝通交流不便,阿富汗的傳統政治形式是部落長老自治,直到18世紀才建立起中央集權的統一王朝。
  即便是在王朝時期,也只有大城市完全受王室掌控,鄉村地區的部落長老依然享有很大權力。
  同時,阿富汗又是一個多民族的國家。但阿富汗的主體民族普什圖在總人口中只占40%至50%的比例。因此,雖然歷史上普什圖是阿富汗統治者的主流,但微妙的民族矛盾始終存在。
  而伊斯蘭教作爲阿富汗的傳統宗教,始終在民衆生活中占據著重要的位置,宗教領袖享有很高的社會地位。這也一定程度上造成阿富汗的社會階層流動十分緩慢,直到20世紀60年代,全國還只有兩萬多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
  在部落自治制度、敏感的民族矛盾和嚴格宗教傳統的三重夾擊之下,阿富汗的現代化改革始終難以推行。
  在阿曼努拉國王被推翻後,歷任執政者都不再敢進行大規模的改革。直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時任總理達烏德親王提出學習蘇聯模式,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農業集體化和大規模工業化的改革。
  而在阿富汗這樣一個貧窮、階級分化嚴重且缺失强有力中央政府的國家,這樣的改革勢必無法推行。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連綿不絕的戰爭又在阿富汗拉開帷幕。從軍閥混戰、蘇聯人侵到美國發起阿富汗戰爭,這個國家的現代化進程被一次次打斷,進行國家建構的嘗試一次次失敗。
  今天的阿富汗仍保留著許多前現代的社會特徵,現代化的政衍表達在這裏根本不存在,因爲阿富汗人從來不瞭解所謂「現代化」是怎樣的社會結構。
  在這樣的環境裏,宗教的力量就更加重要,宗教組織也成爲唯一具有公信力的機構,暴力則成爲達成政治目的的首選方式。這也是塔利班在1996年能成功上臺的社會基礎之一。
  2001年,基地組織發動9•11襲擊數周後,美軍對阿富汗境內的恐怖組織和塔利班目標發動了襲擊。美軍迅速推翻了阿富汗塔利班政府,基地組織領導人本•拉登及其他指揮官則逃到了巴基斯坦。美國沒有再追擊他們,而是將重點轉向在阿富汗建立一個西方式民主政府,重建這個傷痕累累的國家,希望能推動阿富汗再一次進入現代化的軌道。
  墮落的政權
  美國在阿富汗花費的兩萬億美元並不是沒有取得一點成效。
  在一些省會城市,新的學校、醫院和公共設施被建立起來。在塔利班統治下被迫待在家中的女孩們得以進入學校,參加工作,並在議會和政府中任職。阿富汗也獲得了許多國際援助,改善了一些基礎設施,比如鄉村地區的供水問題得以解決。
  但用了二十年,這個國家並沒有一個能够支撑社會正常運轉的結構。
  由美國扶持的阿富汗的歷届政府都相當無能,他們完全依數以億計的資金被盜竊或挪用,政府沒有足够能力去維護農村的基礎設施,更多直接的改善還是集中在個別大城市,政令也無法延伸到城市之夕蔔的鄉村地區。
  作爲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阿富汗政府一直面臨著嚴峻的財政危機。據世界銀行的估算,阿富汗政府大約75%的開支來源於國際援助,近年來援助縮水,導致政府在安全和戰爭方面投人的資源更加有限。尤其是阿富汗政府安全部門從美國拿到的工資極低,這導致政府軍內部人心動搖,塔利班很早就滲透進了其中。
  這些經濟援助還放大了國內許多問題,它們高度依賴外國人的存在,卻沒能刺激本地就業。美國在過去二十年裏,僅僅建造了喀布爾城中由使館、NGO和各種外事機構構成的一片區域。這一區域被稱作「綠區」而在被混凝土防爆牆和檢查站包圍的燈火輝煌的綠區之外,夜晚的喀布爾總是一片黑暗。
  美國每年撥款數十億美元爲美國軍營安裝空調,從卡塔爾、沙特阿拉伯和科威特的基地爲軍人們空運食品和衣物。當地窮人常常聚集在垃圾箱附近撿拾物資,這導致喀布爾邊緣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貧民窟。
  美軍的占領還帶來了鴉片産量的暴增。塔利班統治時期,鴉片生産被嚴格監控,而在美國扶持的阿富汗政府時期,阿富汗占到了全球海洛因市場的90%。因此,也有人懷疑這是一場新的「鴉片戰爭」。如今阿富汗有十分之一的年輕人是鴉片成癮者,而爲美軍服務的阿富汗各部門則從中獲得了數萬億美元的利潤。
  至於女性權益,在「綠區」之外,也沒有明顯的變化。一位流亡國外的阿富汗女權主義者指出,阿富汗婦女有三個敵人:西方占領、塔利班和由各方軍閥組成的反塔利班力量。
  奧巴馬政府的駐聯合國大使鮑威爾在自傳《理想主義者的教育》中指出,美國在阿富汗塑造的實質上是一個VICE(vertically integrated criminal enterprise)政權,即墮落的政權。在這樣一個充滿部落、民族和宗教關係的前現代社會,美國式的民主政治完全水土不服。
  塔利班會更溫和嗎?
  塔利班能够如此迅速且出乎意料地占領整個阿富汗,可以說是「天時地利人和」的結果。
  阿富汗總統阿什拉夫•加尼是一位西方化的學者,他曾被視爲2009年阿富汗實現GDP增長率高達20.6%的頭號功臣,被稱爲「亞洲最佳財長」。2013年當選總統時,人們都對他寄予厚望,但當時的政府早已因裙帶關係和普遍腐敗而潰爛不堪。
  加尼繼承了前總統通過扮演普什圖民族主義者來强化自己統治合法性的策略,允許塔利班成爲合法政黨並保留其南方控制區,並以此開啓國內和平談判。
  同時,他試圖改變前總統卡爾扎伊留下的分肥政治盛行的局面,結果卻將許多原本可以聯合的政治力量推離了自己,樹立了大量政敵。
  2019年中旬,阿富汗政府內部的勾心鬥角到達了頂峰。此時塔利班也意識到,與這樣一個臃腫繁雜的政府談判難以得出結果.不如直接與美國達成協議。
  美國政府也不滿阿富汗方面的遲緩行動,就這樣,一份沒有阿富汗政府參與的阿富汗和平協議在2020年簽署。
  一位阿富汗高級官員說:「就像是在一間人滿爲患的黑房子裏,大家相互推搡、撕打。你無法指責任何人,因爲所有人都可能是作惡者。」
  《阿富汗分析》的創始人在分析喀布爾陷落的原因時指出,阿富汗政府沒有擔負起相應的防務責任,政府職員和軍警也因爲長期拖欠工資士氣不髙,警察系統缺少培訓、人員不足且腐敗盛行,難以發揮作用。加之多年來阿富汗政府軍一直和以美軍爲主的北約聯軍協同,而聯軍在攻擊塔利班時曾導致許多平民傷亡,因此一般平民對政府缺乏信任,這也給了塔利班機會。
  拜登撤軍,其實並不是塔利班迅速勝利的決定性因素。
  阿富汗政府和軍隊都有著致命的弱點,在準備充足的塔利班面前,他們不堪一擊。況且自4月以來,已有包括基地組織在內的20個武裝團體與塔利班並肩作戰。
  在今年的作戰中,塔利班也明顯變得更加靈活機動。《阿富汗分析》在一篇深度調查報告中指出,過去數年中,塔利班已經在政府軍控制的城鎮地區之外培養穩定的軍事力量,在美軍撤出後,他們立刻開始對城鎮的進攻。
  此前,塔利班已經通過在全國各地進行的暗殺行動和自殺式襲擊,打垮了衆多阿富汗人的心理防綫。爲政府或美國工作的阿富汗人時刻生活在恐懼:之中,擔憂自己會成爲下一個暗殺對象。在進攻城鎮時,塔利班也會先恐嚇或勸降守軍,總能取得很好的效果。
  去年與特朗普政府達成協議之後,塔利班還一直在試圖獲得國際認可,他們接受了許多媒體採訪,並與許多國家外交官進行會晤。
  如今的塔利班的確已經與二十年前不同了。除了强化軍事力量外,他們也更懂得包裝自己的形象。
  在美國和北約軍隊占領阿富汗的二十年間,塔利班一直在重建自己的作戰能力,奪回了許多從前的領土,並試圖通過承諾修建學校、道路等基礎設施等方式來贏得民衆的支持。
  塔利班還學會了運用普什圖民族主義甚至阿富汗民族主義的話語,將自己塑造成「抵禦外國侵略者的愛國鬥士」形象。在占領區,他們也試圖通過法律來維持社會秩序,看上去,的確與二十年前那套從上至下的伊斯蘭宗教秩序不同。
  但塔利班真的變得世俗或是溫和了嗎?
  這個問題目前還很難回答。意大利學者喬斯托齊認爲,盡管內部有不同意見,但整個塔利班從來沒有放棄自己的目標:將阿富汗帶上他們認定的伊斯蘭道路。而此前塔利班的一系列行動也證明,他們沒有放棄恐怖統治。
  民衆對此也存有疑慮。「我聽說塔利班會允許女孩繼續上學,允許女性繼續工作,」在喀布爾一所女子高中任教的一位女老師說,「時間會證明這是否只是甜言蜜語。」
  確實,一切還有待時間來驗證。
  「我注意有些人反復强調他們對阿塔的不信任。」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在新聞發布會上回答記者提問時說,「我想說的是,世界上沒有任何事物是一成不變的。我們主張要用全面、聯繫的、發展的辯證思維來認識、看待和處理問題,不僅要看過去怎麽樣,也要看現在怎麽樣;不僅聽其言,也要觀其行。如果不與時俱進,而是抱守固定思維,無視形勢發展,那就是刻舟求劍,就不會得出符合實際的結論。」
(陳蜜/文)